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歪门邪道,在江湖上恶名昭彰,谋害诸多正道才俊,我两个前途光明的弟子便折在你手下!你定是觉得在招亲会上无望,便邪心一起,夜半要挟庄主。”
殷怜香一哂:“为我裙下之臣,不该连命一并奉上么?我殷怜香一不碰丑人,二不碰有妻有子之人,三不碰不自愿之人,总比你们这些喜好蝇营狗苟、为权财色而觊觎韦小姐的正派坦荡!”
在场的正道面色勃然,有义愤填膺的人几欲上前,喧哗不止。压着他的独眼僧沉声呵斥:“休得无礼!今夜你与韦庄主单独在堂中做什么?说了什么?如实招来!”
“我来时他已经死了,信不信由你们。”
“你若还不肯说,勿怪……”
“等等!”
眼见独眼僧就要抬掌伤人,钟照雪突然出声打断,众人视线从殷怜香身上聚拢到他身上。烛火被一阵狂乱夜风吹得摇曳,灭了一半,数双眼睛在夜中,如伏在山林灌木间的无数走兽魑魅。
“钟少侠有何见解?”
“此事蹊跷,不可擅断。”钟照雪一扫在场众人,站在烛火灼亮之处,映出他一张沉静如水的面容,也映得诸人神色晦暗,“且不能定断殷怜香是否谋害韦庄主,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否亲眼见到殷怜香出手杀害?殷怜香与韦庄主素不相识,又如何得知醉生六道藏在何处?又如何肯定醉生六道是他拿走的?事发突然,还请诸位切勿落入他人圈套。”
他言辞条理清晰,神色沉稳冷静,又在江湖行走数年,素有断罪破疑的名声,一番剖析质问,倒引得众人的情绪稍稍平复。
殷怜香愕然看着他,方才跪在地上的倨傲讥诮尽数崩塌,表情堪称见了鬼,似比起被千夫所指,钟照雪在此时为他出言更加恐怖。
“若他有同谋便能说通。一人牵制韦庄主,一人偷窃,也并非没有可能。”站着的金霜门门主宋振突然开口,他一身金衣不着华丽饰品,腰佩香囊,岳峙渊渟,特别生了一双微褐鹰眼,看人时十分威严冷峻。
“那人必然来不及逃走,还藏在我们之中。这人和殷怜香有关联,又须和韦庄主关系亲近,方能探知密阁所在,骗去醉生六道。”
话音刚落,众人正待议论,不远处人声喧哗,几盏灯笼打亮道路,殷勤围着一个人匆匆赶来。
钟照雪也转头去看,却是仪容微乱、神态惶然的韦菀。她拂开身边的人,跟着管事奔去屏风后,随后里头传来一声杜鹃啼血般的“爹”,便转为低低的呜咽。
第五章 夜奔
韦菀凄凉哀婉的泣声萦绕在屋内,许多人脸色纷纷露出不忍之色。
不久,管事扶着她出来,韦菀脸色苍白,唯有眼下哭红了一片,越发显得我见犹怜,有意表现的人都走前去拥在她身边,小意温柔地劝慰。
韦菀走到殷怜香面前,颤声问:“殷宗主,当真是你谋害我爹么?”
殷怜香对着她含泪双目,不辩解,只轻声道:“请小姐节哀。”
待韦菀眼泪渐止,心绪稍稍平复,宋振缓声向她:“韦小姐,今日江湖豪侠皆在此,我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你只需告诉我们,今日你可有察觉这殷怜香有什么不对之处?”
