如此权衡,倒是前者看似更为妥帖——十年前已然欠过她一次,现在,也合该尽自己所能去保护她。
想到这儿,洛宸焦灼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深邃的玉眸重新漾起那片柔和的湖泽。她微垂眼睫,暂时将心中忧虑放下,坐直腰身,对几人说道:“寻剑之事且放一放,此剑凶戾,倘若寻到还需有个安放之所。所以,我想先去一趟藏兵谷,顺便问一问有关沥血剑的虚实。”
咔嚓——
谢无亦手中的桨确实没有掉落水里,反而在他手中断成了两截。
洛宸闻声望去,脸上现出风云难定的表情。她知道谢无亦在紧张什么。
蓬鹗亦抬起衣袖擦了擦额角冷汗,扬声道:“阁主,那我们接下来,是要去那藏兵谷了么?”
“接下来,我们该去要饭了。”
蓬鹗:“……”
“而且不是说过,莫要再叫我阁主。”
第9章 洛大人
“不叫阁主叫什么?”陆晴萱一听也来了兴致,深棕色的双眸直勾勾地盯向洛宸,嘴角更是抑不住地扬了上去——她太想知道像洛宸这样身份的人,还会被叫做什么。
有时候人的癖好,总是很……很奇怪。
“只要不叫阁主,其他随意便好。”
“是,洛大人。”
洛宸:“……”
陆晴萱在一旁简直要笑得岔过气去。更要命的是,有了蓬鹗开的好头,剩下五个男人,包括闭着眼睛躺在船舱里养伤的苏凤,全都又重复了一遍:“遵命,洛大人。”
洛宸的脸上早已没有了任何表情,听到最后,索性把眼睛闭上,连看也不看这几个人。陆晴萱伸手扶在洛宸肩上,还象征性地拍了两拍,憋着笑道:“大人就大人,大人挺好。”
洛宸睁开玉眸,半嗔半无奈地觑着陆晴萱,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陆晴萱不知是真是幻,似听到她一声极轻微的叹息,虽然有些无可奈何,但极尽温柔。
笑闹过后,有了片刻的安静。洛宸顾念蓬鹗几人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且后面又不知还会遇到什么,便命他们停了棹先做休息。
江水平静,行船在微风细浪的江面上半行半泊,倒也漾出几分惬意来。
陆晴萱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仍旧不能安睡,便轻手轻脚地朝着旁边的冷香靠了过去。
“……洛宸。”
“嗯?”
陆晴萱知道洛宸也没有睡,压低了声音轻轻问她:“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凭我一块玉,就能找到沥血剑?一块玉和一把剑,会有什么联系么?”
“不晓得,我只是奉命行事。”洛宸据实以告,但是又在后面追问了一句,“晴萱,你可有仔细瞧过自个儿的玉?”
陆晴萱被洛宸问得一怔,心说这还不是废话,她家传的玉怎么能没瞧过,嘴上却还是一本正经回她:“我以前对着灯光看过,不过多半时间都随身带着,不经常拿下来把玩。”
“那可有瞧出什么,比如纹饰之类?”
陆晴萱原本以为,这块玉之所以被拿来传家,大抵是因着玉石质地不错——玲珑通透,润泽温滑,却从没想过上面的篆纹会有什么奥秘。此番经洛宸点破,她再一加回想,终于觉出来些许端倪。
洛宸此时又道:“先前替你捡玉时我已然摸过,玉石篆纹处不甚平滑,有很多锯齿状的边痕,如果是在雕琢之初就篆刻上去的,想来合该同那玉一样温润,而非现下这般。”
“你是说,这些篆纹是后天刻上去的?”
洛宸看着陆晴萱,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央着陆晴萱把玉取下,仔细又看了一番。她一边看,一边伸出手,用纤长的手指沿着篆纹脉络细细游走了一圈,沉思片刻,问陆晴萱道:“船上可有纸笔?”
“做什么美梦,咱们是逃难,不是游山玩水,我能想着带银钱出来就不错了。”陆晴萱笑答,转头又问,“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只是猜测而已,具体如何还需纸笔将其拓印描摹下来才能定论。”
“那明天先找个镇子,上去买些纸笔,再顺便补充点给养。大家都一天没吃东西了,你们一个两个也伤得不轻,赶路之事不急在一时。”
“嗯。”
“对了,我还想带你去一趟裁缝店。”
“做什么?”
“你那件白衣血迹还没有清洗,现下穿的这身又委实不妥帖,宽宽大大的,想着给你买几身新衣。而且……”
“而且?”
说到这里,陆晴萱突然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偏生洛宸还顺着她的话往下接。
“而且……而且你……穿白色的……好看,所以……”陆晴萱硬着头皮往下道。
“所以?”
