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触摸到这架钢琴独有的,某个因磕碰而掉漆残缺的黑键。
一瞬间,像被回忆灼伤,冉寻条件反射蜷起指尖。
琴房里转瞬沉寂下来。
她想起黑键残缺的原因,想起寡言清冷的女人那时就在这里等她,想起被发现偷偷录了这首曲子后,对方泛红的耳廓。
到后来,也是游纾俞亲手删掉录音,牵着同门师兄的手,对她冷淡说“别闹了”。
只是朋友,亲密得过了界的“朋友”而已。
冉寻把琴盖合上,起身,走出房间。
昨晚,游纾俞问她结果会不会不同,她是回答了的。
“不会有不同。”
一切都早就注定了,像琴谱上已经固定的旋律。
第06章
练琴使得时间观念淡薄,午餐时间已经过了。
预计着晚餐才能吃到“冉女士欢迎宴”,冉寻决定现在先出去买些吃的,还有日用品。
她很早就和家人分开住了,若是被什么邻居亲戚抓到,估计要被骂上一两句“白眼狼”之类的,但冉寻不太在意,每次笑笑就过去了。
虽然如此,可捱不住现实生活中被打扰,以及练琴需要,她国内购入的房子全是在郊区。清净,不扰民,白眼狼得很快乐。
尤其是这一处,除了几个很亲近的朋友,再没有别人知道。
除了游纾俞,唯一的例外。
冉寻想着搬家,又觉得麻烦,思忖着等Sarah将琴托运来,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朋友家,刚才碰过的那一架就当不存在。
郊区安静且偏远,去超市有点麻烦,不过她在国外呆惯了,总是一个人采购大包小包,倒也乐在其中。
买蔬菜时,却不经意遇到了熟人。
“小寻?”一道身影恰在对面,与她无意间四目相对。
老太太上了年纪,发丝雪白,却簪得一丝不苟,从眉眼中依稀能看出旧日美人风姿。她和蔼看着冉寻,“诶呀,你回国了?”
“汤老师。”冉寻也没料到,把口罩拉下来,乖乖和老人打招呼,“好久不见。”
汤家妘是她曾经的老师,华国音协的元老级前辈,在乐界很受敬重,也曾指点过她许多。
两个人寒暄一阵。
“小寻回国有什么打算?”
老人揽着她手臂,表面优雅温和,背地里全是算盘珠子。
“你悟性好,我的学生里属你最出息。这次回来了,以你的水平,不如帮我教教学生?”
汤家妘目前在嘉大任职,是艺术学院的名誉教授。
冉寻早就知道老太太白切黑的性格,给汤家妘拎购物袋,语气可怜:
“您这是怪我回国后没第一时间去看您吧。想通过后辈把我绑到您眼前呀?”
汤家妘嗔她,“你才知道。”
冉寻默契地陪着老太太逛超市,听她提起这六年音协、嘉大、还有华国音乐界的许多趣事。
“……去年你在瑞士的巡回,荔荔去了,回来后就茶饭不思,说你弹的那首《悲怆》真好。”
汤家妘掩嘴笑,“还说,等你回来,她指不定都不配给你调律了。”
梁荔是汤家妘的孙女,调律师,冉寻自小跟老人练琴,与梁荔相熟,算是发小。
“荔荔去了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冉寻叹气,“可不敢当,我一破弹琴的,回国就指着大调律师帮我呢。”
“那你们可得好好聊聊,有时间一起吃个饭。”汤家妘撮合。
“过两天,我让她联系你。”
冉寻点头,“好呀。”
她留下了梁荔的联系方式。
六年前出国后,冉寻便换了手机号码,除了几个知道她去向的朋友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连梁荔、沈琼也不例外。
但她还留着原来的电话卡,时不时看看那个人有没有联系她。
那时她年轻气傲,不切实际,以为如果是把她放在心上的人,肯定用尽一切办法也会去见她,和她联络。
但没有。
游纾俞一次都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就连询问她出国的消息都没有。
后来冉寻把电话卡扔掉了,就像抛弃旧日那段糟糕的记忆。
何必把对方想象成自己期望的模样,游纾俞对自己始终都没有联络的义务。
