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玥看着宁镜,直到他的胸口起伏,开始大口地喘息,仿佛刚才连呼吸都已然停下。
这种惊恐,只是因为宣离囚禁他四年而导致的吗?这四年中,一定还发生过什么事,才能让他只见到了宣离一面,便已经惧怕成这幅样子。
宁镜终于是慢慢冷静了下来,他抽回被萧玥握着的手,静默了好一会儿,眸中才恢复了之前的清明,对萧玥笑了一下,说道:“可以帮我倒杯茶吗?”
萧玥去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已经凉了,宁镜一饮而尽,轻声道:“多谢。”
帐中再次恢复了安静,宁镜静坐了一会儿,对开口对萧玥说道:“救太子一事既已做了,众人心中如何想便如何想,我们也控制不了,围猎有二十天,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你明日还是要出去的,总不能一直窝在帐中。”
“嗯”萧玥点头:“那我便不与他们去同一猎场,也省了点他们的心。”
宁镜应了一声,便不再出声。
萧玥看着宁镜的侧脸,他脸上已经渐渐恢复了血色,但依旧细腻如玉,只是这玉色却是冷的。好似刚刚被点起的火苗便遇上了一场倾盆大雨,瞬间便被浇了个透彻,连火星子都不剩,只留了一地的焦木草屑,任雨水冲刷。
围猎正常进行,萧玥却带了黄金,留了白银在宁镜帐中,宁镜自那天起,便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一身清冷,常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看似温和,却感觉总是隔着一层雾,看得到,却瞧不清。
白银每晚都在萧玥帐中话唠许久,又无事可说,便事无巨细叨叨宁镜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萧玥坐在案前,听着白银唠叨,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白银见他也不说话,更加不满:“爷,你倒是说句话啊,连你也不说话了?!不行,明天必需让我去猎场,让黄金留下!”
他留下白银,就是因为白银话多,结果蜗牛缩进壳子里了,竟是一点也不愿意出来了。萧玥回忆着那天见到宣离之后,宣离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但无论他想多少次,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对之处,怎么就让他吓成这个样子呢?
后面的时间里,宁镜便以养伤为名,一直呆在营帐里,除了偶尔在营帐周围走动,便再也没有出去过,直到围猎结束。
回程的路上,宁镜安静地坐在马车里,萧玥依旧是骑着马跟在马车边,但是那马车的帘子却是再也没有掀开过了。
这种安静,一直持续到回府后的第三天才被打破。
正是傍晚时分,霞色尽染,院中盛开的花都被镀上了一层明艳之色,宁镜刚用过晚膳,方舟替他沏了茶在院中休息,萧玥连招呼也未打,门也未敲,直接推开门大步地跨了进来。
宁镜看去,却见他脸色阴沉似有雷云笼罩,连那艳红的晚霞也将他暖不了半分,反而是映进他的眼里,让那瞳孔似乎都染上了血色。他步子迈得极大,三步并作两步便到了桌前,盯着宁镜的脸半晌但没有开口。
宁镜心头略过一丝不好的预感,示意方舟先回屋,站起身来:“怎么了?”
萧玥没有说话,他伸手便拽住了宁镜的胳膊,力气之大几乎是将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宁镜的脚伤已好的差不多了,若不是太过用力,已经能正常行走。但萧玥的步子太大,他跟着他的步子有些吃力,踉踉跄跄地被他拽着,却一声不吭地任由萧玥将他拉进了屋中。
“张诗的荷包里,是什么?”萧玥关上门,转过身来第一句便问,他目光阴沉,眼中还着怀疑和隐怒:“那天你说他的荷包有问题,是什么?”
宁镜闻言眼中一默,便知道是张家出了事,在前世,张家在太子出事之前,出过最大的一件事,只有大小张相之死。
但是离发生的时间还很远。
宁镜心中一紧,很多事情已经在改变了,眼中神色变幻,最终只沉沉地开口:“张家出事了。”
萧玥没有说话,但那双眼里已经有杀机隐现。
宁镜抿了抿唇,说出自己的猜想:“张相出事了。”
他一直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这让萧玥更加怀疑:“你早就知道?!”
