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丛和其他策划的办公室在一楼客厅,四张桌子面对面拼着,他低着头往位置上走,走了两步被扯住,外套下方的束绳带卡在了对面人的桌角,拉成了一个很极限的状态,皮筋上方的彩线都稀疏了,露出里面的白色松紧带。
“你见到本人了吗?”老板听到了动静,眼里透着关心,从二楼跑下来,“你带合同去没有?”
“忘了。”于丛脸色平稳,还处于设备故障的状态。
“哎!”老板从他对面的桌子上拿过一份通用合同,“怎么合同都不带啊?你见到人了吗?”
“嗯。”他闷闷地说,“是他本人。”
“天惹!”凑在边上偷听的小溪很震惊,“居然真的不是骗子,什么东西啊,在演电视剧吗?”
老板瞪了她一眼,又把合同放了回去,冲着楼上的小隔间骂财务:“不是,都跟你说了,我的名字要写吴游,不要写吴四方。”
“吴总,合同上得写真名。”财务有点无语地说。
海华创意策划的老板觉得四方这个词有点俗气,不匹配创意公司,自觉很有才的取了游四方的游字,没经过派出所,自己给自己改了个名,叫吴游。
“行吧。”吴四方说,“于丛,你跟他约了什么时候再见面谈下一次吗?”
于丛呆立着,过了会才说:“没有。”
“那你干啥去了?”吴四方气得想骂人,“后面怎么推进啊?这可是个大项目,要不要我喊人帮你啊?”
“加了微信。”于丛愣愣地说,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他也说了需求,说后面线上谈。”
“线上?”吴四方不太满意,“不能线上谈啊,你跟小溪他们弄个方案,再去找他一趟”
“哦。”
于丛哦了声,又点点头,脸色看上去充满疲惫。
“记得带合同。”吴四方提醒,“早点签了,这个提成算你最高的点,好好做。”
“吴总,我也要。”小溪扒着饮水机,小声要求,“我来做策划。”
“怎么哪都有你的事。”吴四方很嫌弃,“别拿你那个头发扫饮水机了。”
小溪嘟囔了两句,把满头蓬松的卷发扫到耳朵后。
“听见没啊?”吴四方转过头来继续教育,“于丛?下次去记得带合同。”
下次?于丛想了想,声音很低:“知道了。”
整个下午,于丛都集中不了注意力,刚打开了表格要写预算,就被另外几个同事打断。
所有人的问题都和小溪类似,见没见到Mr.Chiang本人,是不是皮包公司来骗方案的,真的是在淮海路背后小洋房里的工作室吗?
“是的。”于丛不厌其烦地回答,直到有点条件反射的征兆,他才意识到,他可能还会再见到姜清昼。
小溪表达了一千次羡慕,又给于丛发了一堆Chiang的主页,提醒他:“挂了梯子才能看,记得去看看。”
于丛干巴巴地跟她说了声谢谢。
“谢我什么?”小溪扎好头发,收拾着自己的包,“我还想求你下次开会带上我呢。”
“好。”于丛很认真地说。
“真的?”小溪很怀疑地看他,“我得去上课了,丛哥哥,下次开会一定记得带上我。”
于丛很呆板地又点点头,毕竟他好像没太多胆量,反复地、单独地面对姜清昼。
小溪发来的链接很乱,大多数是姜清昼在国外的社交主页,动态很少,有一些公开的作品,还有经由他之后牵上线的拍卖品,再早一点还有在博物馆的照片。
他似乎很爱去研究中国画的博物馆,拍的都是一些因为历史原因流到美洲的国画。
于丛动作很慢地拉着页面,找不到一张带人的照片,最后又看了眼Chiang账号里填的个人所在地,加利福尼亚州的洛杉矶。
他没出过国,对所有异国的印象都来自于图片和影像资料,这座城市好像总是很热。
姜清昼的履历确实很夸张,别说海华不匹配,换成上海绝大部分的策展公司都不配。
于丛不是没有搜索过他的名字,但没像今天看得这么仔细过,从美国哪个大学毕的业,画了什么东西拿了美洲的某个大奖,又在什么时候加入了某某拍卖集团,摇身一变成了个搞艺术的商人。
他读到很专业的术语会有些怀疑,打开了英文词典搜具体的意思,才知道美洲有部分非官方、非主流的艺术组织成天抨击姜清昼。
于丛撇了撇嘴,觉得他们的意见古板得像清朝人,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觉得创作的人不能从事商业活动,否则所创作的内容就不够纯粹。
