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
宁镜就在一边等着,等她哭声渐小时,整个人已经几乎脱力般地歪在那里,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似乎一瞬间便老了十几岁,十几年前那一场灾难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又再杀了她一次,让她又狠狠地痛起来。
也许,这道伤就从未愈合过。
“报仇的感觉好吗?”
赵嬷嬷已哭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向宁镜,有些木然。
宁镜仍然蹲在她的身边,他伸手去拿她手里的匕首,那双手颤抖着,宁镜稍一用力便将匕首抽了出来,他看了一眼那匕首上的血迹,才说道:“嬷嬷,这不够。”
赵嬷嬷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的动作,听到这一句时,本来已经木然的眼中却是突地亮起了一抹光来。
“宣离自出生起,便是您一直在照顾他,若无您在,他应当早就死在了宫中不知哪个角落里。可是嬷嬷,他是怎么对您的?”
阳光透过门上的雕花照了进来,落在宁镜的脸上,衬得那一双丹凤眼中光芒四射,可这光却不像阳光般刺眼,明亮却柔软,像一泓温润的山泉,引诱着久行干渴的旅人来掬一捧,来尝一口,甚至沉浸其中,不愿出来。
“本来应当给阿童吃的奶水,您给了他,本来应当给阿童的照料,您给了他,本来应当给阿童的爱,您都给了他。”
赵嬷嬷张着嘴,脑海里不由地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儿子的样子,每次回家,儿子总是第一个跑出来迎接她的,她没能给他一口奶水,甚至因为照顾宣离,连应当给她的银子,宫里也总发不出来。
丈夫不止一次地跟她说,让她别管了,出宫回来,挣不到钱,还跟带了个拖油瓶一样,明明家里有亲生儿子,可却撇下自己的亲儿子,去照顾宫里那个拖累人的皇子,吃力不讨好,还亏待了儿子。
她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儿子,可一想到宫里一口一口吃着她奶水长大的宣离,她亦是舍不得的,总想着等他再大一点,能自保了,她便出宫回家里来,好好陪儿子。
可她没能等到那一天,阿童也没能等到那一天。
“呜呜呜……”赵嬷嬷再次忍不住呜咽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从未亏待过宣离,凭着那一丝不忍心将他抚养长大,为什么他要杀了她的家人,毁了她的家!
让她的阿童,她的阿童永远死在了九岁那年,永远也回不来了。
这也是白银的疑惑,赵嬷嬷对宣离来说,没有任何的威胁,甚至是有大恩的。
可宁镜却没有过多的惊讶。
赵嬷嬷没有任何非要留在宫里,留在他身边的理由,银杏之死,小福子叛逃,宣离身边只剩下了一个从小被他当做母亲的赵嬷嬷。
诺大的皇宫,乃至整个大渊,在宣离有限的人生里,这是他仅剩的,唯一的温暖。
可赵嬷嬷并非只有他,她在宫外有自己的家人,有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而这些人,一直在催着她离开他。
他不可能放手,只是他选择了最狠的一条路。
断掉一个人所有的希望,让她只能攀附于他,只能呆在他的身边,让她只有他。
一阵金晃晃的光出现在眼前,阳光下极为耀眼。
赵嬷嬷眨着眼,泪水落下,终于是看清了眼前的东西,那是一支金簪。
宁镜将金簪递给她,轻轻翻转,金簪的缕花之下,几个小字隐蔽却清楚地出现在阳光下:“这支簪子,别人可能认不出来,嬷嬷应当是认得的吧。”
赵嬷嬷看着那几个字,抬起沾满了鲜血的手,颤抖地将簪子接了过来,心中最后一丝心疼也随之寂灭。
她认得,宣离十岁认燕嫔为母妃,从此养在了燕嫔名下,但其实从九岁那年开始,他便已经时常借口去讨好燕嫔,燕嫔当时也有意认个养子,便也没有拒绝,有时宣离哄得她高兴了,也会赏些东西给她。
月桂宫平日里连好点的吃食都没有,更何况是这些金银,所以每一样,她都认真记下,好好收着。
而这支金簪,是当时宣离收到的,算是最贵重的一样东西了,只是这簪子是被摔过,那背后一处的雕花被摔断了,她怕是宣离摔的,当时还跟他确认过,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楚。
有一次,她整理东西时发现这支簪子不见了,而宣离告诉她,为了替她报仇,他拿出去行方便了。
她当时还抱着宣离哭了一场,自此后便只认了这么一个儿子。
“这是三黑那里搜出来的,嬷嬷既然认得,便给嬷嬷吧。”宁镜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赵嬷嬷拿着簪子的手一瞬间便握紧了,她摇着头,二十多年,她在杀了她全家的仇人身边二十多年,服侍他穿衣,起居,照顾了他二十多年。
她死了之后,阿童还会认她这个娘吗?
只怕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她了!
