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他们很少再通讯了。一是战事紧张无暇长时间联系,二是回归将近,话也有了期待,交涉的自然就少了。
于是两人除了一些不规律的通讯叮嘱外,也没了更多的交流,这一想法还未求证就被遗忘了。
63.
夏未的蝉鸣在夜间尤为清晰地通过机甲外置的声音捕提器传入机甲内部,平添了一丝烦燥的气息。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他们的新兵休整期前的最后一场战役。
这一片区的敌人在猛攻下基本已经撤退,留下一部分“垫后”的军队,在被包围时竟有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姿态。
“五个标准日了,还没把对面啃下来。”对话频道上传来主攻军军官咬牙切齿的话语,伴随着燃料石打燃的声响,他的声音含糊了,“这一场恶仗啊。”
战场上最忌讳的便是亡命之徒,一不留神,极有可能同归于尽。
前面很是清静,没有炮火硝烟,除了有些荒凉,倒不像是前线。
闲潭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只道:“烟抽多了对肺不好。”
“你小子,”对面军官轻笑了一声,“上战场本来就是玩命,你还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还没待闲潭回应,他忽然道:“欸,你跟家里边留信没有?”
闲潭愣了一下,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明知故问地道:“什么信?”
“你可以当是……遗书,”尽管知道对话是私密的,但那军官依旧压低了声音,“今晚要发动最后一次围巢,要么凯旋而归,要么战死沙场,没有撤退的余地——不是我的意思,文件出来就是这意思。”
“这里是敌方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据点了,都到这一步了,上面很怕他们卷土重来,所以下了死令,上面……”
最后的半句话被他咽了下去,但闲潭仍是明白了对面的意思。
他皱起了眉头。
半晌,他总算开口了:
“我去找个人,”闲潭将手伸进指挥台下放东西的储存盒中,摸出一个通讯器来,“确定总攻时间后,记得提前和我联系。”
64.
墨幽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了自己机甲的冰凉的外壳。
“这么远?”他似是很难以置信,反复确认道,“你干脆让我送完之后直接回学院得了。”
“也可以,”闲潭沉吟了两秒,道,“你送完别等大部队了,直接回去好了。”
“不是,你有病吧?”墨幽不愿接那封加密过后的信件,“你是通讯欠费了还是怎么?这么远发量子信件不更安全吗?”
以往听见这些,闲潭或许只会笑笑,然后再不动声色地堵回去。久而久之,墨幽早已习惯这样的交流。
只是这次有些不太一样。
“墨幽,”闲潭脸色阴了下来,语气难得带上了怒气,“我似乎教过你很多次要服从指令。”
“你要觉得有疑惑,觉得指令无用,也把语言组织好再打报告对峙。”他说得不快,却丝毫不给对方时间反驳,“如果只是单纯不服气,那你最好憋回去——我现在可以看在你哥份上忍你,等这次回去你们分配到各营,你看那边是继续忍你还是给你处分。”
“以我没时间针对你。”他说,“是个人都该懂的道理,没必要,也没意义。”
“……”墨幽不知想到什么,沉默地低着头,没有作声。
“城区坐标已经发给你了,去城里找谢上将,把这个给他。”闲潭似是叹了气,语气轻了下来,“动作快些,尽量在天黑之前,还有四个标准时辰。”
墨幽拿了过来,顺带拿回了自己被缴收已久的通讯器。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机甲入口前,难得没有反驳。
“路上小心点,”闲潭在他身后道,“照顾好自己。”
“阿兰他离不开你。”
65.
时间流逝。
四下从朦胧的蝉鸣变得死寂,黑暗笼罩了这里,仿佛无法冲破的无尽的牢笼,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渡鸦觅影,惊动了静夜的宁静。来者无暇顾及四周,径直闯入了一座城.
待墨幽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隐于市井中不引人注目的“对接所”面前了。
他将机甲留在门,走了进去。忽略了门口“工作人员”奇怪的目光
径走到了接待台前:“你们这里的谢上将在哪?”
