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是我们做的效果图,有点粗糙,姜老师将就看看。”小溪指了指最后那页。
他忽然意识到,海华创意策划能开到现在也是有原因的,毕竟其中还有能让自己看得上眼的东西。
于丛也如上次,安静地充当背景板,偶尔提醒一句可落地性,有点为难地说动硬装的设计可以直接放弃。
“对了,这个展是什么时候开啊?”小溪恍然,说得兴高采烈:“感觉出设计图就要一段时间。”
姜清昼回答:“十二月底。”
桌上的咖啡还是原封不动地摆着,于丛很敏感地看了小溪一眼,生怕她为浪费精品咖啡而失落。
她又见到了像是偶像的Chiang,说方案说得口干舌燥,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很大胆地跟姜清昼提问。
“姜老师,你一直在美国吗?”小溪摞好手里的纸,“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不发点照片?”
姜清昼疲惫那阵过了后有点放松,随口回答:“我现在就是网红啊。”
也没说错,他在国内没什么动静,在美国实打实混成了很有争议的网络话题,日常介于自己整点东西和结交真正的画家之间,当然后者也存在别的目的,直接而粗暴,为了给私人交易的项目补充资源。
“也是哦。”小溪愣了半天,“做网红多好啦!叫你艺术家好像在骂你。”
姜清昼扯着嘴角笑了笑,没说话。
于丛忽然叫她:“李小溪,你要不要下班了?”
她听懂了于丛委婉赶人的意思,哦了一声,从长长的实木桌边站起来,还是笑着:“姜老师,我送你?”
姜清昼动作停了下来,好像在思考。
于丛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像是早早预料可能送不走这尊大佛,转过身对小溪说:“你先走吧。”
“那你们咧?”小溪问完,已经是贴着墙根、预备跑的姿势。
于丛脸不红心不跳:“我跟姜老师说下费用的问题。”
他说得像真的,小溪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转,悄无声息地溜了,顺带关上了办公室那边的灯。
三流的策展公司里只剩下盏光秃秃的吊灯,光还是暖的,均匀地铺在会议桌和地面上,烘得房间里不那么凄凉。
“费用还有什么问题吗?”姜清昼表情意味不明,故意问他。
于丛没说话,在原地站了一会,像是做了什么决定那样抬起眼:“有点话,想跟你解释一下。”
姜清昼那点很隐秘的雀跃消失了,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我知道这个价格对你来说还好。”于丛站在光线不充足的地方,“但吴四方的确给你开高了,后面我尽量,尽量做好。”
姜清昼的脸色阴下来。
于丛没看见似的,自顾自继续说着,声音平稳柔和:“他不知道你和我…以前的事,我也不会和他提,就算提了,他应该也不会给你打折。”
他三句话里带了两个吴四方,绕着合同上的八十万兜了一圈,姜清昼笑了声:“原来真的有费用要聊。”
他笑得很轻,眼睛里没什么温度,带了点讥讽的意味。
“嗯。”于丛无可奈何地垂着眼睛,“就是想跟你解释清楚,既然你已经找了海华,我会好好做的,姜老师。”
姜清昼看着他,感觉思绪被这些话扯成了一片一片,全身的骨头都僵硬了。
“姜老师。”于丛的话音轻抖,“我们就不要提以前的事了吧?”
他说得很小声,态度很好,好像在央求姜清昼。
不洋不土的老洋房归于死寂。
路口有机动车经过,远远地传来属于现代交通的噪声,偶尔经过的本地人还在用方言闲聊,夜间休闲的动静如同流水倾泻进来。
过了很久,姜清昼才哑着嗓子打破沉默。
“行。”他声音很低,说得很干脆。
于丛没抬头,没什么精神地看着实木桌子的一角,有个明显的裂痕,已经用木蜡油封好,大概也因为这处没卖上好价格,才落到吴四方的手里。
“谢谢。”于丛轻声说。
两个人枯站了半天,姜清昼才回过神来,没让那股空洞吞没他,问他:“你下班了吗?”