赵嬷嬷拿着金簪,一瞬间方寸肴乱,灵台崩摧,金簪的刺破掌心,可满是鲜血的手却早已没有知觉,也看不到血流到了哪里,她看着自己的血与三黑的血混在一处,恐惧和悔恨交织着,让她几乎无法再控制自己。
“要给阿童报仇啊,嬷嬷。”
宁镜的声音就在此时传来,如同盅虫入耳。
“否则他死不瞑目。”
“不!”赵嬷嬷猛地抓住了宁镜,布满血丝的眼中是一片混乱,除了极端的恨,什么都没有了:“报仇!报仇!我要报仇!”
白银见赵嬷嬷抓住了宁镜,就要上前来,可宁镜却丝毫不慌张,反而挥手上他退下。
他看着赵嬷嬷,轻声问道:“嬷嬷,先皇为什么要将宣离弃于月桂宫?”
赵嬷嬷抓着他衣裳的手揪得更紧,面上闪过一瞬间的纠结,这个秘密毕竟她隐瞒了二十几年,从未与人道过,但内心极度偏执的恨意之下,最终还是开了口:“因为……他是天阉之人。”
张皇后其实也是很漂亮的,只是她乃张家家学出生,端庄自持,对皇帝,更像是对待一个盟友,可以互相扶持,可以相敬如宾,可却做不到恩爱有加。
而当时的皇帝又是在张相的拥护下即位,后宫众人却因迫于张家的压力,更是不敢抢皇后的一分风头,对待张皇后,他只能有身为皇帝的礼敬和尊重,却给不了他身为男子的闺房之乐,奚贵妃的出现,便正好弥补了这一点。
娇艳温柔的美人谁都爱,而一个富可敌国却对你言听计从的美人则更爱,更何况奚贵妃身后的奚家又提供给了皇帝无尽的享乐钱财,这让皇帝无法不去宠她,于是在张皇后有孕之后,当时还是奚嫔的她迅速得宠,后来又以五石散为诱惑让皇帝对她更加依赖,这样的宠爱之下,奚嫔也在太子周岁不久便有了身孕。
皇帝大喜,立刻诏告了天下,将奚嫔进为妃位,若是诞下皇子,则要大宴三天,众臣同赏。
奚妃生下宣离的当天,皇帝等在殿中,她是奚家在外头找来的乳母,那一天也随着另外两个乳母同时进了长春宫中等候,得知生的是个小皇子之后,皇帝大喜,便立刻下令,合宫同赏,大宴群臣。
但是这个刚出生的小皇子却有个问题。
他是个天阉之人。
皇帝的儿子,是个太监。
当天,皇帝将长春宫中所有知情人杀了个干净,只留下了在血泊中抱着小皇子的她。
奚妃得知之后,也顾不得刚生产完虚弱的身体,爬下了床抱住了皇帝的大腿,暴怒的皇帝丝毫没有顾忌,一脚便将她踢开,封闭了整个长春宫。
可是皇子平安落地的消息早已随着宴赏之令传遍永安,本想直接杀了小皇子的皇帝顾及着弑杀亲子的名声没有下手,而小皇子此隐疾又无法公之于众,否则那将是对皇帝最大的羞辱,将是整个大渊的耻辱,且还会记录史册,千古难消。
奚妃为了保全皇帝的面子,直接便命人将她和小皇子扔入了月桂宫,想让他们在月桂宫不知不觉地死去。
而她,一则是看着怀里的软孩子心软了,二来,小皇子若真死在她的手上,那她也活不了,一个杀皇子的罪名,那将是九族连坐的死罪,而她宫外的丈夫和儿子,自然也活不了。
于是她只能带着小皇子在月桂宫中艰难生存,千难万难,忍辱偷生,只求能活一命。
奚贵妃被冷落了快一年,没有心思管他们,直到后来宣赫出生,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也是这样,才让他们活到现在。
后来得大张相相助,宣赫顺利上了上书房,成长成了一个聪明的孩子,虽然越来越沉默,但却也越来越有皇子的样子,她本想再过两年,便离宫回家,可没想到,八岁那年,他满头是血地被抬了回来。
而当天夜里,瓢泼大雨,银杏因为两块绿豆糕被活活打死,小福子也不知所踪。
从这一天起,一切便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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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赵嬷嬷说到这里,想起那天,本来一片混沌的眼里有一瞬间的清明,可很快又变得混沌起来,眼泪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他头上还流着血,发着高热,但仍然要自己亲手挖了坑,亲手将银杏埋在了那颗树下。
那颗即将要死去的银杏树却在第二年焕发了生机,从此枝繁叶茂,满树黄金。
而此后的宣离,却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他许多时候依旧是沉默的,可无论对任何人,都开始扬起笑脸,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宫女,一个太监,有一次,一个在冷宫疯掉的妃子跑进了月桂宫,满身的脏污,就在那院子里唱起了戏,他却也依然可以笑着听她唱,为她鼓掌。
他可以在燕嫔无故责骂他时伏在地上认错,然后笑着将跪在她的脚边替她擦去绣鞋上的脏污,在寒冷的雪地里跪一整晚,只要燕嫔能消气,能开心,能继续做他的母妃。
他一步步讨得燕嫔欢心,重新回到了上书房,处处谦让,不再与任何人争任何东西,就想在这宫中生存下去。
事情直到他接手了燕嫔母家,文家的产业开始,出现了变化。
文家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偏偏燕嫔又伤了身子无法生育,宣离费尽心机讨好了她四年,终于是十三岁那年得到了燕嫔的信任,将文家的产业交给他打理。
