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起,他便知道先帝平漠北,建三关,萧国公杀鞑虏,守城墙,漠北军是大渊最勇猛无畏的兵,最悍的将,大渊北疆四十年未让鞑靼踏破过一关之墙。
他如同所有心有大志的男儿一般,向往着封疆扩域,向往着持剑沙场,向往着有一天,也能带领如漠北军一般军队所向披靡。
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片大渊最贫瘠却最坚硬的土地,可见证的却是大渊四十年来最惨烈,最屈辱一幕。
守无寸铁的百姓尚且为了守卫国土慷慨赴死,这些人却打着为了他的旗号大开城门?!
宣煊任由那人哭求着,只冷冷地说:“说吧,怎么为了我?”
那人似乎此时终于才意识到这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太子殿下了,向来心软的太子殿下怎么会有这么冷漠的表情呢?他喉头一哽,看向了萧玥。
“让我猜猜。”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宁镜手中捂着手炉,看向他:“时疫一事,雍王拿到了镇南军的兵权,虽十二万大军在烧城一事中损失了近四万,但仍有八万大军在手,永安的禁军,皇城司,厂卫又都在皇上手里不愿意放权,太子殿下手中却无实在的兵权,所以看上了漠北军。”
那人浑身一抖,身体不由地朝后仰。
宁镜的手指抚摸着手炉的纹路,继续说道:“恰好这时桓王与鞑靼勾结想要除掉萧家,被张诗发现了,于是张诗就想借桓王的手来夺漠北的兵权,不管是萧家兵败,还是萧家战死,督军的太子自然要接手漠北军,事后只要将一切推到桓王身上,还能让太子借此杀了桓王,替他除了这个争权的对手,一举两得。”
这便是张诗打得如意算盘。
那人眼见一切竟早就被他们知道,连忙回头对着宣煊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雍王手中握有镇南军,能和镇南军相抗的只有漠北军,您只有拿下漠北军,才能……”
“才能什么?”宁镜直接打断了他,眼中冷芒如利剑刺来:“张诗个蠢货!”
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能斗过宣离?
宣离不过是给他挖了个坑,他自己跳进去就算了,还要再往自己身上浇两捧土,自已死了不要紧,还要拖整个漠北给他陪葬!
宣离在漠北根本没有根基,就算他说动了冯永,冯永也不可能真的背叛整个漠北军!那他又有什么筹码能让鞑靼与他合作?又怎么保证宣煊在拿到兵权之后不与他为敌?
他拿不到的东西,有人能拿到,他带不到的话,有人能带到。
他就等着张诗给他送来宣煊的把柄。
“那夜出城送信的是你。”宣煊说道。
他们营救萧玥那晚,放出去报信的人,他们本以为是冯永的人,但却没想到并不是,而是他。
那人眼见一切都被拆穿,瞬间便没了力气,呆坐到了地上。
原以为太子殿下哪怕知道了,看在一切都是为他谋划的份上至少不会让他死,可现在看来,竟然是无一丝活路了。
“是……”他低低地答着话,眼神也开始变得无神起来。
“还有什么?”宁镜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除了送信,你还给了鬼力赤什么?”
鞑靼破了邈云关之后,几乎是一路势如破竹,这其中除了放敌入城之外,肯定还有其它原因,否则就算鞑靼入城,也不可能在这么快的情况下便拿下两关,他们几乎是措手不及,无法防范,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被鬼力赤看穿。
那人呆呆地看着宁镜,却不说话。
宁镜逼近他一步,从上自下地俯视着他,眼中迫人的光似乎能直刺人心底:“你逃了这么久,张诗有派人来接应你吗?勾结鞑靼,乃是叛国!你踏出邈云关城关的那一刻开始,对他来说,你就已经死了。”
那人只觉心口一窒,萧玥揪着他的衣领直接便将人提了起来:“说!”
“……漠北的城防舆图。”
鬼力赤也不是好糊弄的,更不可能被张诗这样的人玩弄在手心,虽然他也想除掉萧家,但他凭什么被他们利用呢?他的兵又不是牛马,能任人宰割。
漠北的防御图,只有两处可有,一处便是萧平川这里,一处便是兵部。所有的军防械备,每年都是要呈送永安,入兵部封档的,张诗为了鬼力赤能听话,竟然冒险从兵部偷来了防御图,以邈云关的防御图做为合作的诚意之礼送到了他的手中!
邈云关屯兵最多,亦是最坚固的一道城墙,一旦邈云关有战事,就会当时萧平川会做的选择一样,剑门关和嘉临关的兵一定会增援,邈云关破了,漠北军的战力几乎便会损失至少七成。
而漠北三关一破,整个大渊危矣!
