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谢丰年一个措手不及,顾山青心情大好。
可惜这心情也没持续太久。他将竹梯搬到二楼,取下小门上的丹砂符,仔细收好,开了锁,先被洒落下来的灰尘呛了三个喷嚏。
他思索了片刻要不要让张文典再给他画一沓聚尘符,最终决定作罢,只拿上两个昨日临时添置的烛台,爬上竹梯,一探身,进入了阁楼。
阁楼小门的门板比夹层薄上许多,与天花板的底部平齐,是不能翻过来放平的。顾山青一松手,小门便失去了支撑,瞬间合上了。
黑暗立刻笼罩了他。
顾山青闭了闭眼,适应了一下黑暗,而后摸出火折子,点燃了烛台。
这阁楼四周低矮而中间高,但就算是最高处也只能容人低头通过。虽说层层相叠的瓦片虚隙偶尔透出一星半点的光,却连光斑都难以成形。烛光照着顾山青,向四面八方投出他的影子,更衬得这阁楼阴气森森。
陈老太爷听到的脚步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么?
阁楼里的东西早在陈老太爷发疯时就全都清空了,顾山青举着烛台四处摸索了一阵,除了一把灰,什么也没摸到,也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一提的缝隙。
他原本猜想会不会是有人在边边角角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布下了铃铛,风一吹就响,而脚步声则是偶然进到阁楼里的夜枭之类的脚步声,但现在看,显然并非如此。
不过想来也是,按照陈老太爷那恐惧入髓的程度,若阁楼里的声音真的是因为有什么虫鸟小兽进来了,他怕是连一根羽毛都得差人清出来,一个蚊子洞都得教人堵住。
想到这,顾山青突地心念一动:假如他们寻找的东西视不可见,那么听呢?
这世间事物不可琢磨,有时眼前所见或许反而是发现真相的阻碍。
他吹熄了烛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凝神细听。
可没等他听出什么所以然,阁楼门先一把被张文典拍开了:“咳咳咳,这么多灰,呛死了!”他一手撑着门,另一手在脸前扇了两扇,抬眼就看见了顾山青,“咦?你在干什么?入定么?何苦要在这里入定?”
“……”顾山青莫名生出一股被抓包了的尴尬,仿佛他刚刚在做什么羞耻之事一般,实在对张文典说不出口自己的心路历程,于是只轻咳一声,道,“没什么。找找灵感。”
“哦,找到了吗?”
“……暂时没有。怎么了?”
“不空带回来了一位有意思的小朋友,说了件有意思的事,你也快下来听听!”
在楼下等着他们的,除了不空和突然又冒出来的马知县,还有一位身材精瘦的少年。不空见他们下来,对那少年点头道:“好了,那就劳烦小公子再把对小僧说的话同他们讲讲罢?”
少年有一双黑亮而不驯的眼睛,他撅了撅嘴,道:“先说好,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没骗你们!”
不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僧相信你。小公子放心。”
少年终于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他要讲的事其实说来也简单得很。
这少年半大不大,正是最年少气盛,天不尊地不怕的时候。在几个月前,他和那些同样年岁的伙伴不知起了什么龃龉或争端,争执到最后,突地逞强斗起了气,在一串类似“你行,你厉害,你有本事!”“我就行,我就厉害,我就有本事!”的口水话之后,也不知是谁福至心灵,提出了这样一项具体的挑战:谁要是能在镇南边闹鬼的陈家待上一夜,搞明白那个鬼的庐山真面目,那他才是真行,真厉害,真有本事!