“就是……因为……”
“因为?”
说到后面,陆晴萱已然语无伦次了,声音小得连她自个儿都要听不见。她抬起手来,轻轻拍打着自己的面颊以求冷静,掌心过处,皆是一片滚烫。
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从见到这个女人开始她就产生了一种感觉,甚至这种感觉——让她一度觉得羞耻又荒唐。
洛宸垂眸饶有趣味地觑着她,将她每句话后面的最后两个字都重复了一遍,最终恍然若悟地得出来一个结论:“晴萱,你是否是想说,‘而且我穿白衣好看,所以你想买给我,因为你先前说过要养我’?”
陆晴萱:“……你胡说八道!”
简直——胡说八道!!!
她悻悻地从洛宸身边走开,像是急着逃离一片危险的湖泽,可终究又忍不住,还要堪堪地回过头再看一眼。洛宸却已经阖上了眼眸,继续小憩起来。
第二日卯时,陆晴萱在睡梦中被洛宸摇醒——昨夜她起初亢奋,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后来却又不知道是怎么入了梦乡。她抬起左手揉了揉惺忪睡眼,看到不远处的岸上人影绰绰,听着隐约不绝的叫卖声,再加上还有几艘小船停在身边,恍然想起他们今天要做的事情。
蓬鹗早已将船泊好,回头又去照料另外五个受伤的兄弟。洛宸见他忙上忙下的模样,不免替他觉得疲累,正伸手想去帮他一帮,谁知他竟像受惊的小兽一般跳开,还连连摆手,一口一个“不劳阁主”。
“是‘洛大人’。”陆晴萱不知怎的就想起来这么一茬,笑呵呵地接了话过去,“你那手也趁早别摆了,当心你家大人给你剁了去。”
蓬鹗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转头就被陆晴萱唬得一个愣一个愣的。他呆呆出神的工夫里,洛宸已然伸手将腿受了伤不方便行动的驹铭杉搀扶起来。
驹铭杉是左腿受伤,整个身子的重量情不自禁地会向右侧压去。
洛宸自然要伸出右手去扶他。陆晴萱这时猛然想起洛宸右肩上还有一道被枭划伤的伤口。她赶紧上前,从洛宸手里把人要了过来,朝洛宸摆着手道:“还是我来吧。”
洛宸将目光停在陆晴萱的身前片刻,确定她用的是没有受伤的左手,便没有作声。待几人全都下船上了岸,才对着陆晴萱淡淡道:“你不怕——我将你的手剁了去?”
陆晴萱一听,差点当场吐血,心里更是直直叫屈——这女人,心眼儿忒小。
进了镇子,陆晴萱先同洛宸去了裁缝店,她始终觉得像洛宸这般标致的人,穿一件如此随意的衣服着实折了风景。偏生洛宸不甚在意,对她而言,穿什么不重要,干净就好。
挑挑拣拣,洛宸到底还是选了两件白色外衫,陆晴萱选了青色和湖蓝色的各一,随后,他们又将中衣、中裤、贴身亵衣,乃至过段时间可能用到的御寒斗篷各置办了几身,这才从裁缝店里出来。门口,六个大男人正站在原地等她们,蓬鹗怀里还抱着洛宸吩咐他去买的笔墨纸砚等物事。
“晴萱。”
“啊?怎么了?”陆晴萱正走在头里,突然听得洛宸在后面叫自己,便停了脚步回头看她。但见洛宸站在自己身后,心思较之先前突然凝重起来,陆晴萱心里不由得一个咯噔。她感觉有事在其中,堪等着洛宸往下说,谁料她竟然来了这样一句:“今日所用去银两,暂且记下,日后还你。”
“……”陆晴萱感觉自己真的快吐血了,她现在绝对相信洛宸昨日说的要饭一事,不会是儿戏。
在镇子上逛了大半日,终于将一些必备的物事置办齐全,除了食物和水,甚至还有一些治疗外伤的药品。
陆晴萱出来时确实带了不少银两,如此一番下来,也当真用去不少。尤其是陆晴萱心善,又给六个男人一人买了一身衣服,感动得六个人就差抱着陆晴萱痛哭流涕了。
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就要匿到山后,一行人开始往泊船的方向走。残阳余晖,斑驳在微微荡漾着的江面上,金丝银线一般。
秋风裹挟着晚霜隐隐送来,陆晴萱被这风吹得有些心游神晃,想到白天采买时的情景,转头笑问洛宸:“你们绛锋阁不是在江湖上挺有名的,你又是阁主,今日怎的我看那些卖东西的,好似都不认得你。”
“不认得我,很好。”
“嗯?为什么?”陆晴萱不解。
洛宸没再继续说下去,倒是蓬鹗深意一笑,答道:“认识阁主的人,都成了死人——陆姑娘,活着不比死了好么?”