那天是他第一次出宫去了解,可回来之后,却是面色极为阴沉,脸色铁青。
“阿嬷,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宣离第一次以这样的神情看她,他对她,从来都是依赖的,温和的,从未有过这样阴沉的样子,那双眼里似有雷云,伴着深深的旋涡,但却又似乎有一层薄冰,似乎随便一个字,便能将他整个人击碎。
赵嬷嬷想到他之前对她说过的文家在宫外是做什么的,心中一慌。
自从阿童死后,她在宫外便没有家了,而在她怀里长大的宣离,成了她心中弥补儿子的最好的对象,他们便真正地成了相依为命,她从未过任何事欺瞒于他,但有一件事,是她守了十几年的秘密。
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皇帝,奚贵妃,还有她,都死了。
“离儿……是看到什么了?”赵嬷嬷尽量露出笑脸来。
宣离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听到她的话,他撰紧的拳头似乎抽动了一下,眼中的薄冰似乎裂开了一条缝。
“阿嬷,为什么母妃不要我,父皇也想杀了我?”
这个问题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问过了。
而此时,十三岁的宣离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他身量已经抽高,自从认了燕嫔为母妃后,虽无多少权势,可至少吃喝不再愁,之前瘦小的人如今也变成了俊美的少年。因为早熟,身上更是有着一股同龄人没有的沉稳和内敛。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甚至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也必然让人见之不忘,一定会有一段哪怕没那么顺利但安心美好的一生。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着,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宣离看着赵嬷嬷闪躲的目光,心中最后的一丝希冀被掐灭,眼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漆黑。
所以困扰他这么久以来的问题,似乎在一瞬间都得到了答案,而这个答案所带来的,却只有无尽地黑暗,如同水下深埋许久的旋涡此时终于浮出水面,可却拖着他的脚,要将他拽入其中,永远溺毙,他却连一块浮木,甚至一根稻草都抓不到。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今日看到那些画面时,他才发现自己与其它人的不同。
从小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男人,应该有些什么,那些常常行走在宫中的人太监也是男人,可为什么许多人却对其流露出鄙夷之色,甚至宣赫当着他们的面,便骂他们不是男人。
他以为那只是身份和地位所带来的,权力作用。
可没想到,原来如此。
原来他和那些太监一样,他少了身为男人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所以母妃不要他,父皇也要杀了他。
原来是他不配。
他不配为皇子,甚至不配成为一个男人。
而这一切,在他出生之时,便已经成为他永远也无法正视,无法去改变的东西。
此时屋中的其它两人早已经被这一翻供词惊呆了,谁都没有想到赵嬷嬷会供出这么大一件事情来。
“可是这……”白银磕磕巴巴着:“这也,这怎么会呢?”
宁镜刚听到天阉之人时,亦是震惊的,可这时他已经平复下来,脑中将前世和今世所有的事迅速地想了一遍,听到白银的话,说道:“皇上和奚贵妃一直都有服用五石散,想必有此缘故。”
太子出生时,皇帝尚且还年轻,且用得不多,自有了奚贵妃之后,奚贵妃对皇帝几乎是予取予求,且陪着皇帝一起服用五石散,那样的情况下有的宣离,据说宣离出生后,不止他被弃于冷宫,连奚贵妃,皇帝也冷了她一年。
那一年,奚贵妃一直素衣素钗,淡食轻饮,不沾荤腥。在佛堂潜心修佛以赎自身罪孽。
想必也是为了拔除自己身上落下的余毒,后来她重新得宠,宣赫出生,是个健全的皇子。
之后的景王亦是体弱多病,才养成现在这个胆小怕事的性子。
但除了与景王同年生下的六公主,皇帝虽正值壮年,后宫中新人旧人不断,却再也没有其它子嗣了。
“先皇和奚贵妃服用的五石散乃是奚家私制,比起御药房的,剂量重上许多,长期服用会伤根本,而当时他们两人同时都在用,所生之子便极可能会有先天不足……”
若是宣离只安份守着自己这残缺的身体做一个安享富贵的王爷也就罢了,哪怕事情闹出来,最多也不过是皇家的一件轶事,成为百姓们饭后的一件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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