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典叹了一口气,认了栽,一手牵着马知县,一手小心翼翼地在谢丰年的东西的里翻找:“没关系的大人,又不是去山中徒步,要那么熟悉山性做什么?您只要认得路,知道那樵夫荒废的小屋在哪里就行了。大人这般尽职尽责,肯定不可能没去过吧?”
死在二十前的那个樵夫无亲无故,他留下的小屋再没人住,但也无人去拆,成了山中歇脚的地方,直到最近有人从山里逃出来,道见了他的鬼。
蟒山虽然称不上高山,却也不小,跑出来的几个人声称见鬼的地方又各自不一,漫山遍野地去找无疑是行不通的,只能先去他住过的地方看一看了。
马知县在承认失职和保住小命之间权衡了一番,眼一闭、心一横:“大人说笑了,怎么可能没去过呢,哈哈!小官这就领几位大人进山!”说着,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精神一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是,在大人来之前,小官费尽心思请来了清净山道一派第五十六代天师,顾玄子道长和珑虚子道长驱邪,两位大师进山施下了八方威神除晦消邪之大法,说不定,那鬼早就已经被他们消灭了吧……?”
顾山青躲过他期待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张文典——那是什么?
张文典微微摇头——不知道。
接着瞥向睁开眼的不空——那是谁?
不空双手合十口中默念阿弥陀佛——没听说过。
谢丰年对着手里的核桃哧了一声,也不抬头,道:“顾玄珑虚,顾珑玄虚,看来这两位道长,还是江淮人士啊。”
顾山青“噗嗤”笑出了声,又看马知县脸色唰地变了,赶忙咳嗽了两声,道:“大人放心,有我们在,必定不让大人受到任何伤害。”
“这种话可不能说满吧。”谢丰年闻言,放下核桃,在他的那一堆里摸索了一番,摸出了两个不起眼的物件,一个是一支不到拇指长的竹质短笛,粗糙得仿佛是某个牧童刚刚随手削出来的,另一个则是一颗裹了一层厚厚包浆的陈旧念珠,几乎能让人想象出它挂在哪个胖和尚胸前的样子。
谢丰年将这两样毫不在意地扔给马知县,看他慌忙接住,又道:“念珠带在身上,有事吹笛子。假如这两样都救不了你,说明你原本就命数该绝,你就安心地去吧。”
马知县:“……”
“你可别吓人了!哪有那么夸张。”张文典插嘴道,他翻找的动作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变成了整理,“如果山里的真的是云娘的相好,那他成鬼顶多二十年,能附身到人身上就算不错了,还能出什么事?”
“那你说那些人是怎么失踪的?”谢丰年反问。
“这……”张文典一时语塞,想了想道,“他们毕竟是普通人,被附了身藏到哪里去了也有可能。”接着转而对马知县道,“放心吧大人,我们肯定不会让你被附身的。”又补充了一句,“就算附了身也能把鬼赶出去。”
“那就拜托大人了!”马知县诚惶诚恐道,丝毫没觉出张文典说的最后一句和前一句有什么冲突。他安心了不少,又生出闲心,问张文典道:“大人,这鬼,是年份越长,越厉害?”
他这个问法仿佛鬼是什么好酒,越沉越香,顾山青觉得十分有趣,耐心答道:“可以这么说。鬼由执念而生,执念浅的没几年就散了,留下来的都是执念深的。初时浑浑噩噩,要么越来越疯狂,要么越来越清醒,疯狂的多,清醒的少,总归都是越来越厉害。只不过疯狂的那些往往要为恶,哪怕嚣张一时,也总是会被人消灭的。”
“原来如此!”马知县啧声称奇,俨然忘了刚被吓得动弹不得的就是他自己。说着,眼睛又蓦然一亮,问,“那照大人这么说,假如不作恶,他们岂不可以说是不死不灭了?这不就是长生不老了!”
“你当不死不灭是什么好事么?清醒了,想方设法成全了执念,就去转世投胎,或者干脆认清现实,看开了,自然也就消散了。”谢丰年道,“否则从古至今这么多年,人间不早就挤满了飘飘了?还像话吗!”
张文典:“……飘飘?”
谢丰年:“怎么?有意见?”
张文典:“……没有。”
不空起身坐到桌边,道:“不过,小僧确实听传言说有鬼执念至深至重,千年不散,修成了人形。修成人形后形容举止与人无异,甚至连鬼气都能彻底隐藏,法力无双,乃成鬼王。”
“哼,假如真有这么个鬼王,不管他的执念是什么,不管他看起来有多清醒,恐怕也早就疯到极致了。”谢丰年道,从一个金属物件底下抽出起兮车,“……找到了,这不就在这呢吗?”
