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三个在树下、一个在树上,又等了一会儿,才等来不空和木清。叶一在晚宴马上开始时才到,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听高台上的司礼声音平板道:“请各位大人入座。”
谢丰年在入座的间隙抓紧时间刺了叶一一句:“守时啊叶司台,身为一司之主,怎么能迟到呢?”
叶一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一声清脆钟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坐正身子。
念君无声无息地走上高台,一身黑衣正服把脸衬得苍白,上了台没有落座,先向对面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顾山青随之看去,只见他对面那人身形极其高大,一身露背黑袍、蛇皮腰带,和苍殊十足相似,只是造型更加夸张,举止也更为豪放。他的腰间挎了一柄长剑,剑身上缀足了宝石,反倒显出了浮夸。
这人不作第二人想,无疑是众妖之王,大鹏王!
等两人落了座,又有几人坐到念君身后——线条刚硬、面色肃然的仲文仲武也赫然在列,只有大鹏王背后的一个位置还空着。
顾山青在心中暗忖苍殊怎么还没来,谢丰年突然用胳膊肘使劲顶了顶他,声音很低却异常激动:“看看看!不空不妙了哈哈哈!”
顾山青稍稍侧过一点脸,用余光看他:“什么?”
谢丰年“啧”了一声,道:“最边上啊,最边上!坐在那里的,不就是那个文姑娘?!”
方才顾山青没有留意,这时再一看,果然念君身后的少女一身柔美白衣,玉质纤纤,不是文影又是谁?
连阿石阿土都影影绰绰藏在台下的树荫中。
他不禁失笑:什么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谁能想到文影来投奔的,竟然是念君!
但还没来得及去看不空的表情,就听司礼道:“祭礼开始!”
祭礼仪式算不上复杂,叶一也早就同他们讲解过,顾山青做得随波逐流,让拜便拜,让叩便叩,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木偶人。
读完长长的祭词,念君和大鹏王交谈几句,相敬几杯,而后也不多说,直截了当道:“开宴!”
这一句说完,一直候着的侍女们次第端上佳肴,底下一班人便可以尽情吃喝谈话。只是在此之余,还要依次上前,向念君祝词敬酒。最先敬酒的是案几前端真正掌握着实权的九州各郡的郡首,而镇异司在长案的中间还偏后,离他们还有好久。
顾山青问道:“怎么没见御城军的人?”
谢丰年将一枚西域葡萄丢进嘴里,道:“他们的头儿奇怪得很,讲究苦修,从来不喝酒赴宴,底下的人当然更不来了,哪像叶一这么拖家带口……啊!你掐我做什么?”
掐他的是坐在另一边的木清,听到他居然还有脸问,忍不住又捶了他一记:“你还问我?”
更远处的不空摇头道:“阿弥陀佛,此处不比镇异司,谢施主可要慎言呐!”又拦住要给他倒酒的侍女,“这位姐姐,贫僧不喝酒,不过,你们这可有素烧鹅?”
谢丰年哼了一声,夹起除不空外一人一份的整煨蹄髈:“这蹄髈怎么只有一个指头?”
张文典笑道:“这你可就露了怯了。这是只在东海那边才有的夔牛的蹄子,每头只有一只脚,跳得远还会遁地,难抓得很!你赶紧吃吧!”
白鸿疑惑地看他:“你抓过?”
张文典突然显得有点狼狈,含含糊糊道:“嗯,差不多吧。”
“一看就是没抓着。”谢丰年嗤笑一声,又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番,最后还是嫌弃地把蹄膀扔回了盅里。倒是白鸿吃得无比开心,看样子是准备把每道菜都尝个遍。
在吃饭的间歇,看着念君案前人来人往,混杂不堪,顾山青不由奇道:“有这么多人在宴会上走动,又离念君那么近,他不怕有人下毒吗?”
谢丰年睨他一眼:“怎么?你想下毒?”
顾山青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张文典美滋滋地又饮尽一杯酒,满足地叹一口气:“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一指念君的方向,“你看到君上身前那个木案没有?”
顾山青点点头:“怎么?”
张文典接着道:“传说上古时分有一种神木,单凭它的草木香气就能解百毒,能治百病,生长在谁也不知道在哪的秘境中,哪怕小指肚那么大的一块,也价值连城。”
顾山青道:“君上的木案,就是用这种神木做的?”
张文典:“没错!而且另施了你能知道的所有法术,就为了保护君上不中毒、不被人下蛊、不中诅咒。你看见君上穿在身上的衣服没有?”
顾山青:“那衣服也有名堂?”