韦菀先摇了摇头,又顿住想了想,犹豫着抬起眼往众人面上看过,一双春目被泪水浸得越温柔透亮。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钟照雪身上,钟照雪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什么,火光般窜出,未及细想,只觉有一阵寒凉浸透了全身。
“我爹这次虽说是招亲,却早已经有了几个心中人选,钟少侠从小与我有过青梅竹马之谊,又年少成名,正是他最看重的人,父亲一直有意为我们搭桥牵线。”韦菀手指紧攥着一方鹅黄兰草帕,垂眼不再看他,“我与照雪哥哥许久未见,酒席后本想与他叙两句旧,却看到殷宗主进了他的屋子,两人待了许久,我不好多留,便走了。”
钟照雪一错不错看着避开视线的韦菀,眉眼平静,任由众人目光逐渐猜疑,投射到他身上来。
殷怜香也看着他,然而他罕见没有为这谎言辩解。他的沉默更让众人的笃定他无可辩解,韦菀的证词无异是最重要的证据。
宋振皱起眉头,一双褐眼锐利如剑钉向韦菀:“钟少侠乃掣云门大弟子,怎会与殷怜香这等人相处?韦小姐,夜色晦暗,你是否看错了人?”
有个年轻白面的书生接过话:“在下居住的厢房临近钟少侠,今夜因酒量不佳,早早便回去休息。确实听到殷宗主与钟少侠的交谈之声,末尾似乎还起了一点争执。”
韦菀本被宋振老辣锋利的目光逼得惶惶,不由感激地看了那书生一眼。书生面上微红,咳嗽一声,中气十足道:“在下只为公道正义,绝无虚言!”
宋振整理出脉络:“也就是在韦庄主受害前,一向和钟少侠水火不容的殷宗主竟然去了钟少侠房中,并且单独相处了许久,有过争执。过后,殷宗主去见了韦庄主,韦庄主死了,醉生六道失窃了。”
最大的嫌疑毫无疑问落到了他们俩身上。
一旁听完的黄道长抖着胡子大骇:“你们……简直是狼狈为奸、男盗女娼!”
独眼僧也念着佛号叹气:“早就听闻殷宗主与钟少侠孽缘不浅,早已暗通款曲,可惜、可惜!阿弥陀佛,钟少侠,你已入迷障了啊。”
又有人为钟照雪说话:“这殷怜香惯会勾引人,男女不无为他所惑,便是孤雪剑也很难把持得住啊。”
“难怪上次我在侠魁夺花上,就看到他俩你来我往,情意绵绵,抱来亲去……”
“两人纠缠这么多年,却还来这招亲,抢我们的位置,简直无耻至极!”
眼看众人情绪越发激烈,事情越发证据确凿,一发不可收拾,两人的闲言碎语原本便传得有鼻子有眼,如今眼见为实,俨然他俩已经勾结已久。
故事中心的殷怜香和钟照雪对看一眼,面如菜色,简直想吐。
钟照雪拧眉,提高声音打断众人议论:“如果你们怀疑,大可以搜我,搜他,搜整个韦府,我从未出去,也没有人进来,醉生六道没有腿,跑不出去。”
为首的宋振沉着脸色,低吟一会,道:“不,韦庄并非铁桶,更没人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们只能保证从未出去,却并不能证明没有人进来……”
他话音未落,只听两声破空的激烈呼啸,宋振面色一凛,抬手便攥住一支将近刺入眼睛中的银箭。
他多年修习铁掌,一攥之下,箭身扭曲成蛇!
随即堂外又射入数十支飞箭,准头刁钻,力道迅猛,众人不防袭击,登时手忙脚乱,混乱之中不少人捂着伤口倒地。
“谁?!”
宋振厉声一喝,冲出门口,只见浓墨夜色中,屋顶上蹲立着几个人。打前的女人手持巨弓站起来,穿着男人装束,头发高束成一捧在脑后,一身紫色襕衫,玉带围腰,身量极为挺拔。黑暗令她的面容朦胧不清,唯有背后箭筒里的数支银箭极为打眼。
宋振眼毒,一眼认出:“紫袍银箭女神机,沈骊兰?”
