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万分贪恋冉寻指尖的旋律。以至于闹钟、手机铃声都曾是冉寻弹过的曲子,由她偷偷录下。
这六年来,陷入泥沼,偶尔入睡困难时,就翻出一首来听。
可是没想到今晚,冉寻更新了社交媒体,悄然发布了一首晚安曲,就在离开她家之后。
会是特地给她的吗?
游纾俞自嘲竟设想这种可能性,她矛盾又封闭,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家。说了谎,还祈愿会有人给她弹曲子,多么可笑。
于是只给冉寻的这条点了赞,不留下一点私人痕迹。
她的社交媒体账号一如既往空荡,像滩死水。
只有好几年前,对某个letterbot的树洞投稿。
主题是——“给你错过的那个她写一封信。”
游纾俞不善文辞,那时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她回想冉寻曾给她写过的那一沓厚厚的情书,揣摩对方一个字一个字,耐心写下近百页时,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自不必想,爱意与情愫都快要溢出来。
但游纾俞终究没能洋洋洒洒。
她从来事事入微,说不了浪漫的长篇大论。
于是投稿寥寥一句:
“我是木讷的树,扎根四季,她是恣意的风,逃到天涯海角。”
她与冉寻甚至没度过完整的一个四季。
嘲讽的是,没滋没味的这句投稿,被赞上了前几,得了奖励。
一个玩具,连形状都像是巧合,刻意让游纾俞回忆起她抓不住的风。
耳机里的琴音不知道循环几次,疲惫感让她入眠,意识将断未断。
入梦的那一刻,游纾俞觉得自己依旧身处晚上那间影院。
可是冉寻不在。
影厅亮起巨大荧幕投来的光,极冷,荧幕里的演员像提线木偶,刻板、双眼空洞,连笑都那么假。
遵循剧本,彷徨走过属于他们的一生。
游纾俞恍惚觉得他们在演自己。
她入职嘉大后,曾无数次听到这样的话,说她乔木世家,年轻有为,二十八岁就任顶尖学府副教授,日后人生也将顺遂美满。
游纾俞人前安静接受所有溢美,人后独自躲在研究室,觉得可笑。
她早已分割成两半。
一半是从前那六个月,有人肯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心尖的游纾俞,另一半是遵循世俗期许、高洁无暇的“游老师”。
没人知道,高岭之花从最初,也是一点点从烂泥里长出来的。
因此表里不一,从骨子里就烂透了。
游纾俞独自坐在影厅里,静静看荧幕演出。
她看见冉寻出场,携着抹光鲜亮色,恣意自由地在日光下行走,像只猫儿,偶尔懒懒地舔毛晒太阳。
然后在那个春季细雨天,像捕猎一样追在她身后,破开一点点缠绕在她身上的藤蔓和污泥,用柔软的小爪子和舌将她舔舐干净。
她错以为游纾俞是春季池塘里光风霁月的初荷,随风摇荡,婀娜生姿,因此满心满眼都被迷住。
也曾和游纾俞说:“纾纾,我好幸运能遇到你。”
游纾俞便也随着冉寻的言语而逐渐解冻。
她想,何止是遇到冉寻并与她恋爱,只是单纯远远看着,她就已经知足,并觉得一生的运气都快用尽。
在她立于污浊,因为冷风而摇摇欲坠,只差一晚就要堕入淤泥的前天,冉寻将她拽了出来。
她将她的寡言死板视为可爱,会为她偶尔的主动兴奋到晚上睡不着觉,也会绞尽脑汁每周一封情书,诉说对她逐渐升温的情愫。
游纾俞觉得心动。
任谁都会被这样的温水磋磨打动,她不例外,更何况对面是冉寻。
可温水逐渐变凉。
夏季过去,跌入萧瑟干冷的秋。
荧幕上的冉寻退场,脸上也带着与她吵架后留下的纵容让步的笑,分外疲惫。
终于会累的,五次里有一次没转头再看游纾俞。
她们无法在日光下行走,她追问身份,也只得到一句冷淡的“室友关系”。
而游盈登场。
她自称“姐姐”,落落大方,温柔而心软,将游纾俞带回嘉平寸土寸金的别墅区,让她再也不用和奶奶挤在城镇一室一厅的旧民房。
那一天,游纾俞坐在轿车的副驾位置,路过中心剧院。
寡言沉寂的人,破天荒请求:
“想听一场音乐会。”
当晚,冉寻在中心剧场首次举办个人独奏会。吵架赌气,没送她门票。
通往高雅艺术殿堂的昂贵票款动辄五六百,游纾俞付不起。
从冉寻向她表露心迹的那一晚开始,她清楚知道她们两个人之间的差距。
纵然自惭形秽,认为自己不配,可她依旧很想看冉寻在台上,笑意盈盈与钢琴共舞的闪光模样。
游盈给了游纾俞这个机会,让她霎时能有与冉寻平起平坐的高度。
那一晚会是秋季唯一的回暖日吗?