张家出过两位宰辅,人称大张相和小张相。大张相如今已八十二,早已致仕,小张相也已六十,仍在朝中担任一品宰辅。大张相乃是贞治帝间出仕,是孝文帝与当今皇帝之师,亦是当今太子的开蒙之师,当今皇帝即位后改元承观,大张相在承观六年时致仕,历经三朝,门生无数,致仕后仍注经释文,深耕儒学之道,其文章流传于世,被无数学子奉为经典,称其为当代孔孟。
而小张相乃是大张相之子,承其父之慧,乃是当今皇帝之师,于大张相致仕后入阁封相,亲手将当今皇帝扶上皇帝位,屹立朝堂三十余年,政绩无数,人称一代儒相。
张诗乃是小张相之子,只可惜张家在朝堂中百年,到了张诗这一代,虽家学渊源,其子弟却再未出如大小张相之才,张诗才学平庸,得大小张相教诲,合家族之势,才得如今地位。
宁镜面对萧玥的目光毫不畏惧,一字一顿:“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宣离动手会这么快,离张家出事,应该还有两年的时间,宣离才动的手。
萧玥心里隐隐地似乎在期待这个答案,他紧绷的心微微松了一点,但仍然不敢确定:“那你让我查荷包是为什么?”
宁镜反问道:“张家出了什么事?”
萧玥咬着牙,目光沉怒:“张相死了。”
“大张相还是小张相?”
“小张相。”
“死因?”
“不知。”
萧玥心中沉痛,他刚入永安时,因皇帝御赐,让他破格入黄鹤书院读书,可他呆了不到三个月,便不愿再去。他在漠北是由父亲请当地有名望的先生开的蒙,又受两个哥哥的影响,对武艺兵法更有兴趣,若说天地理法,儒学大道确实没怎么上过心,在漠北时大都是兵鲁子,与他同龄的孩子中,他又是拔尖的,便也不觉得,但到了黄鹤书院,书院中多是勋贵子弟,又因崇文轻武之风,他与他们格格不入,时常被人明里暗里的算计了,可最后错的还是他,他愤而弃学,任父亲母亲如何劝说也不管用。
大张相听说此事后,亲自写了信,让他入了张家子弟的私学。私学中乃是大张相亲自授课,少了那些纷纷扰扰的算计,在大张相的教诲之中,他才明白什么叫学如瀚海,才知晓帝之术,臣之道,才算真正的为他开了智,正了骨气,才有了如今知理明事的萧玥,大张相也是他的恩师。
直到他十五岁生辰,皇帝亲自下令,以大张相身体为由,不再受私学,他才回府中。事后他也明白,皇帝本就不欲萧家再出将才,自然更愿意他成一个庸才,最好是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公子,大张相教给他的,不是皇帝想看到的。
因此一事,很多人一开始将萧家划为太子阵营,但后来却见两家并无来往,萧国公依旧我行我素,很长一段时间还被人骂忘恩负义。
当然,这件事,张诗在背后功不可没。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要利用萧玥结交萧国公,但都被大张相阻拦在外,为此还受过小张相的训斥,萧玥后离了张家私学,他也不止一次上过门,却都被拒之门外。为此,他没少在众同僚之间说过不愤之语,只是萧国公一直从未理会过而已。
今日小张相之死,震惊朝野,大张相因小张相之死,晕厥在床,至今未醒。
萧玥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个荷包,一想到宁镜可能早就知道此事,他心中的怒意便克制不住地燃烧起来。
宁镜却是比他冷静得多,此时面色虽沉,但眼中仍是清明的:“小张相之死对大张相的打击必定不小,当朝宰辅突然暴毙,大理寺定会立案审查。”
萧玥摇头:“没有。”
宁镜听到他的答案,却没有露半分意外之色,也没有问是没有什么,只是敛了眉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玥看到他的反应,心中的猜疑更重:“张家报上去的是小相张因突发疾病暴毙于家中,未有任何可疑之处,大理寺未见案状,不予立案审查,此事便以此了结。”
和前世一样。
当朝一代宰辅之死,最后张家不查,三法司不查,皇帝却也未追究,此事就如此过了。无论怎么看,都疑云重重。
前世此事发生之时,就连太子宣煊,也是三缄其口,只字不提,他曾试探过为何不查一查是否有隐情,可是一提到此事,宣煊便打断了他,只让他以后不要再提。
那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玥靠近宁镜,盯着他的眼:“你让我查那个荷包到底是为什么?那里面有什么?”
宁镜也没有准备要瞒着他的意思,冷静地说:“我怀疑,张家有一朵倾世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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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什么意思?”
宁镜面色阴而冷,他抬起手,将衣袖拉起,白皙而纤细的手腕便露了出来。宁镜将手腕举到萧玥面前:“你闻一闻。”
萧玥不明所以,但还是凑近了手腕,却没有闻到任何味道,他不由凑了更近,鼻尖都轻轻地碰上了宁镜的皮肤,这才闻到一点极淡的幽香。
“闻到了吗?”宁镜问。
萧玥点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宁镜收回手,衣袖放下遮住了他的手腕,他看着萧玥,平静的说:“我就是倾世之花,你闻不到,是因为我还未破身。”
破身?