于丛愣了下,说:“已经没事了。”
“那走吧。”姜清昼的眼神不像刚才那么阴沉,脸上也没什么情绪,“我顺路送你。”
“没事,不……”于丛往后退了半步,把椅子推了回去。
姜清昼不为所动,打断他:“不提从前了。”
于丛拒绝的话从半路被截断。
“顺便。”姜清昼语气有故作轻松的勉强,“不要想太多。”
他从昏暗的墙角走出来,答应姜清昼:“好。”
农贸市场大门紧闭,一点灯都没留下,停车场黑黝黝的,像个歇业了的小煤矿洞口。
姜清昼皱着眉,表情有点难看地走进去。
于丛开了手机电筒,往他的脚下打,问:“什么颜色的车,你自己的吗?”
“嗯。”他停得很急,忘了具体的位置,又不太想承认,“深灰色的。”
于丛抿着嘴,在大片的昏黑里又问了一句:“车牌呢?”
姜清昼沉默了几秒,如实回答:“还没上。”
于丛微微晃着的手腕顿住,有些迟疑地往车头靠下方的位置照了照:“……是这个吗?”
姜清昼顺着声音回头,看了眼才说:“对。”
于丛吸了口气,思绪有点复杂,看清了车子全貌,像是开玩笑地说:“还好没让吴四方看见你的车。”
“怎么?”姜清昼问。
“不然他一定会让佳姐把合同改成一百万的。”于丛在不太好的气氛里讲了个笑话。
姜清昼没笑,隐匿在夜色里的脸色有点低落。
“开玩笑的。”过了一会,于丛又说,语气不比他的表情好多少,声音轻得快听不见。
姜清昼走到车边,忽然觉得有点浮夸过头。
“原来你喜欢这样子的车。”于丛像是自言自语。
“嗯。”姜清昼说,“上车吧。”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于丛,好像怕他反悔,时间往后走一秒,那种不确定性就更明显了一点,很快就要发酵成不安。
于丛神色很平,好像有点累了,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副驾驶门上的机关,他没什么别的选择,这辆车只有两个座位,内部是飞扬的红色坐垫,和外部的磨砂深灰产生了强烈的反差。
他坐进去,闻到了一种淡淡的、不那么舒适的花香,在车顶灯的照射下看到了压在后窗玻璃上的玫瑰花,全是纯正的大红色,有些已经开得过头,快要枯萎的部分已经发黑。
于丛的尴尬和难堪盖过了一路走来的那点悸动,这捧花看上去不太像是姜清昼的喜好,大概率是别人送的。
姜清昼大约对这辆车还不熟悉,表情很严峻地研究着操作,没注意到于丛的表情,直到贴地很近的发动机开始运作,才提醒道:“安全带。”
于丛回神,又找了一段时间安全带,脉搏恢复如常,他还没开口,姜清昼已经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车子提速效果绝佳,巨大的推力把他压在副驾驶上,于丛记忆里没坐过姜清昼开的车,只觉得他开起车来也是杀气逼人。
上了高架,一路畅通无阻,姜清昼开得很快,很灵活地打转向灯,掠过前方的车辆,于丛隔着车窗能听见右后方司机的骂声,好像在说开法拉利了不起,要死啊。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没开口提醒。
姜清昼用手机开着导航,关了静音,随手丢在仪表盘上,偶尔瞥两眼,于丛看不见他的屏幕,茫然地坐着。
直到周边的建筑物变得眼熟,于丛才有点诧异地看向身边的人,姜清昼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很平,眼尾微微上扬,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车子拐进辅路,避开了一辆送完快递的电动三轮,稳稳地停在了杨昌小区门前。
于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到了。”姜清昼低声说,视线落在小区门外的几个大字上,镀铜的杨字剥落得只剩下一半,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于丛表情很空,眼神在昏暗里看上去深深沉沉的,衬得眼睛很圆,他长得很秀气,没表情的时候看上去很单薄。
“你回家吧。”姜清昼轻皱着眉,有些看上去很厌恶性的情绪。
于丛莫名紧张起来,下了车,还没看清姜清昼脸上那些晦暗不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就听见发动机运作起来的动静。
姜清昼没再看他一眼,只留下了飘飘的车尾气。
第9章 9
人对于时间的主观感受是极为明显的,比如姜清昼觉得傍晚去海华的那段路漫长得像半辈子,而眨眼间,他就把于丛送回了家。
他把车停进刚订好的位置,思绪空白地在车里坐了一会,室外由凉爽变成了冷冽,夜间温度很尽责地刺激着人的大脑。
姜清昼从放空的状态抽离出来,拿过手机,关掉了去往杨昌小区的导航,他隐约记起来,于丛让不要提以前,但他忘了问清楚,这代表什么。
是不好的既往不咎,还是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他不是忘了,他是有点不敢。
姜清昼想到这,那种难以控制的烦躁又冒出来,他抬起胳膊去摸手套箱,又摸到了一包同款的干燥剂。
华东地区秋天里特有的鸟鸣划破天际,扯破了露天停车场里长久的沉默。
他彻底醒过来,看了眼时间,拉开车门。
后视镜倒映着在镜面里拥成一团的玫瑰,姜清昼扫了眼,弯着腰把它拽出来,挑了个最近的公共垃圾桶,很干脆地丢了进去。
整条单行道都静悄悄的,路灯的光线低调而温和,姜清昼差点错过自家大门。
他开了门,院里比大门还黑。
姜清昼很轻易就察觉到自己情绪的起伏,这不是件好事,尤其在他尚不知于丛在想什么的时候。
手机震了几下,宛如个开关,帮他平复下来。
“喂?”对面是早起的王洁,“睡了吗?”