张文典用手掩住一个小小的酒嗝:“雪域金刚蚕,一百个蚕只能织成一条丝,做成的衣服轻薄无比,刀枪不入!”
顾山青不解道:“既然如此,直接开一个守护结界,不让任何人近身不就可以了,何必如此费力?”
张文典摇了摇头:“人君宴本来就是为了告诉大家君上与民同在,与民同乐,如果开一个结界,像什么话!”
顾山青:“……”
谢丰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木清探过头来,大眼睛一眨一眨:“张大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我连咱们叶姐姐哪把剑是哪把剑都分不清楚,你连君上的东西都这么清楚!”
张文典一巴掌糊在她的脸上,把她推了回去:“谁像你这么没心没肺!”
不多时,酒宴越发热闹起来,把肚子垫了个八成饱的诸位宾客纷纷离开座位,熟识的寒暄,陌生的攀交,到处敬酒。除了顾山青刚来镇异司不久,由叶一一一引见,其他人在九州各地查案时多少也认识了一些人,各自聊过一圈,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又回座坐成一排,围观白鸿啃骨头。
等他把最后一根啃完,司礼也正好悄无声息来到他们身边,低声道:“叶司台,该轮到咱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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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石怪
此时日头早就落下,花园四角奇异的白炽焰火高悬,照彻黑夜。
原先离得远看不清,这时走近了,顾山青才发现念君的面容年轻清秀,一双凤眼狭长,只是嘴角向下,眉峰细锐,显得有些冷淡甚至是薄情。
顾山青不由又想起谢丰年之前说的那个传言。在二十年前,就在这问君殿里,他眼前的这个人突然出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离奇意外,占用了镇异司和按察使们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导致丘无忌逍遥法外,他的父母惨死于小城客栈之中,又在二十年后的此时将顾山青带到他的面前。
顾山青并不恨他,只是觉得,这人间的因果是多么的奇妙。
看他们上前,念君唇角微弯:“叶司台可好?昨日有劳诸位了。”眼里深藏着一丝受过轮番敬酒后的疲惫。
叶一欠身行礼:“托君安,这是我等当做的。叶一携镇异提刑司敬君上!”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镇异司众人也随她饮尽。
念君的视线轻轻扫过,顾山青原本以为他会和献礼的三人交谈几句,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幽深目光落到他的方向停住了,淡淡道:“乌鸦不错。”
顾山青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偏头看去,只见小黑收拢翅膀,安安静静地立在他肩头,一双豆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念君。
他竟然不知道小黑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念君对他的反应仿佛一无所觉,作出了让他更加震撼的发言:“非常聪明的补魄法子。不过,这乌鸦虽然算是你本人的魂魄,长期驱使下来,亦免不了损耗,须得多加注意。”想了想,又道,“助苍殊寻回千丝戒的也是你罢?我有件宝物可温养魂魄,等宴之后,叫仲文给你送到镇异司去,就当是对你的嘉奖。”
顾山青一时说不出话来,镇异司众人也震惊地扭头看他,只有谢丰年不置可否地一勾嘴角,冷眼旁观。
顾山青心中暗叹,他果然早就知道!
人的魂魄有十:三魂名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名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
他小时候遭遇变故,三魂七魄中的雀阴一魄被强行撕裂,离体而去,他的师父施救于他,将他剩下的残魂与一只路过乌鸦的兽魂相融,让他不至于痴傻余生。只是这一魄虽然被他的师父补全,毕竟不是原装,不够稳定,时常变成乌鸦的样子溜出来。一溜出来,他就又成了缺魂少魄的傻样。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师父教他修习起了魂术,他的修为越深,小黑可以活动的范围就越大,溜出来也就再无妨碍。也正因如此,当小黑不在体内时,他一魄的魂位留空,正合与生灵万物共鸣,让他能将驱灵术使得得心应手。
强夺魂魄残忍阴毒,且人心不定,所思所感纷扰繁多,除非自愿献身,人或妖的魂灵驱策起来威力虽大,却多有凶险,甚至难免反噬。那寥寥未入邪道的驱灵异士,一般会收服几个惯常驱使的兽灵。这些兽灵里勾陈獬豸那是传说,毕方狮犼得使劲找,狗熊老虎基本是常态,甚至很是拿得出手。
顾山青却不愿为此杀生,环顾了一圈,发现手边不就有个现成的,还是自己的,用起来理直气壮,于是,小黑,就是你了!