“要笑死人吗?”于丛声音很小地自言自语,又去搜那几个成天写论文骂姜清昼的人,拿的奖连姜清昼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他沉浸在姜清昼建造起的事业帝国里,感觉到眼角和心脏都变得很潮湿,这段遮天辟日的恢宏叙事中,似乎只有姜清昼一个人,如果非要再塞进点路人,甲乙丙丁则是他在加州的导师、一起合伙搞拍卖行的外国朋友,甚至还可能是因为骂他反而把他送进了美洲画论研究论坛的红眼病。
反正没有于丛。
他想到这里,心好像走进了什么冰天雪地,静得蛮荒。
姜清昼没有辜负年少时候的意气风发,算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而他的前男友在巨大而拥挤的水泥森林里,浑浑噩噩地原地踏步。
【作者有话说】
我爱江苏,我爱苏北人,我最好的朋友就是苏北人。
第3章 3
开了会说明姜清昼的要求,又应付完很啰嗦的吴四方,于丛腰酸背疼得直不起身,站在公司的院门口犹豫了五分钟,决定打车回家。
他住在往东十公里的某个老小区里,五层的筒子楼,没有电梯,很常规的三室一厅,客厅带个公共阳台,于丛和两个朋友一起租了个朝南的四层。
用钥匙开了门,里头黑洞洞的,大概没人下班。
于丛拖着精疲力尽的躯壳,很流程化地洗了澡又打扫卫生,换好带格纹的睡衣,连卧室的顶灯都没开,一头扎到了被窝里。
他闭着眼,尽可能地让自己平复下来,眼前还有些光亮,大约是窗外要死不活的路灯。
眼前像是错乱的幻灯片,像地铁那样飞驰地跑着,一会是大学时水塘旁边的美院,一会是姜清昼那个看起来很性冷淡、光秃秃的工作室。
于丛翻来覆去,卧室外有灯明明灭灭,浴室被使用的声音响了几次,又归于平静,像是所有人都洗漱好准备睡觉。
周遭安静下来,他有点勉强地闭着眼睛,眼皮附近的肌肉难以控制地跳动着,很不安宁。
于丛自暴自弃地躺了一会,睁开眼,摸了床头的手机看时间,刚过凌晨两点。
他意识乱糟糟的,但又无法入睡,鬼使神差地又点开了姜清昼的主页,有如在做什么课题研究,放大又缩小地琢磨。
于丛翻到底,首条动态正好是他大学毕业那年,那时候姜清昼应该刚到美国一年,他发了会呆,像是被人操控般,打开了姜清昼的微信。
[Yucc:姜老师,你明天方便吗?我们这边出了个初步的策划,想跟你沟通一下。]
[姜:不太方便。]
于丛刚按下发送键,几乎是立刻收到了回复,有点无措地看着那条消息,心脏酸胀。
[姜:后天可以,你后天过来吧。]
第二条回复很快发了过来,好像瞥见了黑暗中于丛十分低落的表情,递上了点安慰。
于丛读完,觉得自己似乎敏感过头,立刻装出了一副专业性的口吻:“好的,那我后天跟策划一起过去拜访,这么晚,打扰你了。”
[姜:没事,我时差还没倒过来。]
[姜:后天见。]
他说得委婉又客气,有种很陌生的体面,于丛盯着最后那句话,说不出什么感觉,像是有点苦涩,又有些庆幸。
小区里很安静,住的大多是退休的老人,到了后半夜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昏黄的路灯都显得很落寞。
于丛在充耳的死寂里终于找到了点困意,闭着眼睛睡着了,他睡得很不安稳,期间又惊醒了几次,轻喘着气,在深秋里冒了点汗。
他隐约能记得自己做了噩梦,但记不清具体的内容,也不知道和姜清昼有没有关系。
墨蓝的天色不太好,难得在这个季节的后半夜看见压得这么低的云,于丛的小床贴着墙放,从半人高的窗口看向外面。
我在做什么?
于丛第三次醒来时问自己,他卸下了保持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防御,窥见了点很隐蔽的小心思,他也许还在挂念姜清昼。
姜清昼说不太方便,是真的不太方便。
他预约了一家市中心的造型工作室,规模不算大,消费非常高,客群全是名人和有钱的土豪,是国内接洽的助理帮他插的队。
姜清昼回国有半个多月,一直没打理头发,微微烫出一点纹理的刘海已经垂到眼睛的位置。
负责他的造型师是个很年轻的女生,一头很俏丽的短发,笑着问他:“先生,想做什么风格的?”