接待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回答有些出人意料:“什么谢上将?我们这片从来没有听过谢姓上将。”
墨幽愣了一下。
四周的霓虹灯淡淡地照射了进来,在地上晕染开来。
他出了门,途中听见一旁的人一边嘻笑一边说着什么隐约听见“又来个小孩”“穿得还挺像”“家里挺纵容他的”“机甲不错”等诸如此类的话语。
但他没心思去深究。
他心不在焉地找了个地方住下,盘算着明早再走。进房间时,忽然那封随意揣着的信件从本就不深的口袋中落了下来,掉在地上,竟就这么打开了。
墨幽瞳孔猛地一缩。
他将信拿了起来。
呼吸有些急促,似是因为后知后觉地觉察到受到了欺骗。他将信件展了开来,不知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他发现里面空无一字。
66.
月明星稀。
听闻他们最近几天就要回归,兰栉最近老是无法快速入眠。
今夜好不容易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兰栉从睡梦中惊醒,翻身坐了起来。
心里没由来地有些发慌,心脏跳得很是厉害,但他确信自己没做噩梦。
四下依旧是朦胧的,下半夜总是要再暗一些,他看了一眼时间发觉还是凌晨,但已睡意全无。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打开了床头的灯,靠在上翻看起通讯器来。
今晚的通讯器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明明事先知道有几场战役要发生,一路翻下来,却显示了好几个处于离线状态的人。
包括闲潭。
兰栉对上次大半夜的骚扰深感愧疚,自然也不好再在此时打扰他。他安慰自己说可能是行程有变,翻看起之前的聊天记录来。
更多的时候,闲潭是在静静地听他讲一些破事,然后发表一些意见。或是给他一些叮嘱,在最后结束时道一句“晚安”。
心里依旧很慌,兰栉从很早以前开始翻来,约莫过了几个标准时,划到很上方的通讯已经被他重温着翻得快到底了,仍是不见缓解。
当翻到最后的一句【晚安,好梦】时,通知栏上出现了门禁通过的通知。
68.
“回来了?”兰栉坐直了身体,看着闯进屋的人。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后,他方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墨幽在一年内窜了好大一头,也长开了不少,越发和当初的先生相像。而他此时却脸色阴沉着。他不作回答,只道:“我这儿有个消息,你听不听?”
窗外的雀鼓动着翅膀,窗户被拍得吱嘎作响。心里的慌张在此时越发明显,但兰栉没有在意。他微微颔首:“说。”
清晨的阳光从外面淡淡地透了进来,奈何无法将夜色中的微凉带走,只徒劳地投下一处微不足道的温热。
墨幽与他对视了许久,久到动静小了下来,直至四周陷入死寂。
半晌,他总算开口了:
“闲潭死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
第10章 存留者
69.
兰栉愣住了。他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守阵地啊,有什么为什么?”墨幽似是有些恼,许是见兰栉的反应如此。他道,“灵堂今晚安在大堂里——但你不一定见得到他,可能只有几块机甲碎片。”
“不是,为什么?”泪水后知后觉地夺眶而出,兰栉像是不愿相信,“他不是说几天就回来了吗?”
眼前的景物模糊了,不规律的疼痛又卷土重来,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但仍是在这人面前强撑着没有弯下腰去以缓解疼痛.
他不想让这个孩子知道自己的情况,至少现在不能给他平添担忧。
70.
墨幽并未觉察到他的异常。
“你哭什么啊?”他咬牙道。积攒的愤怒在那一瞬间倾泻而出,他甚至没有觉察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他重复道,“兰栉,你哭什么啊?你有什么好哭的?”
“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啊,他明明死得这么光荣……”
指尖在止不住地颤抖,兰栉不知是疼还是气的,他抬手挡住眼睛,哑声道:“出去。”
“我没骗你,”墨幽道,“他的确是死了,名单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你不要觉得我是在赌气骗你……”
许是心里最后的希望被打碎,兰栉再也忍无可忍,打断道:“墨幽!”
“滚出去,”他低吼道,未抬起的手已握成了拳,他忍住冲动,只道,“最近别让我再看见你。”
71.
