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除了尽快到达过渡营,完成基站通信测试收尾,也别无他法。
大概是半年前达瓦峰竞速的底子还在,贺煜的身体状态适应得很快,一点胸闷和头疼,没有其他太大问题,第二天中午,一名尼尔帕向导便带着他,往五千九过渡营出发,计划在晚上12点前到达过渡营。
同时出发的还有运输的牦牛队伍,它们要往过渡营地输送补给;因为贺正远生病,督导工作后置,五千九基站布置的工作,实际又延后了两天,原本的补给不够用,需要再补上。
贺煜和尼尔帕向导尽量往前赶,走到半路,被运输的牦牛堵在狭窄的步道中。他突然起了点闲心,问负责牦牛运输的尼尔帕借了鞭子,甩了几下拍了个照,存在手机里,贺氏在赶牛,没有偷懒。
陪着贺煜一起往过渡营前进的尼尔帕向导,喊了运输协作几句,说你们想想办法,快点,五千九的人都在等补给,晚了简宁又要骂你们。
贺煜终究是躲不过这个话题,关于简宁的话题。
大部分时间,对于简宁,他又恢复鸵鸟头埋沙里的态度,不闻不问,就不会有念想,也许久而久之也就淡忘。
在考虑是否接替贺正远作为项目督导时,他其实有考虑过简宁就在K1,也无法预估自己再见到简宁后的心情,但是上头催得紧,没有合适的人选,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贺煜自我安慰,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再坏还能怎么样。
贺煜问尼尔帕,简宁经常骂你们?贺煜没见过简宁工作时真正的状态,他有点难以想象,那么漂亮一个人,骂起人来是怎么样的气势。
尼尔帕笑道,说没有的,简宁不骂人;他是不高兴牦牛,因为它们时不时慢慢吞吞,不听话,每次运输任务都会多预留时间给它们晃悠,但是有时候还是不够。
协作团队里牦牛最大,再来才是简宁,王不见王,尼尔帕这么解释。
贺煜听了觉得好笑,怪不得简宁要正远去赶牛,可能这个对简宁来说就是最高惩罚了。
贺煜和向导从牛群中快速穿过,向导用对讲机通知五千九,我们和新的项目督导在往上走,预计晚上11点会到达,中间遇到了运送补给的牛,他们又在晃悠,可能要比预计时间晚一阵子才能把补送达过渡营。
对方的对讲机通了又按掉,通了又按掉,最后只答复了一句话,让他们走快点。
贺煜立刻听出来,那是简宁的声音。
简宁和木贡紧挨着窝在过渡营厨房里,不仅他们俩,其他尼尔帕协作,贺氏的工程师,还有运营平台的技术员,一个挨一个地坐在厨帐里。
厨帐是一个稍大的蓝色长方形帐篷,里面架着两口燃气灶,一个灶头火已经灭了,另一个火光微弱,正烧着开水,冒着白色的水汽。
这两天气温骤降,过渡营的两台发电机都冻坏了,夜里营地取暖和照明都成了问题。晚上所有人只能围靠在厨房里,靠着仅剩的一点明火互相抱团取暖。
很快,炉灶里的明火也全灭了,只剩下黑暗里抱团。
帐内的温度开始下降,没人睡着的,都只能干坐着;也没人敢睡,这种时候睡着,容易忽略手脚的冻伤,冻伤时间久了,末端血管若是坏死,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简宁伸手又要往口袋里摸烟,木贡拦住他,
“哥,你别抽了,贺正远被你熏晕了都。”
“他自己体质不行,高原反应严重,关我抽烟什么事。”简宁不以为意。
木贡说:“他们海边来大概都这么脆皮,这次新督导也不知道行不行,估计马上就要到过渡营,别让人家一进厨房就被熏晕。”
“再晕这个基站也别来建了,趁早换一个单位。”简宁回答,然后收回手中的烟。
贺煜按计划时间到达过渡营,让他意外的是,营地一片黑暗,偶尔一两个帐篷透出一点头灯的亮光,其他都是在黑暗的掩盖下一动不动,一片天寒地冻。
贺煜随着向导走进厨房帐篷,里还有一点炉火炉余温,贺氏的工程师赶紧挪出位置个位置来:“贺总,你往这里坐,这里稍微暖和点。”
“怎么这么暗?”贺煜问。
“贺总!”木贡听出是贺煜额声音,他挺开心,替工程师回答:“太冷了,发电机被冻坏。不过补给很快就来了,就在你们后面的牦牛身上。”
贺煜顺着木贡的声音看过去,他看到了简宁,他坐在木贡身边,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看了自己一眼,便低下头,没有说话。
贺煜在贺氏的工程师边上坐下,厨帐里只剩风的啸叫声,偶尔又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直到牦牛身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起,天已经蒙蒙亮了起来。