话虽如此,魂魄外露原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还要拿自身一魄去对阵杀敌,面对种种未知的凶险,这种行为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心大。
然而顾山青对他本人的事惯常都是心大的,也无人管他,便就这么去了。
这件事他没告诉过任何人,镇异司的人也就以为小黑不过是他驱使的兽灵,虽然格外特立独行了些。
谢丰年身怀“心眼”——顾山青依然不知道这是他眼睛的正经名字,还是随口逗他的,看出来也就罢了,却不想念君也一眼将他看穿!
张文典愣愣道:“所以……平时小黑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你说的?”
顾山青完全忘了还有这码事,当即装傻道:“啊?什么话?”
张文典从牙缝间“嘶”地抽了一口气,瞪起了眼,对顾山青死不认账的态度非常难以置信。
念君露出一丝惊讶:“你没有告诉他们?那倒是我的不是了,对不住。”
顾山青连忙行礼道:“君上折煞我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们从来没问过,我也就没说过。”
镇异司众:“……”
念君轻轻一笑,又转向叶一道:“叶司台,我还有一件事要交托你们镇异司去做。”
叶一正色道:“君上请讲。”
念君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扭头招手道:“小影过来。”
文影正端着两个碗走上高台,一个已经空了,而另一个还剩一些,显然是刚刚端给阿石阿土吃剩下的。听到念君叫她,她赶忙放下碗,快步跪坐到念君身旁,而后一抬脸,先大眼瞪小眼地对上了不空,惊叫道:“居然是你!”
不空看起来很有往众人背后躲的冲动,但好歹维持住了最后一点尊严,忍着没动,双手合十,低头道:“阿弥陀佛,正是小僧。”
说完便住了口,也不多做解释。然而他这边垂着头,视死如归地等待发落,文影却好似就这么呆住了,半天没有说话。念君不知为何也没有说话,其他人不敢打扰,甚至还都莫名地屏住了呼吸。
终于,还是不空再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抬头道:“文姑娘?”
他这么一叫,文影“呀”地回过了神,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骤然红了,吱唔了片刻,接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心翼翼地对不空道:“那我们……能不能算扯平?”
不空松了一口气,郑重道:“小僧愿与姑娘扯平!”
他没完全说实话,她也没有,算起来倒确实是这样一笔账。
谢丰年看得摇头叹气,对顾山青道:“从前天她答应和不空去吃饭开始,我就觉得这姑娘美则美矣,就是有点傻。”
顾山青哑然,台上的念君似乎也听到了他的评论,展开一把折扇,躲在扇后咳嗽了两声,只不过肩膀微颤,很像是在偷笑。
文影的脸更红了,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不空回头狠狠瞪了谢丰年一眼。见他好像动了真怒,谢丰年讪讪地做出一个投降的姿态,算是示了弱。
念君轻咳一声,敛色道:“既然认识,那就更好办了。你们应该知道,小影有一个哥哥叫文阳,一直在云州做行商。半年多前,他去进货,过了不久就没有了音讯。叶司台,我想托你们去查的就是这件事。”
叶一迟疑一瞬,道:“属下并非质疑君上的决定,只是旅途在外,原本就多有曲折,半年也算不上太长的时间,更何况文公子做的乃是商事,瞬息万变。文姑娘怎知令兄不是发现了意料之外的商机,临时改变了行程,拖延了回家的时间?”
念君正要答话,文影却激动地抢白道:“不是的!我有一样……东西,不管距离多远都能和兄长随时联系!我和兄长相依为命,他每次出去,都是三天和我报一次平安,如果不是出了事,他绝对不会不理我!而且,他本来就只安排了一个多月的短途旅行,是为了采集一批急用的药材,但过了半年都还没有消息!”
叶一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是我草率了。”
虽然数量不多,但总会有异士做的奇巧玩意流落民间,文影这般语焉不详,说的大约就是其中之一。
正待细谈,突然听一个浑厚声音道:“念君,听说你身边那位姑娘跳舞跳得很好,以前都没人见过啊!来跳一曲如何!”
原来是一旁的大鹏王。他的眉目轮廓粗犷深邃,算不得俊美,举手头足间却自有一种阔达的魅力。
在念君受人敬酒时,他也一刻没闲着,基本所有人在敬完了念君之后,都还要再去敬他。顾山青之前就时不时听到他豪爽的笑声。他约莫是从谁那听说了文影在王都里跳舞的事,这时又正好看她上到了台前,就直接这么提了出来。
大鹏王这一打岔,文影哥哥的事也只能稍后再说。
念君笑道:“这位姑娘是本君的世交,她家的舞源远流长,乃是九州一绝。本君原本就想让她在宴后舞上一曲,大王倒是心急!既然如此,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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