灯光是暗淡的。
大堂的灯只开了几盏,其余的被手动关闭了。几缕光线充斥在偌大的空间中,合着时不时的呜咽和低语,给这里染上了一丝令人压抑的悲伤。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尽管有在高温下已尸首全无的人,或是受创严重已提前安葬了的,都以一复原的全息影像呈现,无声地躺在鲜花丛中,等待着与世人告别。
墨幽躲在大堂角落,远远地望着一个人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后来回想,自己当时实在不像话,想要去道歉,却发现兰栉一气之下把他出入权限禁了个干净,于是开始慌了神。
一路狂奔到这里,临到阵前,却不敢再近一步了。
他不是真觉得无所谓——想当时他听见消息也愣了好久,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不是冷血动物,他也不是真的想让闲潭去死。
他知道兰栉是最无法接受的。
失去过一次的人总是惧怕再一次的失去。
72.
墨幽三番五次地想要迈出脚去,却始终止步不前。
忽然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头,他被吓得浑身一颤,猛地回头,发觉江流招手让他跟着走。
出了大堂,气氛稍微缓和了些许。墨幽回头看了一眼,那人依旧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时至今日,墨幽方才觉察到异样——
他哥真的消瘦了好多。
还没等他思绪进行到下一步,江流开口了:“过几天有个总结大会,你这几天准备下新兵代表发言稿。”
尽管有些惊讶,墨幽仍是应了下来。
“他是不是没和你说?”江流忽然道,“你二等功那件事。”
墨幽愣住了:“谁的?”
“上个年末,组织上让闲潭为大部队争取时间,”江流不动声色地道,“后来上面评功,他说当时是你打的,让他们把功评给你。”
脑中有根弦断了,墨幽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回去准备吧,”江流顿了顿,道,“我去陪会儿兰栉。”
73.
觉察到身边有人走过来时,兰栉回过神来,木然地抬眼看了他一眼。
“别跪着了,起来站会儿。”江流道,“让他走得安心些,别糟蹋自己。”
兰栉别过头,没有说话。
也不知安静了多久,江流叹了气:“节哀。”
“像在打通讯,”兰栉忽然开口了。他声音沙哑着,语调却很平静,“只是他睡着了,我碰不到,也叫不醒他。”
“为什么别人都给家里留了信,他什么都没留?”兰栉望着那全息影像,眼里没有一丝波澜。眸中的光暗了下去,他道,“他会不会只是走散了……”
生离比起死别更为有价值,前者好歹有一丝希望。
后者只剩无尽的黑暗罢了。
“你和他挺像,”江流冷不丁道。他眼底闪过一丝痛惜的情绪。他叹道,“几年前,他也像你一样,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他弟弟要是还活着,和墨幽差不多大了吧。”江流轻声道,“生死这东西,没谁说得准。”
“江流,”兰栉道,“能不能帮我个忙?”
“帮我劝劝墨幽,”他竭力压下声线的颤抖,哑声道,“我知道这么说很自私…他不去前线了行不行……”
“他不能再出事了……”
江流这沉默了很久。
“我明白你的感受,”半晌,他道,“我可以去帮你给他讲明白。”
“但至于最后结果如何,那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
“就和江月一个不高兴跑去学指挥了一样,”他道,“我也不好强迫他……只要他不后悔就行了。”
“我接受不了……”兰栉哽咽了,“我只有他了……”
本就刻骨铭心的创伤,被猝不及防地揭开了好不容易凝结的伤疤,血淋淋地摆在了现实里。
所有事先预备的心理防线被击溃了,他不敢再放手去赌了。
“好了,”江流无奈地道,“去休息一下吧,别把自己身体伤到了——后期要忙的事很多,这几天就我们来守吧。”
74.
也不知道多久睡的。
身体早已疲惫到了极致,似乎睡去能够短暂地助他忘却现实,逃避一些伤痛。
回忆也是断断续续的,自小时候颠沛流离到有了个家,接着便是猝不及防的战争。后来终于以为熬到了头,又被战争无情地摧毁了这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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