姜清昼回答:“没。”
“也对哦,好像还有点早。”王洁笑了两声,“我刚看了你发过来的,这个海华感觉有点东西啊?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做的还可以嗷,我都想回去看看了。”
“嗯。”姜清昼敷衍应了句。
王洁干巴巴笑到一半,警觉起来:“兄弟,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姜清昼用指纹刷开侧门,连灯都不开,往前走了几步,躺在那个异型沙发上,用小臂遮着眼睛。
“你声音不对劲啊。”王洁想了想,“你干嘛去了啊?不会又和你妈吃饭了吧?不对啊昨天不是刚吃过吗?”
她在电话那头算了半天,反应过来:“不对啊,昨天不就是今天吗?你忙到现在啊?”
“是啊,有什么事吗?”姜清昼语气疲惫,“没事我挂了。”
“别。”王洁叫住他,“有事。”
“说。”
“老路让我回去帮帮你。”王洁认真说,“我订了下周,你这个‘溯’,我帮你一起搞。”
姜清昼沉默了一会,说:“也行。”
“我还有个问题。”王洁打断了他挂电话的动作,“我真的很想知道。”
“你说。”姜清昼声音没什么力气。
“你这次找到海华,是想跟于丛和好吗?”这人到了快三十岁,还是学不会怎么含蓄说话,“是不?”
他嗯了声,不情不愿地承认。
“哎!我真得回去!”王洁感慨,“见上面了吧?什么进度都不说!就你这样,哪年能和好啊?”
姜清昼没说话,抬手挂了电话。
于丛还懵着,干了一天的活,脑袋昏沉地爬到四层,还没掏出钥匙,门就从里头被拉开了。
哗的一声响,舍友叉着腰,站在门边开启了训人模式。
“……我先进去。”于丛见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
杜楠出差刚回来,洗了个澡,稍长的平头都还湿着,就迫不及待地逮住于丛要骂人。
他脖子上挂了个半新不旧的毛巾,看上去已经由监工融入了农民工群众,横眉竖眼地盯了于丛几秒,才把人放进来。
另一个室友是个女生,正敷着面膜,在小餐桌边,架着右腿吃泡面,好奇地往他们这看了几眼。
于丛看上去已然灵魂出窍,拖着腿换了拖鞋,往客厅里走,挑了个最近的单人沙发坐下。
杜楠见到他要死不活的样子,无名的火又窜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问:“你给他做展?”
于丛呆呆地看向他:“是海华。”
“你那狗屁老板让你负责的?”杜楠扯了毛巾擦头发,“还是你自己要负责的?”
“……算是他安排的吧。”于丛斜在沙发上,除了开口说话,一动不动。
杜楠不可思议地说:“他让你负责,你就负责了?你们公司就你一个人了?”
于丛看了看他,又耷拉着眼皮,没说话。
“你还跑去找美院的人!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杜楠差点要跳起来,“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给肄业校友开画展是吧?你是不是记性不好啊?你快毕业的时候因为他吃了多少亏,你还给他做!你还给他做!”
他看起来立刻就要暴跳起来打人,大概是他托李小溪带他回母校找老师的事传得很详细,有点自暴自弃地放弃解释,垂着头不说话。
杜楠做了个深呼吸,问:“你和他见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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