游纾俞坐在平素她不会进的高档甜品店,品尝冉寻请她的巧克力芭菲。还是第一次,因此新奇,又觉得局促。
她今后就能真正与冉寻相配了。
而不会委屈她坐将近半日的混杂拥挤的大巴,才能和自己一同回家,到那个灰扑扑的小镇。
但现实里的每一笔馈赠都有标价,更不会美满到事事顺遂人心。
荧幕上演的剧目又更换了,变成莎翁的经典剧目。
游纾俞独自一人沉在座椅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坐了游盈。温柔化为爪牙,将她按进漆黑不见五指的空气里溺毙。
游盈会以姐姐自居,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影院里对她格外亲昵。
屏幕内播放着罔悖人伦,情节荒谬的各色悲剧,而游盈在黑暗里吻上游纾俞的脸。
眼底埋藏着疯狂的占有爱欲,却说:“小俞,你很可爱。”
密闭空间再不会流进一丝氧气,游纾俞只觉得窒息反胃。
惶然挣扎,却只是在做无用功。
她曾提醒游盈行为出界,也曾冷声质问游盈,却只得到上位者对晚辈一句温柔虚伪的“亲情”。
游盈试图掌控她的一切,安排她今后的职业规划,人际关系,甚至未来归宿。
可却病态般地只准许游纾俞与自己亲近。
“你在和大学里的后辈恋爱吗?”游盈私下窥探,表面却依旧体贴关怀。
“小俞连和姐姐亲近都不肯,怎么会喜欢外面的女人?”她抚摸游纾俞的侧脸。
“你忘了吗?高中的时候,你害死了一个女孩。”
“多糟糕的事,全都是小俞的错。是你不肯坦白,只说她是‘朋友’。”
游纾俞浑身僵冷。
她迟钝回想起与冉寻相处的一幕幕。现在的她,和高中那时又有什么两样。
她迟早会害了冉寻。
何况她和游盈之间,早已被迫进入背德而扭曲的怪圈。
她怕冉寻……嫌她脏。
而一切,就以那张游纾俞不该索求的,冉寻音乐会的门票为开端。
她以为是从此能与对方平视,实际上,早就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所以,不如就停留在这里。
就此断掉。
回过神后,游纾俞依旧在影厅里。
只是她察觉到,多了一个人。
秋季陡然翻转,变成一个暖融融适合约会的春日,她们逛了公园、品尝街头小吃,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影院。
坐席之间没有扶手阻碍,有人在她入座时,轻轻吻她的脸。
游纾俞周身体温迅速退却。
转头望去,看见身边人逐渐变成游盈,无声笑着,诅咒她永远不可能和女人走到光下。
影厅荧幕上的金戈铁马,仿佛也变成那一天红叶飞溅。
“纾纾也可将实情告知于孤吗?”一道像在撒娇的清亮声音问她。
幻觉转瞬间破灭,从噩梦里惊醒。
冉寻捧着爆米花桶,戴口罩,坐在席间,只露出一双素来言笑晏晏的眸子。
却在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后,迅速收敛笑意,担忧得不成样子。
问她怎么了,要不要陪她出去休息。
她们那时距离很近。
近到游纾俞有了错觉。
好像恣意的风裹挟栀子香气,兜兜转转从海角返回,吹醒她这一棵烂到骨子里的萧条枯树。
像一场失去了就再也找不见的重逢返场。
