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匠头沉默,又硬邦邦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山青问:“匠头当真不知?”他指向并未变色的那一扇窗板,“这一扇是从客堂侧边拆下来的,窗纸是浸过桐油的油纸,可以防止雨水侵袭。而另一扇,却并未这么处理过。王匠头,你作为一个经手了无数房屋、宅院的匠人、匠头,当真一眼看不出他们二者的区别?”
“可能是谁不小心装错了。”
听他这么说,顾山青突地沉默了。
旁人也不敢作声。
过了许久,他才长叹一声:“匠头真的要我再说下去么?”
王匠头问:“说什么?”
顾山青沉声道:“说炮制这窗子需要不止一天,就算是一人所为,其他人也当真一无所知?说做出这么一扇,更可能不止一扇窗纸所须的大量姜黄和用来调匀窗纸颜色的其他药草,到底是从何而来?”
他顿了一顿,又往四周院墙一指:“再说说底下这些东西。这些不伦不类的符文应该是用混入了赭石粉末的漆汁所画。漆汁日常用得不多,除了木石匠人,很少有人知道漆树的树汁气味刺鼻,会让一些人起红疹,呼吸困难——正是陈伯靠近它时的反应。那么,这些漆汁又是从何而来?”
“我们就暂且不提它从何而来。只说说它是怎么运进来的吧。我在后院那一堆空着的香桶底下发现了几个红点。如果说放香桶的位置一直没有变,那么装漆的桶极有可能就是伪装成香桶运送进来的,香桶的气味同时也完美地掩盖住了漆的气味。”
“如果有人拎着装满漆汁的桶在外边走,不小心洒了,或者被人看见了,生了疑,那这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便一望即知。为了避免这个风险,这样做的主谋当真不会去寻求他人的帮助吗?一个,每天晚上都要来来往往因而绝不会有人怀疑,且能够轻易地将这个异常的桶藏起来,而不被人发现的人的帮助。”
“再说跟着他家来到这个镇子,忠心耿耿的陈伯,为什么每次试图守夜都会睡着?真的不是有人在他吃喝入口的晚餐里,加了什么东西吗?”
“甚至是在事件发生之后,陈老太爷的诸位高邻,真的是因为觉得这墙上的符文‘太过邪门’,才去找的马大人?”顾山青的视线在望向他的一张张朴实而没有表情的脸上扫过,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而不是,为了替什么人找一个理由,把这些太过明显的线索毁尸灭迹?”
“这陈宅里发生的种种,当真是两三个人就能做到的吗?”
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死并不可怕,甚至几个人想要一个人死也并不可怕。但若所有人都尽是无声的同谋呢?
整修房屋的大小工匠,卖草药的人,做窗纸的人,运夜香的人,管家,厨子,小厮,东西南北四众高邻,以及那些必然察觉到有事发生,却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的人。
陈老太爷以为回到了旧乡,却早在不知不觉中迈入一张由窥探的视线和杀意织成的大网,铺天盖地,将他的性命网罗其中。
听完顾山青最后一句,王匠头勃然色变:“大人到底在暗示什么?不要血口喷人!”
马知县大怒:“你怎么和大人说话呢!够了,不用再听了,你必然就是主谋无疑了,快把他押下去!来人!还有他们!这些工匠,他们肯定也全都参与了!快,快去!”
顾山青尚未来得及阻拦,突然只听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大人且慢!这一切与他们无关!”
挤满楼梯和通廊的人群让出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的矮个老人颤巍巍挤到人前,若不是一路上不时扶上一把的手掌,早就要摔倒在地。
等终于来到顾山青面前,他“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额头叩地,老泪纵横:“大人,所有一切都是由小人而起,您说的这些也都是小人指使的,是小人给了他们钱,让他这么干的!请大人把小人带走,饶了他们吧!”
“何伯!”王匠头叫道,两步冲到老人身边,欲将他扶起,可老人死活不依。
“大人所说的主谋就是小人,小人就是二十年前死在这里的巧儿的父亲。如果不是小人糊涂,一切都不会发生。请大人把小人带走!大人想知道的事,小人定然全都如实交代!”
“何伯!你在说什么!快起来!”王匠头用力拉了两把,见何伯几乎被他拽倒,却次次倔强地跪回原地,竟一个回身,果断地在他身边一道跪了下来,“大人说的不错,这宅子里的所有机关都是我瞒着他们设下的。乌龟是我放的,窗纸是我背着他们到别的镇里买来姜黄和药草制成的,墙上的这些也是我画的,和其他人毫无关系!大人不要听他瞎说!”