逛超市用了不少时间,送走汤家妘,冉寻开车回家,规划着晚上再练一会琴,然后去参加朋友们的“欢迎仪式”。
但她还是低估了那些猴子似的闹腾人,致力于给她一个惊吓,在开锁后的瞬间,彩带和纸片糊了她一脸。
偌大客厅里寂静一片。
“诶我去,小冉,刚才是演练……”一道心虚声音在身边响起,没人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大家七手八脚地接过冉寻手里的购物袋,把她扶到沙发上坐着,有人给她摘头发上的彩纸,有人倏地把她眼睛蒙上了。
再睁眼,空荡无物的茶几上出现了蛋糕,还有摆得满当的家常菜、啤酒饮料。
“恭迎冉妃回宫——啊不是,欢迎青年女钢琴艺术家冉女士莅临嘉平访问指导。”
冉寻双眼倒映着蜡烛摇曳的光,她抿唇笑,望着绕了自己一圈的朋友,“幼不幼稚呀你们。”
二十半的人,都像小孩子似的。
但是,她难得感受到在国外那片异乡里几乎捕捉不到的,属于故土的细腻情绪。
沈琼和蒋菡菡也在,刚才蒙冉寻眼睛的就是蒋菡菡,余光再一瞥,沈琼抱着吉他,指尖拨弦,弹唱冉寻离开之前最喜欢的一首R&B。
整场欢迎仪式下来,不能喝酒的冉寻被众人起哄“到小孩那桌去”,他们倒是喝得东倒西歪。
冉寻去车库里提车,送一群醉鬼回家。沈琼这次没喝,陪着她去。
“冉寻。”车灯亮起,高个女人被光线擦亮半张面颊,隔着车门问,“昨晚她没纠缠你吧。”
话中说的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冉寻摇下车窗,朝她笑了,摇头,“没有。”
游纾俞甚至都没认出来她。
沈琼又陷入平素的沉默中,良久才应声:“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打我电话。”
“琼姐最好啦。”冉寻试图撒娇,让谈话气氛不那么沉重。
送朋友各回各家,冉寻打着方向盘,独自将车驶回车库原位,准备回去好好歇一歇。
可拔下车钥匙,再抬眼望去时,前车窗隐约投来亮光。
一辆车从拐角驶入,停在距离她不远处的车位上。
这里是公用车库,冉寻只当是住在附近的车主,没在意,开门下车。
却在无意瞥见那人的身影后,脚步顿住。
女人清瘦的身躯被衬衫包裹,臂弯里夹着嘉大标配的藏青公文包。下车时,合体的西裤露出脚踝,贴了膏药。
车库里有些潮,她把外套披上,整个人便透出一点生人勿进的冷淡倦怠感。
可当抬头看见冉寻时,一切情绪都化作懵然、意外。
冉寻目光从她未着妆容的脸颊划过,礼貌地移开视线,不使对方感到冒犯。
她打招呼:
“游老师。”
游纾俞唇动了动,她原本就白,灯光映照下脸色显得几乎是惨白,没说出任何话。
冉寻不想让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奇怪,便也没在意,再度朝女人颔首,算是告别。
这次必须要搬家了。
第07章
正思索着哪里还能像这里一样幽静,住户少,适合她生活时,游纾俞走过来。
她今天没有打扮得像前几日那样有攻击性,或许是工作疲惫,连高跟鞋也舍弃掉了,因此显得比冉寻低了几厘米,只能微微仰头望着她。
冉寻想起从前,游纾俞性格总是最好强的。自己171cm,她168cm,连身高这件事也要比一比,每次见她时,都穿着带跟的鞋子。
像在昭示自己的姐姐身份。
“……你还住在这里。”游纾俞开口。
说话时,她早已将视线移开,镜片后那双墨眸低低垂着。由上往下的视角去看,有种刻意掩饰情绪的不自然感。
冉寻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在学生面前的游老师是一副面孔,酒醉的游纾俞是另一幅面孔,清醒后的游纾俞……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嗯。”她简单回应,“不过之后几天可能就搬了。”
巧合太多了,会有人刚刚回国两天的时间,就已经与闹得不愉快的前任偶遇三次吗?