姜清昼从镜子里打量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椅子有点矮,腿有些不自然地曲着。
“先生?”短发女生瞪圆了眼睛,又问了一声。
姜清昼语气毫无波澜:“你看着弄就行。”
“啊?”她愣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抬手隔空比划了一下姜清昼的脑袋,“你头型很好诶,人也很帅,什么都能做,你自己没有喜欢的风格吗?”
她抬起胳膊,就露出脖子上挂的造型师名牌,花名叫哈娜,听上去不洋不土的。
“都行。”姜清昼看上去对自己的样貌没太大兴趣,“别剃平头。”
“当然不会啊!”对方以为姜清昼在开玩笑,“你是艺人吗还是?”
“不是。”姜清昼像是审视完,移开了目光,四下张望,旷阔的大平层里有很多后现代的艺术装置,看上去花了不少钱,最后停在角落的人偶装饰上,亚克力的透明材质,细长的人形,艰难地要从一个缝隙里钻过去。
“那是赝品。”姜清昼瞥了几眼,忍不住说。
她还搓着姜清昼的发尾比长度,毫不在意地说:“啊,是的。”
姜清昼反问:“其他贵的都是真的,这个买假的?”
“这是我自己做的。”对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仿的大师。”
姜清昼明显错愕,没说话。
“我以前是学泥塑的。”她解释,“我觉得你可能直头发会比较好看,能接受吗?”
“可以。”姜清昼脸色很隐秘地变了变,很配合地言听计从,“你是工作室的老板吗?”
“我不是啊。”女生立刻答复,“我只是打工的,怎么了?”
“那我办个卡吧。”姜清昼面不改色。
镜子里轮到另一个人错愕,她反应了半天,说:“要不你先剪了,再看呢?”
“没事。”姜清昼的口气听上去很平和。
开工到现在剪刀都还没拿过,就给工作室赚了五万块的造型师有点懵,反问:“那个,这位老板。”
“怎么了?”姜清昼付款的界面上满是英文,看得她头晕。
“你这是习惯大白天给人送钱,还是别有所图啊?”她讷讷地从镜子里看姜清昼,“你不会是放长线钓大鱼,要把我卖掉什么的。”
姜清昼皱着眉看她,好像下一秒就要开口骂人。
“开玩笑的。”
“我还以为你是工作室的老板。”姜清昼表情好了点,“你们这几个造型师?”
“四个,但是我技术最好。”她弄头发的时候很专注,姜清昼问题一个接一个,到了后面要想很久才能回答,最后问她是不是住在店里,这附近哪里租房子方便。
她摘下最后一个夹子,陪着姜清昼聊了两个多小时,口干舌燥地自报家门:“当然不会在店里住,我住内环边上的小区,太旧了不建议。”
“好了。”她扫了扫姜清昼肩上的碎发,“很适合你的风格。”
她给姜清昼换成了黑色的直发,又修短了点,看上去很冷淡,衬得微微上扬的眼尾有点不羁的味道,带了些神秘又乖驯的气质。
“我靠,真的,太适合了。”造型忍不住又夸了一句,等到姜清昼站起来,她才发现这位顾客个子高身材好,是个千年难遇的好模特,“老板,你下次来记得还找我,我叫花花。”
于丛坐立难安地又改了一天预算,拉着没课的小溪研究了半天很生涩的艺术用语,有点忐忑地等着第二天去淮海路上的工作室。
第二天也没去成淮海路,姜清昼提前发了消息,说上门开会。
他把消息转发给吴四方和小溪,抿着嘴思忖,想着姜清昼是什么意思。
后悔让他去工作室了,还是别的。
于丛有点折磨地想了整个早上,连午饭的外卖都没点,一到十二点就抄起了门边的拖把,一边戳地一边使唤小溪去擦桌子。
“干森莫啦!”小溪还啃着路口买的煎饼果子,几颗葱花掉在于丛刚拖过的地上,“茅草屋就是茅草屋啦,打扫了也是破破烂烂的,别忙了。”
于丛低着头,脸上没有表情,搭在拖把上的手指握得很紧,骨节微微发白。
“怎么了啊?”小溪觉得他脸色不对,放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你别吓我啊,于丛。”
他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不太好看,扯了个笑,说:“没事。”
“哎哟。”小溪想从他手里拿过拖把,安慰他:“他要过来看也是正常的,万一我们是骗子呢,对吧?”
于丛很麻木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认同了。
“客户不是常来这开会吗?”小溪扯了一下,没扯动,“到时候我去搞个手冲咖啡就好了!你别这么焦虑嘛,不会因为看到我们公司环境就掉单的啦!”
2/91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