受伤吗?
萧玥脑子里还在想着小张相之事,没有概念也未深想:“你的意思是说,张家有桓王的人?”
宁镜说道:“没错,张家家风严谨,未有好男风一说,所以这个人应当是个女子,还是在张诗的后院中,否则张诗不可能会配戴她的香囊,倾世之花破身后,身上的香气会变得浓郁,那个荷包应该是缝制不久,所以香气还未散,常人是闻不到的,但我闻得到。”
萧玥皱起眉:“你是说此事和这女子有关?”
他回来之后便立刻让黄金去查,若是其它还好,但内院之事实在让他有些无从下手,只查到那女子是良家子,乃是张诗正经抬进去的良妾,其它的还未等他们查清楚,张相已经出事了。
宁镜只说道:“我不确定,但此事其中必定有内情,大张相已致仕,小张相是张家除了太子之外最大的倚靠,出了这么大的事,张家竟是查也未查,便已经十分蹊跷,更何况……”
宁镜话虽未说完,但后面的话已不用说。
大张相年已八十,受如此打击,怕是命不久矣了。
萧玥一掌拍在桌子上,却是隐忍的,否则那张桌子怕是立刻就要被他拍碎。他紧锁着双眉,眼中怒火似要喷涌而出:“若真是桓王,我……”
他能怎样呢?现在局面之下,他既无法对桓王出手,也不能亲自入张府查明真像,只能在这里暗自窝火。
“你想见张相?”宁镜问。
萧玥看向他。
宁镜说道:“那就去见,既然张家将此事瞒得如此深重,想必其中定有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隐情,明里见不到,那里暗里见。”
萧玥沉重地说道:“我曾在张家私学读过三年书,大张相予我有大恩。”
宁镜毫不犹豫地说:“那今晚就去,不管小张相是否真是因病而亡,所见之人必定非张诗一人,随侍仆从,管家婢女,他们总不能封了所有人的口,除非……”
两人的目光交汇到一处,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将所有人灭口。
这时,外面传来黄金的声音:“爷,国公爷传话来,要见你。”
萧玥此时情绪已稳定许多,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宁镜:“你就在这里等我。”
宁镜闻言轻轻一笑,点头:“我本就无处可去,等你回来。”
萧玥走出白露院时,突然想到一事,问黄金:“破身是什么意思?是哪里受伤吗?”
黄金不知他突然问起这个,他一直在查秦杜鹃,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虽长萧玥一岁,到底还未经人事,不免有些脸红:“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萧玥见他神色突然别扭起来,有些疑惑,上次这种样子还是因为在钱府医那里听到倾世之花时。
倾世之花?
青楼里的秘药。
萧玥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脸也和黄金一样地烧了起来。
萧国公的后院清静,他未有纳过一个妾室,便没那么多莺莺燕燕的烦扰。而萧玥在漠北时他尚且是个孩子,没人会对他说这个,到了永安后萧国公又一直要求他洁身自好,免惹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此一道他尚未有过了解,无非也就是好奇之余与黄金白银偷看过几本春.宫。
刚才他一直在想着小张相之事,加之宁镜说起时那么自然,没有半分旖旎,他自然也没往这上面想,这一下子突然说穿了,脑海里就不由地想起了之前偷看过的那些春.宫图。
“嗯,父亲说什么了?”萧玥连忙岔开话题,将脑子里的画面甩开。
黄金面色也严肃起来:“大张相亡故了。”
“你说什么?!”萧玥定住了脚,抓住黄金:“什么时候的事?”
黄金看着他,眼中亦有沉痛之色:“刚才接到的消息。”
小张相是昨晚出的事,今晨上达天听,他也才知道,这才不过一日的工夫,大张相便也亡故。
大小张相之死,令本来三足鼎立之势轰然坍塌一角,大张相六十七岁致仕,后虽不在朝中,但门生无数,影响力非常人所能及,一直是东宫背后的护身之主,小张相如今六十,哪怕也在六十七岁致仕,未来七年,也足替宣煊扫清障碍,甚至顺利登基,如今两相一死,太子身后的两座大山在瞬间湮灭。
张家在朝堂上屹立六十余年的两棵大树两天之内以猝不及防的方式轰然倒塌,攀附其上的丝萝藤蔓皆惶惶然而不知所措。
不少人开始揣测此事是否与雍王有关,毕竟此一事后,太子受重创,最大受益的就是雍王。
这边宁镜坐在屋内,心绪飞转,自他重生以来,许多事情都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前世他在四月才见到阿梦,这一次,他将此事提前了一个月,也随之遇见萧玥,逃离宣离,他一步步走出前世既定的那条路,那变化的就必定不止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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