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清昼速度不算慢,但走得很稳,越过几个夜色里看不清的水洼,停在了车边。
“能站吗?”
于丛金鸡独立地用左脚站稳了,姜清昼拉开副驾驶的门,把他的运动鞋扔进去。
“谢谢。”于丛干巴巴地说,角度很巧妙地坐进了副驾驶,他还没把脚收起来,姜清昼就握着他右边的小腿,很利落地蹲下去,用手指戳了戳肿得像馒头的地方。
“痛吗?”姜清昼的提问伴随着于丛的嘶声冒出来。
于丛不太有精神的眼皮动了动,连带睫毛也抖了抖:“有点。”
“坐好。”姜清昼站起来。
于丛动作很迟缓地把腿塞进车厢,姜清昼站在门边,只剩车里有点灯,于丛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皱着眉。
姜清昼把车门关上,又钻进驾驶座,一言不发地发动车子。
于丛被安全带压在座位上,眨了眨眼,迟疑着问:“你要去哪?”
“回上海。”姜清昼余光瞥他,“去医院。”
“等下。”于丛开口阻止,“我还有东西没拿。”
姜清昼下意识地又踩刹车:“什么东西?”
“样品,在酒店。”于丛有点不好意思,硬着头皮说,“麻烦你了。”
姜清昼刹车踩到了底,侧过头看了他一会,把手机递给他:“导航。”
“谢谢啊。”于丛低着头输地址,一边小声地说。
姜清昼似乎冷哼了一声,说:“是为了‘溯’,应该我谢谢你。”
于丛不说话了,把输好地址的手机还给他。
姜清昼接过手机,无意地蹭了蹭他的手背,又把连上蓝牙,把地图投在了电子屏上。
导航指向一条无名小路,周围是整片漆黑,看不到什么路名和建筑物。
十几分钟后,姜清昼把车停在了一栋明显是自建房的小楼外,很难理解地看了两眼,不接受于丛把它称为酒店。
“哪个房间,我去拿。”姜清昼熄了火,从门边的隔层里摸出瓶矿泉水,递给他:“你在这等吧。”
于丛没答应,看上去有点挣扎的样子。
“怎么?”姜清昼左眼上方的眉毛蹙紧了。
“要不然你稍等我一下。”于丛说得很慢,“有点乱,我自己整理。”
姜清昼很怀疑地看着他的腿,过了几秒才说:“那我跟你一起上去。”
“好,你在大堂等我一下。”于丛很固执地说。
姜清昼看着他,没说话,解开了安全带。
于丛动作有点笨,一跳一跳地往里走,姜清昼一只手拎着他的胳膊,问了三次要不要背,都被拒绝。
好在他住的房间在一楼,于丛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铜钥匙,又不开门。
他有点勉强地转过身,态度很好地跟姜清昼商量:“你在大堂等我下可以吗?”
姜清昼跟着他的动作看见客厅里的藤椅,脸色不太好。
“很快。”于丛没喝水,很虚弱地像在求他,“好吗?”
姜清昼像堵墙那样站了几秒,转身走了,很配合地坐在一楼唯一的那张藤椅上,像个探照灯似的,望着他住的房间。
于丛借着力,一只脚跳了进去,咔地锁上门。
姜清昼连门缝都没看到,没什么表情地移开目光,顶了一下腮。
楼梯咚咚响了几声,走下来一个脸孔圆乎乎的中年女人,表情诧异:“住酒店啊?”
“……接人。”姜清昼被她的嗓门吓了一跳。
“不住吗?”对方悠悠晃到了用两个食品柜搭起来的前台,“来接你朋友哦?”
“嗯。”
“这里很好玩嘞,不跟你的朋友一起玩吗?”老板娘从柜子后头拿出了件背心马甲,“好迟了嘞,都八点多了,你们还没吃饭吧?”
姜清昼反应过来,于丛脸那么白,可能不止是没喝水的原因。
天太冷,刚落过雨,空气凉而潮湿,他傍晚只顾着飙车,现下才觉得温度难捱。
“你们要不要吃了饭再走?”老板娘把自己塞进背心马甲里,热络地招呼他,想再招揽点生意:“我炒家常菜,很快的。”
姜清昼想了想,说:“他可能还有点感冒。”
“哦,你是等朋友啊。”老板娘反应过来他在等谁,口气有点迷惑,“他不是今天才来吗。”
“那麻烦你做个饭?”姜清昼试探着问,“稍微清淡点?”