张文典:“……”
经过这么一番耽搁,等他们准备好出门时,天色只剩最后一缕郁郁深蓝。
谢丰年以“车里坐不下”和“不想弄脏衣裳”为由拒绝和他们同行,而张文典在得知“山中多蛇”之后很是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终究觉得人须要脸,不能在强逼马知县上车之后反手打一记退堂鼓,仍是和顾山青、不空以及浑身瘫软如赴刑场的马知县一起登上了起兮车。
他们甫一上车,起兮车便轻飘飘驭夜风而起,温柔至极。
只可惜唯一没坐过这车的马知县手僵眼直,牙齿打战,死死抓着股下座椅边缘,丝毫没觉出这温柔来,只在即将见鬼的恐惧之外,又多了一层在见鬼之前保不准就要坠地而死的悲哀。
坐在他边上的顾山青轻笑一声,轻轻拍了拍他,向外一点:“马大人,你看下边。”
起兮车在车前的小门之外,左右另开了两扇大窗,是大敞着的。
马知县颤抖地挤出一声强笑:“大人您可别说笑了。遇上鬼我能挣扎一下,掉下去我能扑腾两声,但您现在让我往下看,我可是真的要死了!”
这话把余下三人都逗笑了,笑完,顾山青伸出一只手:“你握住我的手腕,总不会叫你从车里掉下去。”说完又一指不空,“你看见他没有,他会飞。假如这车也掉下去了,我们让他第一个救你。”
马知县顺势紧紧扣住顾山青手腕,接着眼巴巴地问不空:“大人会飞?”
不空合十默念,也微微一笑,递出一只手:“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确实会飞。”
“大人现在放心了?”顾山青笑问。
话说到这个地步,是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了。马知县两只手各稳稳牵着一个人,终于颤巍巍地向窗外探出一点头。
起兮车飘到了高处,正在怀义镇的上空。
此刻正是入夜时分,家家户户都息了炊,围在一起吃过了饭,点起了灯。
从天上遥遥看去,河边的繁华处的灯火连成细细的一线,向远处延伸,又渐稀渐暗,隐隐约约,明明灭灭,如同大山里将息未息的瞑瞑野火,又如上元时将灭未灭的纸纸船灯。
这群山旷野间的一点微光在彻底降临的黑夜中显得纤薄、脆弱而又璀璨。
“这……”马知县似乎一时忘了心中恐惧,看呆了。
顾山青笑道:“这是大人庇护下的千家灯火。”
马知县倏然一震,似有所觉,难得地沉默下来。
见他不语,顾山青也不多言,只任他牵着,转眼便行至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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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息壤
蟒山多树,愈往山里走,愈高而茂盛。起兮车转了几圈,好不容易找到了半山腰处给来往行人歇脚的平台,才降了落。
等实打实踩在地上,张文典便收了起兮车,摸出火折子,点燃准备好的火把,分给了三人。
马知县刚刚那一点若有所思又被山中的黑暗惊飞了,浑身上下打起了哆嗦,连带手中火把都一晃一晃,映在周围树木枝干上,倒以一己之力营造出了一番鬼影幢幢。
顾山青又好说歹说地安抚了一阵,许诺让他时时走在中间,这才不抖了。可等到了该指路的时候,他又傻了眼——即使是白天来,他认不认得路都得两说,更何况是黑夜!
马知县吱唔一阵,一会儿说似是向北,一会儿又说好像得往南,就差把四个方向挨个指一遍了。虽说还有心掩饰,但见他额前冷汗在火把照耀下都闪出了反光,镇异司三人怎么还能不知道底细。
镇里的人都说樵夫的小屋离平台不远,张文典让马知县领路原本确实存了戏耍他的心思,却没想到他对山里的路真的一无所知。这时候也别无他法,只得无奈地叹息一声,随便选一条看起来最宽的路:“走吧!”