牦牛带来了新的发电机,和液化气罐。
厨房的炉火又热起来,帐篷的灯,重新被点亮。
亮灯后,贺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简宁,不是找人,就只是看一眼,仅此而已。
简宁站在炉火边,在听协作尼尔帕解释,为什么会迟到,因为有几头牛又在半路散步起来。
炉火映暖了他的侧脸,一贯的苍白,骨相完美,他戴着頂深红色的羊毛帽,耳朵藏在帽子里,头发比之前长了一些,软软地贴在后颈,隐没在衣领内。
简宁已经瘦回骨相凌厉的样子,项目动员会时候的那点婴儿肥已经无影无踪,那个笑脸盈盈与自己握手的温润样子,就只在照片里可以看得到了。
K1通信覆盖项目开始也就半个月,消耗这么大,贺煜暗自想道。
贺氏的工程师在同自己汇报基站架设后的细节,在离开帐篷前,贺煜没忍住,又瞄了简宁一眼。
听完尼尔帕解释,简宁稍稍有点心烦,可能是因为他总是找不到解决散步牦牛的办法,也可能是贺煜就在帐内。
简宁的余光扫到贺煜正站在帐篷门边,工程师在汇报这几天的具体进展,他应该是准备随工程师出到帐外检查信号情况,人正在往外走。
简宁自然而然地抬起眼,往贺煜方向望去;贺煜在滨城养伤恢复得不错,偏棕的肤色看着很健康,头发为了上K1刚剃过,简单的平头,鬓角修得整齐干净,剑眉星目。
简宁的目光,多停留了几秒。
他们四目相对,又迅速移开视线。
他离开厨帐前,听到简宁的声音,清澈得好像冰川融下的雪水;他对负责牦牛运输的尼尔帕说:“没关系,平安就好。”
贺煜想起两人最后的厮磨,是简宁在ICU病床边对自己的耳语,他说,贺煜,你到了加德还没和我报平安。
原来再见到简宁,挺好,看着他平平安安就好。
天亮得很快,早上八点,过渡营地开始忙碌;每个团队各司其职,往上运送物资,检查基站超低温下运行状况,拆卸临时营地回运,喧嚣一片。
简宁催促尼尔帕协作快些往七千米前进营地出发,清早是一天里天气最稳定的时段,简宁说,今天怕是要变天,你们趁现在快点,到了前进营地,先检查帐篷固定情况。
贺煜这里已经迅速地完成了过渡营地的信号稳定性复核,他微调了几个参数,解决信号偶尔卡顿的问题。
贺煜问贺氏的工程师:“按计划是三天内把七千米基站的设备都运送到位?”
七千海拔实在是太高了,五千米这段基站,每个基站前后耗时不过三两天,但是七千含空气氧量过低,技术工程师行动起来特别缓慢,建设一个基站前后需要近十天。
工程师回答,抱杆一类的大件设备,协作他们几天前已经都分批搬运上去了,剩下一小部分,他们说一会儿随身带着往上走就行。
“他们都搬好了,万一过渡营地出了岔子,不就白干。”贺煜盯着手中的测速器不停变化的数据,随口说了一句。
“尼尔帕的头儿,就是那位皮肤好白的漂亮年轻人说,小贺总已经查过好几遍,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让尼尔帕提前出发,好给后面的团队争取时间,把之前落下的时间补上。”工程师又补了句:“小伙子人挺好。”
不是挺好,是非常好。
工程师口中的一小部分设备,其实就是光纤。
同在贺正远发来的照片里看到的艰辛不同,现场的情况,让贺煜觉得尼尔帕们还挺开心。
他们一人背着一捆光纤,开开心心地往前走,有的人慢点,有的人快点,互相调整距离的时候带着嬉闹,仿佛背上那几百斤的重量不存在似的。
今天简宁走在最前头,没有负重。因为越往高处,冰层越厚,大部分时间,队伍是沿着冰川边缘前进的,需要避让冰隙,避免意外,路线选择,是前锋的基本工作。
木贡和另一名向导带着贺煜,还有另外四名技术工程师,跟在运送光纤队伍之后,队伍开始往七千米出发。
海拔一旦过了6500米,景色便开始与其他低海拔山脉不一样,四周山体除了雪,便是冰,氧气含量只有海平面的45%。
走着走着,众人听到一声巨响,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大概率是附近冰裂的声音,队伍停了下来,没人敢再往前走,尼尔帕们也安静下来,一声不吭。
雪山和雪山之间只剩一片寂静,
之后便是简宁清亮的声线响起:“没事,走吧。”
尼尔帕们瞬间又立刻恢复嘻嘻哈哈的样子,扛着光纤,往前进营走去。
前进营地条件艰苦,极寒缺氧,运输光纤的尼尔帕在到达目的地后,便迅速返回,留下简宁和另外一名向导,在前进营地协助加设基站。
贺煜到达前进营地时,听到有人在喊他,他一看,是阿塔,他在达瓦峰救下的尼泊尔向导。他刚刚一路就在背光纤的队伍里,脸上包着防晒巾,所以都没认出来。
阿塔也在宝峰待了大半年,可以磕磕巴巴地说几句中文了。
贺煜看了阿塔就乐,问:这种任务型项目,还可以选外援的是吗?