沈骊兰长笑一声:“不错,好眼力!正是你姑奶奶我,立刻把殷怜香放了,不然今晚就摘了你这对鹰招子。”
宋振刚奔走出去,身后的殷怜香不知何时已经破了穴关,在众人混乱瞬间,翻手抽出一把腰间软刃,刺向钳制自己的两人。
身上压制已去,越出束缚,殷怜香的身法再无顾忌,晃眼之间,红帛已经缠住独眼僧脖颈,猛地收束一扯。
“大师,刚才压得人家肩膀好疼。”他的唇甜甜蜜蜜地附在对方耳后娇嗔,息如吐芳,眼皮一抬,语气忽转阴毒,“我自打娘胎下来就没人敢让我跪,你这瞎眼秃驴算什么东西?”
两道雪亮刀光交错翩飞,血光四溅,浓腥喷涌,独眼僧惨叫一声,待殷怜香松开红帛,他就顿时萎靡不起,身下蓄起一汪血泊。
众人看清,不禁骇然后退,这毒妇竟把独眼僧的两个膝盖骨生生挖了出来。
人群之中有个声音颤颤道:“害了韦庄主的一定是他,如此心狠手辣、残忍无道,不是他是谁?”
殷怜香冷冷刮过去一眼,那浓艳眉眼间溅上一点红,似千年血煞沉沉,那人不由噤声,浑身冷汗,竟觉已经死了一回。
变故就在眨眼之间,堂外打斗声越发激烈,殷怜香这一下震慑众人,内外都自顾不暇。他趁此一把扯住还在站着不动的钟照雪,握着他手腕道:“先走!”
钟照雪:“现在走,就是畏罪。”
殷怜香:“你不走,就是认罪!”
钟照雪顿了一下,听了他的话,竟淡淡一笑。
他本是苍峻玉松的模样,又常常多是面色寡淡、风平浪静,不拒人千里之外,却也不好相与。如今忽然一笑,竟令眉眼生出春雪初融的隽秀,疏狂意气,卓然风流。
“我平生最厌依人心意、任人摆布,与其被走狗愚人评说,不如与野狐邪煞同道。”
说罢,他反手攥住殷怜香,将他一把扯进臂间,银白鞘中的雪光乍然倾泼,刺中殷怜香身后潜行突进的人,飞出冷梅一地。
钟照雪翻身与他抵背,竟然是不顾后背空门,坦然交付与他突围。
局势转瞬剧变,身在其中的殷怜香尚有余力无端联想:此情此景若以艳笔描绘,藉由他人大肆杜撰的谈资,或也是红拂夜奔的荒诞复刻。他腕心尚留着余温,一个人心腔兵荒马乱地震跳两下,忽不合时宜地恨恨想:……当初就是偶然见得他这么一笑,我才去招惹他。
他们结怨多年,对彼此的武功路数早已了如指掌,此时短暂联手,竟是默契无间,不多时便突出门外。
月光之下一地断箭,血迹遍地,宋振和沈骊兰已经不知道何处去了。殷怜香似早有所料,一路带着钟照雪翻墙越门,大概是人都被引去堂中,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人。
只剩个韦庄门口的胖老奴正打着瞌睡。
钟照雪正要轻行,那厢殷怜香毫不犹豫一耳光拍醒他道:“别睡了,我们出来了。”
那胖老奴被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看清两人,连忙手往脸上一撕,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便落下来,露出一张皮肤光滑细腻、模样可亲的圆脸。
那挤在肉里的眼睛上下看了他们一圈,又揉了揉眼睛,惊奇道:“宗主……呃,哦?还有钟少侠!你们怎么在一块?”
“别废话了,送我们走。”
钟照雪目光一敛,将他通身形容看了一眼,了然道:“虚花宗金算子?”