“未必,你看我不就活得好好的。”说着,陆晴萱情不自禁地与洛宸对视,发现她正勾着眸子看自己,眉眼处亦有些轻弯。陆晴萱恍然惊觉自己话又说多了,赶紧撇开眼神,假意闲顾,又看似无意地对蓬鹗几个人道:“还有你们,不也活得好好的。”
她自认为这番搪塞之语说得天衣无缝,谁知洛宸听了,到底低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很轻,很柔,但听得出发自肺腑,陆晴萱前一刻还尴尬得不得了,下一刻竟又感觉要迷醉了……
难得这些人,刚刚经历过生死,却还能酿出寸许轻松惬意……
“停!”
尚有十数尺到泊船的地方,洛宸突然挥手示意众人停下来。陆晴萱停得慢了些,径直拥了前面那抹冷香一个满怀。
她从洛宸身后晃出身子,顺着洛宸的目光看去,见蓬鹗和谢无亦两人已经握着长剑,向江边草丛中一团扑地的黑影挪了过去。
片刻后,“阁……洛大人,他还活着。”
陆晴萱这才看出,那居然是一个人。他全身上下布满了血口,连右手的手筋都被硬生生挑断,也不知道先前得罪了什么人,居然被折磨成这般模样。
“他的手,废了。”洛宸蹲下身看了片刻,颇有惋惜道,“看他右手上的老茧,剑术造诣少说也有几十年。”
“几十年!”陆晴萱又看了看面前躺着的男人,“他才多大?”
怎么看,也不过三十岁吧。
洛宸摇了摇头,又抬眸看了看四周环境,开始下手翻查受伤男人的衣服。陆晴萱一度觉得场面要失控,心说你堂堂阁主,竟然如此不矜持,结果转头工夫,洛宸已经把男人的上衣褪下了一半。
所有人都看到,男人的肩头上有一个篆体刺青“藏”。陆晴萱不明白这个字有什么,洛宸却看得入了神,良久,终于低沉开口道:“他是藏兵谷的人。”
第10章 活尸
洛宸话语掷地,身后六个男人的神色倏然有了异样,较之先前在船上听到“藏兵谷”三字时的紧张与不安,又新添了几分疑惑。
不过,他们习惯了在洛宸面前少言多听,是以,不曾多说什么。
倒是陆晴萱,兀自顺着洛宸的话低喃一遍,不禁感叹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先前他们才在船上提到藏兵谷,眼下就冒出一个藏兵谷的人,还是以这般血淋淋的面目躺在他们面前。
陆晴萱垂眸思量着,同时将关注点重新落回男人肩头。少时,才单手托在脸颊上,侧头看向洛宸边忖边问道:“这个‘藏’字的刺青,是藏兵谷的人特有的吗?”
洛宸未置可否,只将唇抿得更紧了些,又凝重地蹙起纤眉。如此一来,她一向清冷的俊容,便又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
陆晴萱不自知地慢慢欺身过来。
洛宸余光瞥见,想起她方才问话,终于轻启薄唇,望着她道:“他对我很重要,我要他活着,可以么?”
她的回答,并不对应陆晴萱的问题,陆晴萱却从那轻淡的语气和深邃的目光中,读出一种恳求之意,一时不由有些诧异。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像洛宸这样的人,要些什么似乎都不奇怪,她总会有合理的理由。但陆晴萱还是顺着自己的猜测,淡淡地问了一句:“你认识他?”
“是。”洛宸颔首以示承认,同时已然弯下腰身,打算将那人弄起来。
蓬鹗眼尖,先了洛宸一步,将男人架坐起来。他拍打着男人的脸:“兄弟,兄弟!喂!醒醒!”
男人只是垂着头,对蓬鹗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本该净俊的脸上刻满倦容,汗水、血水、泥水混在一起,“狼狈”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模样。
“他很聪明,”洛宸微低着头,沿着泥地上一道湿漉漉的拖痕一路走到水边,“为了躲避追杀,他是从水里潜过来的。”
“怪不得他衣服都是湿的。”陆晴萱有些难以置信,跟着洛宸一并走到水边,同时又道,“伤成这般还潜水?倘若是我,怕是不会有这般毅力。”
“当你面前只剩下‘生’与‘死’两种选择,潜能自是会被无限放大。”洛宸很自然地顺着陆晴萱的话往下搭,说至此处似恍然想起什么,猛然间转过身来定定地觑着陆晴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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