“你画的?”马知县不信道。
“是,我画的。我在去过的黑市里随便买了本道法书,寻到机会偷拿了李管家的后门钥匙,每天晚上等他们入睡后就来画。大人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画的。至于大人所说这房间外的‘鬼影’,我来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八成是那个陈老头的幻觉!好了,大人,不要再多说什么废话了,赶紧把我抓去就是了!”
“你,你瞎说什么!大人千万不要听他胡说!他是为了包庇小人才这么说!大人千万不要信他!”
王匠头哧道:“都是这么大岁数了,就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了。你看大人会信你么?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人把我抓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怎么样我都认!”
“你,你,你,满口胡言!”
“够了!不要再争了!”就在马知县向侍卫抬手示意,要为这场实力悬殊的口舌之争分出胜负时,突然从意想不到角落传来一声呐喊。
喊出这句话的是和王匠头一同被侍卫押上来的李管家。
他用力挣了两下,竟挣开了侍卫的手。侍卫抓住他的胳膊欲将其制服,却被顾山青抬手阻止。
李管家站直了身子,神情悲哀,道:“好了,不要再争了。做了都做了,不需要谁来顶罪。让该来的都来吧!坐牢也好,砍头也罢,这是我们所有人欠下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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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息壤
此惊人之语一出,众人皆静。
在重重询问之下,李管家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二十年前之事不为人知的全貌。
原来在云娘在被关进小楼中等待吉日之后,并未就那么坐以待毙。
她昼夜对着把守大门的堂表兄弟苦苦哀求,涕泪交垂,赌咒立誓,只求他们能将她放出去。
这些表亲兄弟毕竟人心肉长,要么看着她长大,又或干脆与她同龄,从小一起玩耍,听着她日夜不休的哀求,又眼见她日益憔悴,终于松了口,与她达成了一项秘密的约定:如果那蟒山里的樵夫听说了她的婚讯,在某一个晚上驾着马车来接她,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她放走。
但此事不仅事关她的名节,更牵扯到家族荣誉,他们自然不可能替她传话,更不要说将他们的约定告知于他。所以这其实既是一种让步,又是一种为难——她被关在楼中,还能使出什么神通把消息传出去不成?
而看那樵夫并不来找她,她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但云娘却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并且竟然真的把消息传出去了——一位在她与那樵夫相恋时便与他们相熟的孩子,一位少年,想方设法与她秘密地保持住了联系。
可惜他犯了一个错。
或许是太过激动,又或是太不设防,在他急急赶着出门去找樵夫要告诉他这个消息,而父亲问他要去做什么时,他随口把他的去意说了出来。
少年年少轻狂,一切随心而为,不觉得他要去做的事有什么,他的父亲却敏锐地觉察了其中暗藏的凶险。
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泥瓦匠。陈掌柜店铺虽小,但与其他掌柜的都相交甚笃,而陈老爷是当地大贾,自然更不必说。为他们这一帮人的门脸宅院进行的翻修甚至可以说养活了本地的大半工匠。
如果自己的儿子当真去蟒山通知了那樵夫,而那樵夫又当真成功地乘夜将云娘带走,一旦消息不小心传了出去,那他与这两家结下的梁子便足以让他、让他的全家在这个镇子里再无立锥之地。
于是,他作为一位父亲和一家之长,做出了一个无比自然又合乎情理的决定——他将自己的儿子骗到屋中,关了起来,并且不论儿子如何怒骂嘶吼,恳求诅咒,在陈家将儿媳迎进门前,也绝不让他踏出房门一步。
少年在家中咒骂不已,然而他却忘了一件事,那便是隔墙有耳。当他在对着自己的房门和父亲咆哮之时,他也在不自觉中将云娘拜托他之事尽数向周遭乡邻们泄了出去。
而他的母亲则出于妇人嚼舌的天性,以及对竟将他们一家置于如此险地的云娘的怨怼,替他把所有的细节都一一补全。
院边檐下,街头巷尾,没有人堂而皇之地说起,到处都议论纷纷。
有人在暗地里冷嘲热讽:“这小蹄子真是不安分,连女孩子家的名节都不要了,简直是不知羞耻!”
“鬼迷心窍喽!我倒想看看他们真跑了之后能怎么样!”