本来这种气头上的玩闹话过去也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奈何这少年是个死心眼的,越想越气,当真在当天晚上跑去了陈家。
他绕着陈家转了一圈,觉得真的潜进陈家不大现实,难免被抓,轻则被当成鬼打上一顿,重则被当成贼扭送官府,都不大好受,于是就在陈家院外寻了棵高度和位置都合适的树,往枝上一蹲,正好俯瞰陈家的小院。
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坚守一夜的,奈何在气头上就出来了,也没考虑时间,蹲到树上时天才刚刚擦黑。而死盯着一个不大的院子又太过枯燥无聊,等了一段时间,他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早过去了许久,深黑夜色下四周的人家都点起了灯。来不及分辨时辰,他先一眼望向了陈家的小院。
就是这一眼,让他的心跳几乎都要停止了。
——有一个细小的身影穿着一身红衣,束着闺阁女儿的发髻,正在陈老太爷亮起的窗外慢悠悠地走。
他看见了那个人影,陈家老太爷自然也看见了,在屋中破口大骂,又在阵阵剧烈的咳嗽声中撕心裂肺地叫起了管家。
李管家不知正在后院做些什么,听到了他的声音,一边应和,一边快步从楼侧的木梯往上爬。
那头往这边走,这边往上爬,眼看李管家就要和那个诡异的人影碰一个脸对脸,少年差一点喊出了声,但最终还是恐惧地死死捂住了嘴。
而就在管家将要拐入通廊时,那个人影转身了。
少年原本以为李管家看到那莫名出现的姑娘的背影会作出什么反应,厉声喝问也罢,屁滚尿流也罢,总归是个反应,却不想他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一推门,便走进了陈老爷的卧房。
紧接着他的温声宽慰便从屋里传了出来。
虽然心中满是疑惧,但李管家的声音让少年也镇定了几分。他又想起了伙伴的挑战,自觉至此还不能算见到了那鬼的“庐山真明目”,便壮着胆子又往前凑了凑,准备等那人影再次转身时看得更真切些。
然而,或许是在心浮气躁中他的动静太大,那人影这一次竟没有走到通廊尽头,而是走到一半,便猛然回头,就这么直直地望向了他的方向!
尚来不及看清那人影的面目,少年惊骇之下蓦然踩空,从树上摔了下来。
虽然没有摔坏,但少年又痛又怕,战栗地在树下呆坐良久,思来想去,终归是不敢再爬上去了。
他回到家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父母,挨了好一顿打,又把所见所闻说给了自己的伙伴——虽然他们之中后来有人再去时什么也没有看见,但陈家有鬼的传闻却由此愈演愈烈了。
“大人,你们说,我是不是传说里的那种,那种‘阴阳眼’?”少年看着他们,严肃地问道。
“这……小僧不知。”
张文典摸了摸下巴:“那照你这么说,陈老太爷也是阴阳眼了?”
“他不算。本来就是来找他的,他怎么能看不见呢?”少年理直气壮道。
谢丰年轻轻一笑:“你说的对。谁都可以看不见,只有他不能看不见。”
这话似是附和,又似不是,少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疑惑地歪了歪头。
“罢了,还是容小僧等人再查一查。劳烦小公子了。”说着,摸出荷包,数了一把铜板,“这一点点不成敬意,小公子拿去买糖吃可好?”
“我早就不吃糖了!”少年反驳道,但还是勉为其难地接了。他接过铜板走出两步,又回头确认了一下,确定没事了,这才走出了陈家。
他一走,马知县迫切地问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这鬼,怎么还有人看得见,有人看不见?”
张文典没有理他,反而转向凝神思索的顾山青:“你怎么看?他们有人在撒谎吗?”
顾山青缓缓摇头:“没有,他们说的都是实话。”
张文典皱起眉:“管家说他什么都没看见是真,刚才的小子说他肯定看见了也是真,这是怎么回事?”
谢丰年哼了一声,笑了:“你还记得我问他,问那个李管家的,是什么?”
张文典微皱起眉,摸下巴:“嗯?我记得你问的是……”
然而谢丰年却没等他回忆完,直截道:“他当然什么鬼影都没看见了,他看见的,分明是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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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息壤
“大人——”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五人齐齐回头,原来是一个侍卫不知何时从大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一个有五层之高的大食盒。
“看我,都把这事忘了!”马知县一拍脑门,手忙脚乱地从侍卫手中接过食盒,放到桌上,揭开盒盖,亮出里面的菜肴,谄笑道,“小官想几位大人心系案情,肯定也不愿意到外边吃,就自作主张吩咐他们做了几道菜,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几位大人随意吃吃,随意吃吃!”
原来不知不觉已至午时。
马知县虽说着随便吃吃,但从食盒里端出来的菜码是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冒着腾腾热气,其中有一道笋丝嫩如白玉,丝丝分明,其间稀疏地夹着几条同样切成细丝的鲜红火腿,泡在清亮的汤汁中,被马知县煞费苦心地摆在桌子正中,不消问,便是早先马知县丝毫不吝溢美之词的那道“问山笋”了。
顾山青好奇地夹了两筷子,饶他不是个讲究口腹之欲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山笋当真鲜美至极。不空仿佛没看见这菜里的火腿,连连下箸,对之赞不绝口,甚至问起了具体的做法。
不多时,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马知县拿帕子擦了擦嘴,眼珠子咕噜一转,问出那个显然在他心里盘桓许久的问题:“大人,您刚才说的,‘看见的是他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丰年毫不客气地又夹了一大筷子笋丝,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张文典嘿嘿一笑,道:“大人别理他,他就这个脾气。不过确实就像他说的,那个陈老爷每天晚上看见的在卧房外逡巡的鬼影,无疑就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厮扮的了!”