虚花宗内有三堂五门,沈骊兰擅长神机弓弩,金算子最擅长的自然是算计智谋。
金算子乐呵呵拱袖,对钟照雪丝毫没有虚花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态度,还见缝插针拍了个马屁:“哎呀,不愧是钟少侠,简直慧眼如炬。沈堂主已经把宋振牵制住了,小的已为你们安排好今晚潜藏之处,请跟我来。”
时机不候人,三人当机立断罩上备好的外衣,并行潜逃,融入夜色之中。身后的韦庄犹自刀剑声与人声不绝,忽有明光一曳,烈火骤然在其中熊熊烧起。
前路晦暗,衣襟寒凉,钟照雪奔逃中抬头,见到一轮吴钩霜月被滚滚黑云遮住,天光阴翳,一场雷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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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想写妖女和剑客私奔恋爱于是编造了一整个主线(•ω• ٥)
第六章 疏解
途中果然雷电交加,不多时满城雨珠洒落,沾得双鬓尽湿。金算子将两人带入烟柳章台,任雨夜潮湿、兵荒马乱,这种地方每每仍是嬉笑醉梦、笙歌不停,是逃避世间樊笼的一场无尽春梦。
钟照雪和殷怜香跟着他,从后巷走入一间歌坊,门扇叠叠展开,三人的身形像穿行的夜蛾。这一切发生得太从容不迫,令钟照雪心中生疑:“殷怜香,你早知今晚会发生这种事?”
殷怜香眼尾一吊,抹在眼角的艳妆被雨湿漉漉晕开:“他们跟我一块来的,只不过潜伏在韦庄附近,若我没有传出消息,就是在里头出了事,他们自然会来接头营救。”
他想起什么,脚步倏忽停住,转身抓住钟照雪的襟口,似笑非笑:“如今你我一条绳上的蚂蚱,钟少侠该不会只是假意相投,实则怀有他心吧?”
襟口受力,钟照雪的手已同时牢牢攥住他的腕,眉尾微微一挑,面色不变:“殷宗主,你身上嫌疑未清,我被你拖累至此,难道不该护我?”
两人各怀心思对峙片刻,虚伪地松手和解。
金算子擦了擦额头的水,汗和雨混杂一起,似乎并没有发觉身后两人的暗流汹涌。他身体肥胖圆滚,动起来却十分灵活,一路上没有停歇,竟也是个轻功高手。
金算子领路在前,横穿层层厢房,才在最里头推开一间房屋,恭恭敬敬道:“请宗主和少侠今夜在这陋舍将就一晚。韦庄今晚自顾不暇,他们没有那么容易能找到这来。”
钟照雪走进去,这房间外看平平无奇,内里却大有乾坤。地上铺了一层貂绒软席,焚熏东州重梅香,几枝春桃插在胆瓶,金蟾炉,翡翠屏,沉香案,锦榻绣帐,铺张极为奢靡,绝非金算子口中的陋舍。
不过是一个临时藏居之处,饶是知道虚花宗底蕴深厚,殷怜香这挥洒千金的做派仍让钟照雪倍感无言。
金算子吩咐事宜后退出去,钟照雪在屋中布局审查了一圈,见到两个小厮送入热水浴桶。他们双眼蒙布,脚步却轻车熟路,显然训练已久。
……虚花宗不容小觑,竟私下在东州养了这么多手下。
他想着,下意识往窝点最大的东家那头看去,隔着乳白色的花卉丝屏,映出副高挑身量。殷怜香在屏后拔钗解衣,垂发遮住属于男人的骨架,红衣铺挂在木施上,灯色绰约幽然,身影越像一位楚腰艳女。
钟照雪心中一动,又移开目光。
两人各自洗漱罢,殷怜香正卧坐在榻上饮酒,将干未干的发挽在左肩,玉脂白的皮肤在烛下莹莹发光,活色生香,如一尾银鳞的蟒蛇盘踞在上面。
窗合着,帘没挂,雨还下着,传进来闷闷的雷响和倾落的雨声,好像隔得很远。
他掀起秀长的睫,看正将一床棉被铺在地面绒席上的钟照雪,他腰脊收得劲瘦标挺,弯下腰时肩胛便像一片山峰涌动,是杀人不沾血的柔韧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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