“那弟兄几个也真是拎不清,自家妹子发疯,做兄弟的怎么还陪着她胡闹!”
但即使是最好心的人也没想过替那少年完成他的使命:“跑什么呢?嫁到陈家去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真是想不开!”
“是啊!就算他人再好,嫁给那么一个穷哑巴,能过上什么好日子?日后过不下去了再分开,那不是更伤心!真是个傻丫头!”
“养儿不知父母心呐!”
“这对哑巴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从小到大一直靠山吃饭,离了大山,他一没钱,二没本事,到了别处怎么生活?难不成去要饭么!”
就算有人犹犹豫豫地提起,道他们两情相悦,想要去支会樵夫一声,也总有热心的亲朋急忙忙把他们拦下:“喜欢?喜欢能顶个什么用?真是天真!有些事啊,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得好!”
“该有人去说早就有人去说了,轮得到你?别多管闲事了!”
“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找麻烦!”
“虽说现在是难受,难受一阵子,也就过去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日子该过还得过,习惯了,就好了。”
“怎么着都是为了他们好……”
到了最后,一传十,十传百,无论因由何在,怀着何种的心思,除了两家的当事者,所有人都知道了。
再后来,连陈家和何掌柜也知道了。
只有远在蟒山山中的樵夫,和深锁小楼的云娘,依然一无所知。
而等那老实巴交,又难以和人交流的哑樵夫终于意识到不对,察觉他好像许久没见云娘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待他从蟒山深处赶到镇里,守着小楼的早已不是云娘的兄弟,而是陈家的打手。
等待他的除了一个张灯结彩、饰满红绸的小楼和云娘马上就要嫁人的噩耗,还有一通羞辱和一顿毒打——他想要闯进小楼里见见云娘,亲自确认她的心意,却在一片“凭你也配”的耻笑声中被打断了腿。
毒打之后,又在陈老爷的命令下被扔进了蟒山。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他稍稍恢复了一些便一瘸一拐地挣扎着回到了镇里,然而迎接他的已经是大路上一个个回避的眼神,和云娘在绝望的等待中自缢而死的死讯。
李管家的声音颤抖:“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去给哑巴传个信,去成全他们。两条性命啊!哑巴——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所以我们大家就叫他哑巴——他可真是个好人。他卖的木料永远是最整齐最结实的,价格是最公道的。本来自己也没几个钱,他还会在冬天最冷的时候给镇里的孤儿寡母、没孩子的老人,一家家送柴火,分文不收……”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陷入了回忆,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顾山青道:“大人,我一直听人说在蟒山里见到他了,消失的那几个人都是他的鬼魂作祟,这是真的么?”
接着又似不想听到他的回答一般,苦笑道:“这也怨不得他,这镇里有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在他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又有谁站出来了?明明只需要简简单单地捎个信罢了。只需要捎个信,他们两个就能远走高飞!走得远远的,谁也管不着!但是最后呢?像他这么一个好人,死得那么惨!他会冤魂不散,留在蟒山里作祟,都是我们造的孽!他只不过是为了复仇啊!”
顾山青望向他的身后,只见李管家身后镇民的一双双眼睛也同样望住了他,上了年纪的缄默不语,年轻的噤若寒蝉。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同样没有神情,仔细看来却又个个不同。
“阿弥陀佛……所以这是,赎罪?”不空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为了你们当初冷眼旁观,谁也没有伸出援手?”
谢丰年不动声色问李管家道:“当年你也得到消息了?”
“是。”李管家垂首道。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不过,蟒山里发生的事,倒也并非一定是你说的那般。”
李管家猛然抬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蟒山里的鬼难道不是他?”
谢丰年问:“他死前腿是不是瘸的?死的时候身首分离?”
李管家脸色惨淡:“没错。”
不空双手合十,叹:“阿弥陀佛,应当是他无误了……”
李管家求助般看向顾山青:“那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顾山青道:“在蟒山里看见他的,不只有一个人吧?”
李管家:“是,有四五个人都说在山里见到他了。”
顾山青:“那他们可都安好?”
李管家:“安好?”
顾山青:“无碍无恙,全须全尾。”
李管家想了想,道:“除了一个人吓病了一阵,说了很久的胡话,其他人好像都还好。”
顾山青道:“那就是了。既然他们安好,现在我们知道的,其实也只有他们在蟒山里见过那位哑樵夫这一件事。事情的真相和你所想的截然相反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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