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浓迟疑地叫了她一句:“妈。”
谢有琴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了句:“走了吗?”
“走了……”谢雨浓看了一眼门外,继续道,“他留下一笔钱走了。”
“谁叫你收他的钱!”
谢有琴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就扭过身大叫了一声。谢雨浓下意识抖了一下,他头皮发麻,闭紧了眼睛,再睁眼时他终于看清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布满水亮的泪痕,她不屈的个性叫她无法在那个人还在的时候大哭,于是她只能默默地,无声地哭,一直到那个男人走了,离开这间屋子,她才得以大声喊上一句话。
谢雨浓没有忤逆她,他知道谢有琴只是需要发泄。谢雨浓看向靠在床上的谢素云,谢素云闭了闭眼,像是为他母亲的诘问道歉。
“谁叫你收他的钱的!谁叫你收的!我养你这么大,就是叫你白拿别人的钱的吗?!”
“妈!”他忽然打断了谢有琴,望向她,他的目光闪动着,皱了好几次眉才把那些话说出来,“那不是别人,那是他欠我们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拿!”
谢有琴颤抖着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她好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明明他们朝夕相伴,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谢雨浓竟然有些陌生——他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房间里没有开灯,谢雨浓的嘴唇颤抖着,他的双目却是明亮的,眼泪像水银一样在他的眼眶中闪动,随后坠落成一道银线挂在他的脸颊。
“妈……我们需要钱。”
他的话像扯破体面的最后一剪刀。生活,苦涩的生活,从来不在乎你的那些所谓尊严,所谓自我,所谓人格,在无休无止的奔走中,生命的灯油不是那么高尚的东西,燃烧的,就只是钱,更多的钱,最多的钱罢了。
谢雨浓把眼泪抹去,走向他的母亲,更确定地告诉她:“我们需要钱。”
他亲眼看见她的眼神破碎,露出一种绝望。
那屋子里明明静悄悄的,却好像满是玻璃被砸碎的声音,那些碎渣被一步一步踩过,嘎吱作响。
他们,安静地抱紧了对方。
雨,落下了。
第24章 22 歧途
他几乎是踉踉跄跄出现在车灯的光路里,夜晚的细雨似乎折磨了他。
车门打开,顾卫东坐进去拉好了安全带,他抱紧了自己,只觉得周身发冷。
谢令阳伸手在他的额角轻轻抚了一下,擦去那些如冷汗一样的雨水,却惹来顾卫东一阵轻颤,谢令阳把嘴边的烟取了,很利索地靠过去,在顾卫东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顾卫东猛地推开了他,吓了一跳,他睁大了眼睛,满眼的不敢置信:“你疯了,这里是谢溏村。”
谢令阳冷笑了一声,又把烟含了回来,转动方向盘:“这里是谢溏村,所以我才没操死你。”
如果是平时,顾卫东会面红耳赤地跟他争辩,近乎于打情骂俏,可今天……他刚刚见过自己快上初中的儿子。
顾卫东没有说话,目光一直盯着车窗外一点一点砸下来的雨,车子在昏暗颠簸的小路上一直走着,好像他们是在一片黑色的海上漂泊。十几年前,也是一个雨夜,他们共同决定逃离这里。当时不知道,这条路其实这么难走,更没有回头之路。
谢令阳瞥了他一眼:“我早就说过不要回来,实在想给钱就寄回来。”
顾卫东没有接话,他木偶人一样麻木着迟钝着,呆呆看着车窗外耸动的漆黑的树影出神,一直到车开到大路,路灯照得整条路如同黄昏大道,一路坦途,总算叫他透过些气。
他呢喃自语似的说了句:“我今天见到小雨了。”
“小雨?”谢令阳皱了皱眉,打开车窗一条缝,把烟丢出了去,冰凉的水汽沾湿了他的手:“怎么了?他出生你都没见过,今天一见,有感情了?”
顾卫东鼓着眼睛看向他,口吻有些愠怒:“他是我儿子!”
谢令阳冷笑道:“你的儿子,当初是你抛弃的他,跟我走了。”
“是你逼我走的!我本来没想走!”
谢令阳瞥了一眼他,忍不住嗤笑了几声:“我逼你?顾卫东,你搞搞清楚,是你求我带你走,我才带你走的,你说你快喘不上气了,你想离开那里,我才带你走的!那是我家!我十几年没回家,到了家门口都进不去,顾卫东,你跟我说这个?”
顾卫东的眼睛几乎是赤红的,眼泪不顾一切地奔涌出来,像拉开阀门的堤坝,那些长久以来的压抑,痛苦,不能言说的秘密,横亘着他们,无论如何的亲密,总归是隔着深渊的拥抱与热吻,刀尖上起舞。
谢令阳没听见他的回应,分神看了一眼他。顾卫东的沉默往往比他的歇斯底里更能刺痛谢令阳,谢令阳抽出一只手,草草抹去了他脸上的泪水,随后又立刻搭回方向盘上。眼泪濡湿了方向盘,谢令阳手下有一种冰凉湿润的触感,像抓住一条午夜游荡的鱼。
“……小雨长大了很多吗?”