不空道:“男扮女装!”
马知县畏缩了一下,又迟疑道:“这……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呢?万一这鬼确实是有人看得见,有人看不见呢?”
张文典道:“所谓的阴阳眼并没有那么多见。一个有阴阳眼的少年恰好去爬了陈家院外的树,看见了管家看不见,陈老太爷却看得见的‘鬼’这也未免太巧了。另外,我现在想起来了,丰年问管家的是‘看没看到在陈老爷门口飘荡的鬼影’,那管家和小厮都说没有。我们山青有判断他人所言真假之能,确定他们谁都没有撒谎。”
他说到这,马知县惊奇地望向顾山青,顾山青对他颔首一笑,又听张文典道:“但按照另一位偶然看到院内情形的少年的证言,那管家又一定是看到了的。那么,马大人,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马知县呆愣愣地摇了摇头:“小官不知。”
张文典接着道:“假如那管家心知自己看见的不是什么鬼影,那他说自己没看见‘鬼影’,自然不能说是在撒谎了!至于那小厮,他自己就是那‘鬼影’,当然就更不可能看到什么鬼影了!”
马知县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大人英明啊!”
张文典摇头:“还是丰年反应最快。”
顾山青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大人还记不记得这‘鬼影’最开始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马知县:“呃……”
顾山青没为难他:“是在雨夜陈老爷摔断了腿之后。”
不空接道:“阿弥陀佛,正是因为他摔断了腿,起不了床,所以才无需担心他在看到那‘鬼影’后直接开门,抓住扮鬼的人啊!”
顾山青点头:“不错。”
张文典凝眉沉吟,又道:“只是,那陈老爷看到了‘鬼影’,第一反应难道不该是叫小厮么?这小厮平时就睡在他屋子的边房里,却次次都不出现,他怎么也没有起疑?”
谢丰年哧道:“他自己心里有鬼,一门心思认定那是他儿媳妇,别人有什么办法?况且就算没出现,第二天用‘吓昏了不敢出门’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那陈老爷还能从床上跳起来打他不成?再不济,偶尔让他爹扮上两回鬼,他的嫌疑不也就洗清了?”
他说完,众人安静了,都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李管家扮上女装装鬼的情景,而后齐齐打了一个冷战。
张文典干笑两声,揭过这个话题:“假如我们的推测无误,在陈老爷门口徘徊的鬼当真是人扮的,那这房子里先前出现的其他异状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明白无误了。”
不空点头称是,道:“我记得马大人案上记述的异象约有……四条罢?分别便是:阁楼步音、窗棂渗血、门外游影以及墙上画符。小僧说得可对?”
谢丰年噗地一笑:“居然还文邹邹地取了花名。”
不空装作没听见。
顾山青微笑一下,接道:“可能还得加上一条。陈伯是跟着陈老太爷来的,忠心耿耿,按他的说法,他之前一直负责巡夜,就算换了个地方,也没有莫名就‘扛不住’,再也熬不了夜了的道理。”
张文典:“你是说他守着院墙的时候次次睡着,这里头也有猫腻?有人点了迷香?”
顾山青摇头,答:“我后来问他,他说没闻到过什么异味,但也说不准。”
张文典搔了搔下巴,道:“他靠墙守着,不可能感觉不到有人靠近,这未免有点牵强吧?迷香还能爬过一栋墙,再降下来把他迷晕?”
不空合了个十:“阿弥陀佛,顾施主明察秋毫,有疑问之处我们先记下便好,牵强与否可之后再论。现在暂先假定‘门外游影’这一条我等猜想无误,那余下几条,诸位可有什么分说?”
谢丰年坏笑:“山青,你研究那个阁楼,研究出来什么没有?”
顾山青无奈地瞥他一眼,道:“还没有。”又转而道,“不过,‘窗棂渗血’这一条倒让我想起市井里一个常见的把戏。你们肯定也都见过。”
“是。”张文典道,“做手脚的肯定也是李管家和他儿子了。也不知道他们和二十年前的那一对情人有什么关系啊。只能过会儿直接问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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