梦境从无限轮回的影院场景脱出,走到尽头。
游纾俞从床上起身,目光投向窗外。
原来天已经蒙蒙亮,迈过空洞循环的深夜,又是新日。
她将要在新的一日,与冉寻走入日光下。
迎来送往,百无禁忌。
第38章
冉寻今天起得很早。
洗漱时, 看了眼她和游纾俞的历史聊天记录。
视频通话停留在凌晨时分,十分二十四秒,由她挂断。
而游纾俞发了新的一条。
[我有一节早课, 抱歉,十点结束后去见你。]
[老地方见。]冉寻故作轻松回复。
老地方是她从前时常等游纾俞下课的生化楼附近。
一片枝蔓遮掩的小花园,还有白桥与长椅, 春季周围的矮灌木丛里会长出鹅黄色小花。
游纾俞是不许她在门口招摇等待的,就算戴口罩也不行,所以她们便把碰面地点改在花园。
偶尔等她实验结束,已经近零点了。
树丛间没人经过, 她们会交换一个带着草露气息的浅吻, 再深夜游行,奔赴一场幽会。
冉寻无声笑笑,还有点追忆。
每次都要这样亲密, 有点偷情的感觉。
仔细想想,她们之间唯一的光明正大, 是手牵手出门晒月亮。
准备去楼下买早餐,出门前,不经意瞥了一眼客厅。
桌上的花瓶里,插着的一支粉玫瑰已经隐隐有枯萎迹象,浅粉晕成妃色,垂头丧气。
冉寻把花揪出来,碰了碰娇弱的花瓣。
被剪裁下来, 生来就为赠予的鲜切花, 大概总会是这样的命运。
她想, 她总是喜欢漂泊无依的植物,在德国时喜欢养尤加利叶, 出尘翠绿,孤高寡淡。
颇像某个人给她留下的印象。
但现在觉得太过飘忽也不好,都二十六岁了,下次干脆买几盆常绿花卉,像小老头那样养养生。
-
才到嘉大,空气里的粉红泡泡气息已经快要溢出来。
冉寻没经历过,先好奇去围观了一下校园里的布景。
某条街上尽是穿着布偶服,招揽客人的学生。长椅摆着单支玫瑰花,上写“如遇爱情,自行取用”。摊位上有自制奶茶、手作手链,还有一面贴满便利贴的留言墙。
怪花哨的。
没想到走着走着,还能看见熟人。
冉寻看见蒋菡菡背对着这边,穿着臃肿但可爱的熊本熊服装,热得小脸通红,伸头去喝身边人递来的冰奶茶。
该不该提醒一下,一会儿她导下了课可能会来这里抓她呢?
思考着,她顺势打量一番小蒋身边那位。
陆璇依旧是品学兼优、叫人捉摸不透的宁静温柔模样。
一家人,和她小姨给人的印象确实很像。
冉寻戴着口罩路过,无意和陆璇对上视线。
对方几乎瞬间就认出了她,朝她礼貌点头,笑得疏离却乖巧。
小蒋傻傻的,没注意到冉寻,在人群中和陆璇亲昵地脸颊贴贴,“宝贝真好。”
陆璇捧着奶茶,就纵容蒋菡菡闹,捏她脸,“少喝一点,小心肚子疼。”
冉寻把手伸进大衣口袋,了然弯眸笑,悄然离开。
不想承认,可的确是有些羡慕。
临近十点,冉寻到“老地方”等着。
发现这里的长椅也放了一支玫瑰,只不过太偏僻,目前还没人发现。
“也许世界上有五千朵和你一样的花,可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
小纸条上写着隽秀的手写体。
冉寻摘下这朵玫瑰,不怎么中用的记忆力再次上线。
她恍惚记得,曾经给游纾俞写的信里借用过这么一句。
那个时候多张扬,也有点不自量力,连五千朵花都没来得及看一看,就只认定一朵。
35/88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