此时天上无月,就算有月,怕也漏不下几缕光来。
四人走在山中小道上,周围安静至极,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火把照到的一小块地方是亮的,仿佛整座大山里只有这一点光,只有他们几个活物。
他们在黑暗中走了一阵,初时还警惕万分,但一路上不仅一个鬼影也没瞧见,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听到。
张文典被路边矮丛绊了几回,不由奇道:“这黑灯瞎火的,那些半夜上山的人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空险险躲开马上要抽到脸上的一根树枝,道:“昙花一现,夜半而开。小僧倒知道有几味草药在夜里采摘品质最好,想来为了多赚银两,他们也没有办法。”
“大人说的对。”马知县强打精神道,“除了药农,还有就是在夜里打猎、下套,抓山鸡野兔狐狸之类的人。对了,大人当心脚下啊,别不小心踩进陷……”
说着,脚底一绊,身子一歪。幸好顾山青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
还没提醒完别人,自己先倒了,这实在来得尴尬。
马知县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站直身子,气冲冲地把火把往脚下一伸。只见路的正中有几块凸起的石头,将山道一分为二,一条继续上山,一条则往一旁延伸,隐没在树丛之间——刚才马知县忙着说话,镇异司三人忙着听他说话,谁也没注意这石头。
马知县这回不骂了,脸上先是一喜,紧接着似乎意识到在前路上等着他的是什么,又勃然一变,干笑两声:“大人,找到路了,顺着这条小路走,很快就到了。”
这分出来的小路比原来那条还要窄些,原来那条还将将容得下三人并肩,这条就只能让一个人通过了。于是由张文典打头,马知县和不空走在中间,顾山青垫后,四人成一列安安静静地往前走——去处就在近前,且脚下小道比之前更加崎岖不平,他们谁都没有了聊天的心思。
火把闪闪烁烁,顾山青恍惚觉得四周的黑暗比方才更深、更浓了,仿佛即刻就要活过来,将火把的光尽数吞噬。
这念头一起,他当即生出几分自嘲: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怕黑不成?
然而没自嘲完,就觉脚底蓦然一晃,险些失去平衡。
顾山青迅捷地横踏一步,瞬间稳住了身子,在原处站定。刚刚那一霎那的摇晃仿佛他的错觉,一触即停。
走在前边的三人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现,还在往前走。
顾山青皱起眉。是地动么?
虽然在这一带地动不常发生,但也并非全无。只是,假如真是地动,怎么那三人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在原地立了一阵,地面没有再晃。又见那三点火光在黑暗中越走越远,只得先压下心中疑虑,赶忙加紧脚步追过去。
不等他追上,就听走在最前端的张文典猝然发出一声突然被掐住脖子似的尖叫,不走了。
跟在他身后的马知县受了惊吓,当即后退一步,踉跄地栽在不空身上。不空连忙托住他,急急追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张文典几乎气都喘不上来了,直挺挺地一动也不敢动,挤出气音道:“蛇!蛇!我踩到蛇了!就在我脚底下!”
不空伸长手臂,把火把探到张文典脚边,照亮地面。一看,笑了:“自己吓自己,这哪是什么蛇!你踩到树枝了!”
“不可能!刚刚它动了!它动了!”
“你自己低头看一看,看它动没动。小僧作何要骗你?”
张文典深吸一口气,猛地低头看去,只见他脚下踩着一个不到手腕粗的枯枝,枝上还有细细的分杈旁逸斜出,在他脚下的是光滑的树干,倒确实有几分像蛇的躯干。
张文典松了一口气,把脚收了回来,疑惑地抬头:“可是它真动了。”
“人家是杯弓蛇影,你是脚底蛇动,都是错觉!”不空笑道。
张文典依然满腹狐疑:“但是……”
不空摇了摇火把,打断了他:“阿弥陀佛,不说别的,这山里这么安静,草丛这么密,假如有蛇,总能听到它爬过来的声音罢?张施主可听到声音了?”
“那倒没有。”
“这不就是了?”
听了他的话,张文典显然安心了些,顾山青心中却有一根弦骤然绷紧。
若注意不到,可能还只道这山中毫无异常,但一旦注意到了,那这山中当真是处处异常!
静,太静了!
这一路走来,听不到山林走兽在树丛中活动的簌簌声也就罢了,连夜行禽鸟惊飞时的扑翅呜啼声也没有听到。听不到禽鸟呜啼之声也就罢了,连夏日里本该喧嚣不止的虫鸣声也没有听到!
这整座大山一片死寂,仿佛一座死山!
而就在这时,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一阵细微的“咔、咔”声。
这声音突兀至极,从黑暗中凭空而出,似在很远处。虽说极轻,奈何周遭极静,所有人立刻都听到了。
张文典悄声问:“你们听到了吗?那是什么声音?”
无人回答。所有人都不动了,火把一晃一晃地照在他们的脸上。
“咔……咔。”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那声音便又近了许多,在一片静寂中带起幽幽的回声。
顾山青举起火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去。树林中黑暗如常,什么也看不见。
“咔……咔。”
这一次,这声音几乎直接响在了他们身旁,一下一顿,钝重至极,规律至极——这一次,顾山青听出来了,那是山里最常见不过的,伐木的声音,是一把粗重的斧头一下、一下砍在足年了的树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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