这简直是直接将漠北军的命,乃至大渊朝的命送给了鬼力赤!
此刻,就连宣煊都已经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一拳便将人打倒在地!
“你在说什么?!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宣煊此刻的愤怒已经达到顶峰,心却寒到了谷底!
十八万漠北军,驰骋沙场四十年的漠北军,到此时,已经尽数死在了弯刀之下!十万漠北百姓,也拼尽在了嘉临关的的城墙之上!连他带来的八万缓军,也已经死伤殆尽!
三十六万!
那是整整三十六万人!
竟为了这样一个荒谬的理由,葬送了三十六万人!
若不是整个漠北以命换命,大渊危矣!
“……我只是听命行事,殿下,殿下不要杀我!”那人被宣煊的样子吓到了,他跟在太子身边六年,从未见过太子如此骇人的样子。
他怎么可能让宣煊赢呢?一旦宣煊在漠北立下战功,本就因时疫一事而得了民心的他便又有实在的军功加身,而且一旦漠北的军权到手,到时就算是雍王都已经再难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宣离?
雍王焚城平疫一事已经出乎了宣离的预料,眼见宣赫拿到了镇南军,迟早会回来找他算帐,到了宣煊这里,他更不可能再让他有一点机会赢。
所以此次漠北必败,只有败了,才能败光宣煊的声誉,只有败了,他才不可能拿到漠北军的军权!
先诱冯永,害死萧平川,再开城门放鞑靼入关,最后以舆图让整个漠北兵败。
更重要的是,兵败一事已是大渊四十年来的奇耻大辱,若此时张诗勾结鞑靼,叛国投敌之事一出,太子连同整个张家都是灭九族之罪!
张诗还愚蠢地以为,自己能帮宣煊拿下漠北军,立下从龙之功,能将一切事情都推到宣离头上。
“……蠢货!”
宣煊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开口骂人,这种粗鄙之语是从来不可能从他的口中吐出的,但此时他却没有辞藻能形容此时的心情,他顾不得任何的仪态,撑在桌上喘着粗气,怒极之下竟生出窒息之感来。
而此时的萧玥也已经握紧了拳头,嘴唇抿得死紧。
萧家一门三将,一生戎马,鬼力赤的父亲,十六部的前汗王,便是死在了萧国公的横刀之下,十六部分崩离析,换来的是漠北军十年的休生养息,后来鬼力赤成为新的汗王,再次来袭时,漠北军能以十八万军威慑北疆多年,便是得了这十年之功。
可漠北军威慑鞑靼四十年,最后竟以这样的一个理由,葬送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萧玥看着宣煊,额头的青筋毕现,忍的满眼通红。
他知道此事他不知情,可还是忍不住地想,张诗无非就是仗着太子,无非就是为了眼前人,才敢有如此的胆子,才敢做下此事。
“黄金。”宁镜朝外喊道。
黄金推门而入,宁镜看了一眼那人,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处理了。”
那人一听,下意识地便要向宣煊求救,可他才转向宣煊时,立刻又不敢了,只能哭嚎起来:“我只是听命行事,都是张大人让我做的!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萧玥再也忍不住地转身,他不能找宣煊寻仇,不能对宣煊动手,就想到去揪那人,却被宁镜拉住了手。
宁镜朝他摇了摇头。
此人是张诗通敌叛国最好的人证,一旦落入宣离之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不能活。
此时一旦张诗出事,那宣煊必然出事,这就是宣离要的结果。
此时漠北三关已丢其二,漠北军死伤殆尽,他们想与宣离抗衡,不能没有宣煊。
“宁公子。”白银这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正遇着黄金拎人出去,他看也没看,大步便跨了进来。
宁镜一手拉着萧玥,看向他。
白银看到他,话到嘴边一滞,又看了一眼萧玥,才开口说道:“宁公子,阿梦姑娘……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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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十一月三日,大雪将整个漠北覆盖,鲜血掩埋在洁白之下,天地一片苍茫。
“啪!”宁镜手中的手炉落到地上,他顾不得,伸手便抓住了白银: “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我前天才见过她!”