“行嘞。”老板娘咧嘴笑了,露出大白牙,“半个钟头就好。”她说着又把刚套上的马甲给脱了,轻快地进了厨房。
姜清昼和她说话间已经站了起来,怔怔地站了会,发觉自己尚未习得照顾和沟通两项技能。
他站了会,去敲于丛房间的门。
“好了。”于丛的声音隔着门板变得很稀薄,一阵动静后,他包着个厚厚的牛皮纸包拉开门。
姜清昼手抵着门,没打算让人出去:“你先休息一下。”
“已经收好了。”于丛说。
姜清昼脸色和声音一起顿了下:“吃了饭再走吧。”
“你饿了吗?”于丛嘴唇还泛白,微微透着点青色,“那先吃饭吧。”
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嘴上的死皮,迅速地接受了姜清昼的提议。
“外面很冷。”姜清昼看着他,整个身子挡住了向外去的路,也阻隔住四面乱窜的风,“你在房间先休息吧。”
于丛想了几秒,点点头,又抱着怀里的东西,单脚要往里跳。
姜清昼得以看清室内的全貌,不超过十平方的卧室而已,放了张双人床,一套桌椅,挂东西的简易衣架,已经干干净净,于丛除了那个牛皮纸袋和背包,什么都没带。
他撑着桌子想靠近床边,手里的牛皮纸袋忽然砰地响了声,底部不堪重负地散开了,姜清昼下意识地用手去接,手从他的腰侧掠过,想要捞住那些往外漏的东西。
几十张、甚至更多的打印纸倾盆落下。
姜清昼摸到他瘦得有些过分的腰,没什么肉,隔着布料和皮肉能清晰地感受到骨头。
他愣了愣,几张雪白的纸掉在地上。
实际上并非完全空白的纸,于丛小声地惊呼,姜清昼低下头,看见纸上打印了准备在“溯”上展出的一幅国画,是某个当代画家复刻了的八百年前的作品,右上角粘了块类似草纸的纸片,用别针固定着,能看出来草纸的色调和画布基本一致。
他抓住于丛的胳膊,声音低沉:“你坐好。”
于丛被他架着往后跳了几步,控制不住重心,坐在床上。
姜清昼拿过他手里已经空了的袋子,弯腰去捡散在地上的东西,一边捡一边整理,对齐每张纸的边沿。
他脸色晦暗不明,单手把那摞纸握着,眼神有点复杂地看着于丛。
于丛灰败的脸色搭配着空白的神情,有点勉强地朝他笑了一下。
姜清昼面上平静,心里的起伏和挣扎汹涌得要把人淹没,于丛的想法一览无余,他想找到类似每幅画画布色调的生纸材料,然后按照颜色的深浅做成地板装饰或背景墙,最后实现时间回溯的感觉。
他甚至看到了用各种生纸样品粘成拼图的试验品,效果很好,但很麻烦,损耗太高,价格也贵,用姜清昼的想法来说,就是不值得。
但他不想这么说,也不太想问于丛,为什么要搞这么麻烦的方案,以他现在的了解,于丛肯定会说:“纸艺好看。”
姜清昼大概能猜到他解释时候的表情,说纸艺好看、预算很高,绝对不会说是因为自己。
“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姜清昼看上去和窄窄小窗外的天同样沉郁。
于丛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什么,姜清昼已经出了房间,把门合上。
他有些脱力地坐着,脚踝处时不时有钝痛的感觉,夹杂着火辣带点痒的难受。
村里静得要命,关了门只能偶尔听见呼啸的山风,还有一点灶台上的活动声。
于丛又渴又饿,在卫生院时还困得睁不开眼睛,回到民宿本该松口气,却有种不真实的抽离感,他想着姜清昼为什么会来,想知道姜清昼在想什么。
这点困惑占据他全部大脑,大于如果姜清昼没来,他应该怎么回上海。
那摞纸被叠得十分整洁,放在靠近门口的桌子上,于丛抬眼去看,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被剥干净了放在桌面上展示。
它很明确地阐释了于丛对这个项目的认真严谨,好在姜清昼没见过他其他时候对待工作的样子,那点别有用心便不那么明显。
于丛靠着床头,肩膀稍稍塌下去,小心翼翼地、掩耳盗铃地思索着自己的用心在哪,不太想承认情感里对姜清昼的余温。
第13章 13
姜清昼打着手机自带的电筒,踩着一路更深的水洼回了卫生院。
柜台前的人还在刷短视频,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你们刚才有给他开消炎药吗?”姜清昼说话时不带情绪,眉头还蹙着,看上去不怒自威。
“吃过了啊。”半吊子护士有种被质疑专业性的恼怒,“他下午摔的,接好了就给吃了止痛药。”
“再给我开点。”姜清昼心烦意乱,胡乱说:“止痛药,消炎药,还有感冒药有吗?”