阿塔回答:是简宁点名要他上来的,不然确实是不太好。
他又说,贺总,你先指挥帐里坐下,简宁在烧水,一会儿就有茶喝。
简宁挖了些雪面下的冰,砸成小块用来烧水喝,砸的时候,他有点用力,用冰块在发泄自己的情绪般,新来的工程督导是贺煜,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几个月前的举报信,明确地指出贺煜的父亲对实验室数据的疏漏,是自己母亲K1失踪的首要原因。
这让简宁一时难以接受。
父母双双失踪给年幼的自己带来的冲击,是从天堂到地狱的直坠。杨教授收养了他,并且对自己疼爱有加,但大部分的情感是因为愧疚。
而这种因愧疚而带来的情感,反而日日在提醒自己,所得到的优待,是基于父母的意外早逝,伤口不停地被反复剥开。
最终简宁选择回到尼尔帕里,在这里自己所有的优待只来自一件事,他自身无人能及的攀山技术。
与贺煜的相遇,从一开始的荒唐,到后来的暧昧不清,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动了心,但不论如何,贺波实验室数失误,就像一根横在胸口的针,日日刺痛自己。
与其自我折磨,不如趁早放弃。
本以为不再相见,久而久之便可以淡忘,怎知偏偏两人又被紧紧地绑在一起。
前进营地开始下起雪,伴着风,扬起一片白茫。
简宁烧了壶水,走进了指挥帐,见贺煜坐在桌边,正低头看着基站架设的资料。
简宁立刻转身走出帐篷,想想又返回,然后硬着头皮喊他:“贺总,喝茶吗?”
贺煜抬头,看见简宁拿着个热水瓶,身上沾染着户外的寒气,睫毛上留着雪霜。
“好,谢谢。简向导。”贺煜礼貌地回答。
贺煜透过白色的水汽看着简宁,他正低头泡茶,睫毛上的雪霜,在温热的水蒸气里渐渐融化,湿润了双眸。
所谓的泡茶,不过就是热水里丢两片茶叶罢了。
贺煜接过简宁递来的茶,指腹与他冰凉的指尖相触。
贺煜没有收回手,简宁一时间也不知要不要放开。
“贺总,你晚上要吃什么?”阿塔突然冲进帐篷。
贺煜迅速收回手喝了一口热茶,问:“晚上有什么?”
“只有干粮,我们得吃两天干粮,因为除了简宁没有人会做饭。”阿塔回答:“但是简宁做的饭吃了会死人,我劝你不要吃。”
贺煜低声笑起来,他想起简宁的蛋炒饭确实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简宁耳根发烫,说晚上可能会有风雪,自己再去检查下物资,便离开了帐篷。
风雪如期而至,不算太大,但是也不容小窥。
接近午夜,简宁躺在自己的睡帐里,听着风雪的呼啸,木贡却突然跑进自己的帐篷,他说,几名平台工程师,本来高反就难受,又从来没有在高海拔遭遇风雪的经验,正吓得发抖。
木贡说,是不是把人都集中到指挥帐篷内,让他们吓坏的抱抱团,还比较有底。
简宁想起贺煜的应激创伤,也不知道治愈了没有,如果还是老样子,那现在估计也是挺的难受。
简宁和木贡说,好,你去通知大家去指挥营集中吧。
几个人抱着睡袋,陆陆续续地进了帐篷。
木贡竟然在指挥帐的小桌子上,搞了个盆,下面电炉加热着,小火锅一般;他丢了点牛肉干进去,说是要吃火锅;又泡了点茶水,说以茶代酒,要一醉方休。
这些都是尼尔帕们善用的安抚手段,帮客户转移注意力,减少缺氧和极端环境带来的压力。
贺煜抱着自己的睡袋进了指挥帐,等自己反应过来,已经在简宁身边坐下了。
其他几个人也没有疑议,领导和领导坐一起,天经地义。
阿塔又开始献殷勤,从锅里捞了块牛肉给贺煜,他用蹩脚的中文说道:说按中国人的餐桌礼仪,一道菜的第一口,必须是桌上地位最高的人吃。
贺煜看着这煮的有点狰狞的牛肉,正想着要拒绝,身边的简宁直接一筷子夹起来丢回给阿塔,他冷着脸说:“阿塔,你自己吃,贺总在高海拔吃硬邦邦的东西会胃出血。”
“简向导,原来还记得?”贺煜低声问简宁,没忍住。
这已经是贺煜到K1以后的第几个没忍住了,他自己也数不清。
“不记得,就是怕你们贺氏又耽误工期,我们宝峰没空陪你们耗。”简宁喝了口茶,有点烫口。
贺煜还想接着说,贺氏的工程师,以为简宁在不开心进度后延,赶紧开口表态:“简向导,我们明天一定把基站全部都搞定,不敢耽误。”
简宁端起茶杯做了个敬酒的姿势,然后一饮而尽;贺氏的工程师很开心,也跟着喝了起来,大概是缺氧的原因,指挥帐里以茶代酒,也真的是带出喝酒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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