白银面色亦是沉重的:“前天我们送阿梦姑娘回去都是好的,刚才有人来报,说是今天有人去换岗时发现不对,进屋后才发现屋里人都被迷晕了,阿梦姑娘不见了。”
战乱后城中亦是乱的,三关的百姓都在嘉临关内,而且有八万大军驻守,自然是从未有过的拥挤,他们为了阿梦的安全,派人守在附近,每三天便会有人轮换。
今日正好是到了换岗的时候了。
“我们已经派人在查了,太子殿下说的那几个人之前走过的地方我们也安排人在查。”白银看了宣煊一眼,却见他并未露出不悦,接着说道:“那几个帮着隐瞒行踪的,我们已经查过了。”
萧玥朝着白银使了个眼色,拉住宁镜:“如今战事未定,关内百姓不能外出,人肯定还在嘉临关,先定定心神,一定会找到的。”
宁镜这才松开白银的手,可还没来得急细想,外面又有人进来。
“太子殿下,将军,前厅来圣旨了。”
因漠北战事不利,三关丢其二,皇帝废太子于嘉临关,贬为北临王,夺去督军之职。
由桓王接替。
漠北的冬本就早,此时已经来到了最冷的时候,大雪不停息地落,廊间扫去的雪不多时便又已经积下厚厚一层,而墙城上的兵防却不敢有一分松懈,整个嘉临关依旧高度警戒着。
宁镜从屋中出来,手中虽拿着手炉,却仍被迎面的大雪扑了个满面,方舟替他称着伞,身上裹着厚厚的袄子,但不多时依旧被冻得直哆嗦。
之前萧玥还让人替他扫屋前的雪,可扫完不到一个时辰,便又会积上厚厚一层,他平日里在这样的天气下也极少出门,宁镜便也没有让人再来扫雪。
两人踏着雪往前走,漠北的雪与永安的不同,雪落下时是大片大片的,可落到地上却是碎的,踩在松软的雪粒上发出咯吱咯的声响,反倒没有那么滑。
才走过回廊,便看到宣煊正站在院中石亭中,似是看雪,可眼神却是空茫的。
他不知站了多久,身边连亲卫都没带,头发和肩上已经飘满了雪花,宁镜本是想去找萧玥的,可是看到他的样子,脚下步子一顿。
“殿下?”
宣煊回神,侧头便看到站在回廊下的宁镜。
他一身银灰色的斗篷,将整个人都罩在里面,只露出一圈雪白的狐狸毛里那张被风吹得冷白的脸。
宣煊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宁公子。”
自入冬以来,宁镜是极畏寒的,经常在屋中便是整日,萧玥时常会去找他,他亦是想去的,但自那日后,他便感觉自己无颜再去面对他们。
虽是张诗做下的事,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的亲舅舅,亦是因为他身在这个位置,他才有胆这么做。
对萧家来说,却是赔上了整个漠北。
那是整整三十六万人的命!
宁镜见他整个人神色都委顿着,眼下亦是乌青一片,便知道这几日来他定然是不好过的。
想了一想,宁镜还是朝着亭子走了过去,方舟连忙撑着伞跟上。
“殿下还在想张诗之事?”宁镜站到宣煊身边,问道。
宣煊沉默了片刻,心头的巨石如同这落雪一般越积越厚,压得他越发沉痛,让他每一日都似乎在艰难地喘息中度过:“三关自建成起,鞑靼就从未有机会能望一眼我大渊嘉临关的城门,可是如今,我却要亲眼看着鞑靼入关,看着十八万漠北军埋葬,这里,却是成了我大渊北疆最后一道关,鞑靼随时可能破关而入。这一切……”他的目光望向城墙的方向:“皆是因为我。”
宁镜静静地听他说完,却没有说什么劝慰的话,只说道:“对。”
宣煊身体一僵,被冷风吹了许久,这一刻似乎真的有风灌入了心底最深处,他低头苦笑了一下:“连你也这么觉得。”
宁镜眼神平静:“你是大渊的太子,因为你在这个位置上,所以他们才有这个胆子图谋这一切,因为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只要你赢了,张诗赢了,那中间所有的手段都只会被称之为计谋。”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不在乎那是谁的骨,他们在乎的是谁为将,谁为王。
宣煊看向宁镜,宁镜却是分外冷静的,他继续说道:“死在这一战中的三十六万人,包括活下来的所有人,没有人不恨这一切,殿下。”
宣煊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握紧,距离那日已过去了五日,他始终沉浸其中无法自渡。身边人劝慰有之,鼓励有之,担心有之,却没有人像宁镜这样,在他心头流着血的伤口上再划一刀,似乎要生生将伤口再次剖开给他看。
宁镜话说得很直白,还有三天宣离就会到嘉临关,他们没有时间在此时伤春悲秋:“但也因为你在这个位置上,我们才有赢回来的机会。”
宣煊浑身一震,感觉压在心头那沉重的石头似乎被人移开了一些,让他不再有那种快要被压垮的感觉。
“殿下,相比起祭奠,他们更想要复仇。”宁镜眼中映着满天大雪,眸光清潋,每一句似乎都如同冰下流水,冲进宣煊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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