护士盯着他:“这是谁吃啊?”
“刚才那个。”姜清昼含糊地说。
“他发烧了吗?”护士脸色严肃了点,“刚才走的时候怎么不说。”
姜清昼顿在原地,想了半天:“那退烧药也开点。”
“那他发烧了吗?”护士有点不安地看他,好像发烧的人是姜清昼。
姜清昼又没什么耐心了:“万一晚上发烧了呢?”
护士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了他半天,转过身从药柜里抽了几个盒子,眼睛眨也不眨地丢给他:“刷医保吗?”
姜清昼没反应,捏着盒子看上面的保质期,确认之后才说:“微信。”
滴的收款音把他拖回现实,姜清昼拎着塑料袋,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往回走,走了段路又想自己在做什么。
明明是不信任这间卫生院,偏偏又在这买了江湖郎中挑的药。
于丛发烧了吗?他最后只想,有点后悔从民宿出来前没有摸摸他的脸。
有很轻的、很小的雨落下来,跟着空气无序地旋转着,像一阵湿润的雾,裹住了他。
到民宿的时候,于丛已经坐在客厅里,正中凭空多了张圆形餐桌,老板娘正在给他装汤,见到姜清昼就说:“哎哟,你朋友摔得好严重。”
于丛有点尴尬地看他,说:“吃饭吗?”
姜清昼黑而柔顺的额发有点湿了,垂着眼看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于丛隔壁的凳子上。
塑料袋窸窣响了,老板娘把那碗土丝瓜汤放在于丛面前,眼睛很尖:“你朋友给你买药去了。”
这句是对着于丛说的,他喝了口热汤,脸色缓和了点,扭过头跟姜清昼道谢:“谢谢,麻烦了啊,姜老师。”
姜清昼脑袋里的神经跳了跳,忍了忍,面无表情地说:“没事,应该的。”
他还没能学会心平气和地跟于丛周旋,却做到了不动声色地客套。
于丛垂着眼睛喝汤,呼气的声音很清楚,晃晃悠悠地钻进姜清昼的耳朵里。
他拿起筷子,没怎么尝出当地家常菜的特色,用余光偷看于丛有点发红的鼻子。
“你们慢慢吃哦。”老板娘接收到了姜清昼的要求,做了很清爽的三菜一汤,“米饭还要跟我说,电饭煲还有很多,小帅哥,开水给你放在这里了,当心烫。”
于丛说了谢谢,埋着头只喝汤,偶尔夹一筷子最近的那道菜。
姜清昼看了他会,发现于丛还是和从前一样,只喝汤不爱吃饭。
“你要是不舒服,吃了饭可以先吃个药。”姜清昼说。
于丛反应半秒,老板娘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你们要不要明天再走哦!下雨了,我们群里说,桥可能要被淹了,白天视线好一点。”
“不用了,谢谢老板。”
“那住一晚。”
两人的话音同时响起,于丛捧着汤碗跟老板道谢,姜清昼看着他的眼睛,很强势地跟他商量。
于丛没发烧,吞了片止痛药,眼皮就开始打架,声音干哑,反复跟姜清昼确认:“你明天没事吗?不回上海吗?”
姜清昼臭着脸,忍无可忍地说:“你快睡吧。”
他脱了外衣和裤子,被打包塞进了被窝里。
姜清昼没给他反驳的机会,把床头的水杯往里推了点,啪地关了灯。
于丛哼唧了两声,听不清说什么。
他在不彻底的黑暗里站了几秒,转身关门。
老板娘靠在楼梯口,还在低头玩手机,隔了会哎呦一声:“还好,还好,桥没事。”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不接她的话。
“那给你开个房间?”老板娘问,“一楼一百,二楼八十,洗澡在一楼。”
姜清昼回过神,问:“什么?”
她手搭在楼梯口的雕花柱上:“再给你开个房间?”语气温和,冲着生意而来。
“不用了。”姜清昼很直接地拒绝,“我跟他一间就好。”
老板娘愣了:“两个人睡一张多挤,要不然我给你打八折。”
“没事。”姜清昼平静下来,找到柜台边的二维码,扫了个五百过去,“麻烦你开火了,汤很好喝。”
老板娘手里传来清脆的到账声,她看了眼饭钱又喜笑颜开:“好喝就好,你们满意才好,下次介绍朋友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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