游纾俞不作声了。不过冉寻视力很好,看见女人下唇被咬出了粉色月牙痕迹。
“一起回去吗?”冉寻故作轻松地邀请。
事实上,因为今天上午练琴引发出的那些回忆,她不太想再和游纾俞扯上关系。但打破沉默,无疑是从如今的尴尬中逃离出来的最好办法。
游纾俞很意外,抬眼扫视她,没有拒绝,“好。”
夜路不长,中途,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之间也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隔了层玻璃墙。
冉寻心知肚明,游纾俞大概是买下了她附近的房子,隔壁,或者是上下层。
果然没有意外,两个人走进同一间电梯。按楼层时,冉寻侧身问:“游老师在几层。”
游纾俞站在电梯角落里,试图从她那双始终盛着浅浅笑意的眸子里捕捉到异样,但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对待陌生人的礼节。
她蜷了蜷手指,轻声答:“九层。”
冉寻按了九层和十层。
“抱歉,冉寻,我不是存心想打扰。”电梯上升,游纾俞的声音也像在狭窄空间失了重。
“……我不知道你回来后在这里住。”
“没关系。”冉寻礼貌回复。
这里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谁都有权居住。
和游纾俞再次碰面,如同今夜的一个小插曲,但冉寻不认为会是偶然。
Oasis相遇那晚,女人倚在她怀里,酒精催化时说的话,与如今的行为处处契合。
电梯升到五楼,谈话余额过半。
“冉寻。”游纾俞再次喊她。
女人叫她的名字时,咬字总是很特别,让人忍不住想听下去。
冉寻侧眸,礼貌地注视对方眉心,等待她说下一句话。
“奶奶过来我这边住了。”游纾俞撞进她的视线里,平静开口。
听见女人提及李淑平,冉寻微怔,旋即了然般地笑一下,“挺好的,这里清净,适合奶奶。”
“嗯,在我这里住几周,再回姑姑那边。”游纾俞回答。
李淑平是游纾俞的奶奶,也是位亲切和蔼的高中物理老师,从前就很宠冉寻。
知道她喜欢吃馄饨,每次来作客时,总会亲手给她包馄饨吃。口味提前和游纾俞预约,总能吃到心仪的。
每次和老人相处,都有种自然到像家人的错觉。冉寻甚至觉得,李淑平太过溺爱她,对她比对游纾俞还好上几分。
“奶奶很想你。”游纾俞垂眸,“她今天上午给我打了电话,说听到了钢琴曲。”
“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和我炫耀,说该不会是……”
话到一半,戛然止住,那个亲昵的称呼还是没能说出口。
“该不会是你回来了。”游纾俞侧过头。
冉寻内心有些钝疼,轻声答:“我有时间会去看奶奶的。”
她没想到,李淑平竟然还惦记着她。
六年前她猝然出国,走之前甚至来不及和奶奶告别。老人聪慧,或许很早就看出她和游纾俞的关系,就算这样也没有埋怨她。
“那……在你搬走之前,可以吗?”游纾俞语气有了细微差别,夹着一丝几乎听不出来的希望。
意思是,再等等,不要搬走。
分手六年了,冉寻还是能听出来女人话里的潜台词。
谁叫她当初是个舔狗,曾经彻夜不眠,只为了揣摩游纾俞不经意抛下的几句话。
“游老师,你说……”冉寻转身面向女人,勾起唇,语气变得略微嘲弄。
“想要我去看的,究竟是奶奶,还是你?”
游纾俞怔住了,眼底浮现出一丝难堪,沉默着站在电梯角落,再没能说出其他的话。
电梯仿佛变成被水注满、无法逃脱的囚笼,她被打落浮木,挣扎着窒息水中,于明亮灯光下无所遁形。
冉寻忽然想起昨晚她被抵在洗手间单间,游纾俞轻轻印在她唇边的那个吻。那个时候的游老师,不论是情绪还是行动,都比现在要真实的多。
“真实”吗?或许只是失去后,为了麻痹自己,潜意识里的表演。
游纾俞最会演,从前就是如此。
电梯荧光屏幕上的数字停留在九楼。冉寻不再看游纾俞,只是温声提醒:“注意安全,早点休息。”
游纾俞顿了一下,应声,擦肩而过时,余光扫过冉寻。
暖光下依稀可见她浅色的双眸,长睫翩跹着,唇角始终是照面时那种恰到好处的弧度,挥手和她道别,笑意却不达眼底。
冉寻这几年样子变化很小,从报道、到新闻,还有游纾俞搜集到的各种比赛独奏会录像中,都矜持柔软,端庄温和。
让游纾俞乍一看就移不开眼。
但唯独性格,始终都不像游纾俞记忆中的样子。
在学校一直在工作备课,时间已经很晚,游纾俞回到家,李淑平已经歇下。
她匆匆把公文包放下,烧热水,去给老人换药和擦身体。
折腾好一阵,游纾俞端着盆出来,偶然发现客厅茶几上摆着电饭煲。
打开看,里面隔水温着一碗黑芝麻汤圆,一碗馄饨。
她眼皮被热气熏得有些红,捧起那碗汤圆,用小勺舀起来,慰藉着发寒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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