顾卫东靠在椅子上,望着车窗外一节一节如走马灯般闪过的路灯,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无限下坠。他闭上眼,回想起那孩子与自己说话的模样——
“……他已经长大太多。”
那注定是个不够祥和的雨夜。谢雨浓在房间里一边发呆一边写日记,等回过神来,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不过都是辞不达意的东西。忽然,他听到什么挣扎的呼喊。他推开窗,那些风卷着盐粒一般的细雨向他涌来,他努力分辨着那细雨中飘忽不定的声音。
好像……好像是救命?
谢雨浓关上窗,感觉跑下楼,谁知道楼梯灯亮着,吕妙林正在楼脚穿雨靴,谢雨浓忙问怎么了。吕妙林看他下来了,也是一愣:“你怎么下来了,回去回去,我去就好了。”
谢雨浓又下了两步台阶:“怎么了?”
吕妙林拉过身边的雨衣套了起来,她拉紧下巴上的绳索,叹了口气:“瞎子阿二的妈,淹死了。”
窗外的风雨忽然大了一下,拍打在窗户上像谁的哭声,谢雨浓发了一个抖,一下子差点没反应过来:“怎,怎么会呢?”
“唉,说是晚上阿二喝了酒出去了,老太太担心儿子摔跤,跟出去,结果摔进河里了,钓鱼的老三发现的,发现时候已经晚了,现在……是阿二在哭呢。”
谢雨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堂屋门口的,他看着吕妙林对他摆了摆手,随后关上了铁门。屋外还是飘忽不定的风团般的细雨,他跨过堂屋,走进湿哒哒的回廊,一粒一粒的雨,便受到吸引似的飘向他,尽全力要拉他作雨夜同谋。
谢雨浓呆呆地立在风雨里,他的面颊和头发被雨水拍湿,像一个水里捞起来的人似的,冰冰冷冷。那老太太也会觉得冷吗?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的东西。谢雨浓的童年,在谢溏村度过的童年,没有那么多人和事告诉他什么是美好与欢乐。
他的世界里,更多的是这世间的真相,冷酷的真相。
瞎子阿二没有钱给老娘办丧礼,他们的亲戚也许有,也早就不来往了,村里连夜筹了一些钱为老太太做身后事,另外就是村里的观音堂,捐了一些钱。
善款也不多,没有那么多富余来请厨子办酒席,所以只在那小屋门口搭了一个茶棚,三两桌,愿意就可以去坐坐,哀悼哀悼。值得庆幸的是已经秋天,昨夜又下了雨,天气没那么热,大家还愿意上门送老太太一程。
谢素云本来是不露面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却主动提出来要去坐坐。今天周六,学校安排六年级补课,谢雨浓上午补完课就赶回来陪谢素云了。
上午,谢雨浓没在学校看见戚怀风。
谢雨浓不知道戚怀风发生了什么,他想起他们在小公园的谈话,有点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他捧着纸杯出神,发呆似的看着道士唱经。
这个道士好像是个真的道士,他头发几乎全白了,在头顶乱糟糟盘了个发髻,也有胡子,唱经时,白色的胡子一颤一颤的,显得他耷拉的眉眼既严肃,又有些神神叨叨。他开着一个收音机放一些诵经的音乐,一个人默默诵念,偶尔摇一下他的铃铛。
超度的除了他,还有几个观音堂的阿婆,玉梅阿婆也在,她们坐在另一桌,手里盘着念珠,每个人都闭着眼呈现一种凝重的脸色,口中念念有词。
瞎子阿二一直跪在里屋没出来过,从谢雨浓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伏在灵前,不声不响,更没有哭。他那双诡异的眼睛如今紧闭着,只看得到眼周的皮肤有两大片红迹,而嘴唇因为缺牙齿凹陷进去,看起来像两道曲折的岩缝依靠在一起。
他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从此这世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谢雨浓淡淡地想着。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谢雨浓想象不到。
“欸?那是谁家的车?”
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谢雨浓鬼使神差扭过头去。
他一开始觉得那车子眼熟,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人。他的视野渐渐清晰,眼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冲自己笑了一下。
“嘿,我回来了。”
啊,是戚怀风。
谢雨浓呆呆地想。
第25章 23 byebye.
谢雨浓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整个人都清醒了,他眨了眨眼,看向另一个人,磕磕巴巴地说了句:“阿,阿姨好。”
司沁怡摸了一下刘海,不自然地嗯了一句,嘱咐戚怀风快进来,随后便先走了。
戚怀风看着司沁怡离开的方向,略略怔了几秒,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向谢素云问好:“太太好。”
谢素云向他淡笑着点了点头:“小怀风。”
谢雨浓见他不止背上背了包,手上还拎了一个。
“这就……搬回来啦?”
“嗯,今天是来离婚的……”他把那几个字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同时目光扫视了一圈四周,随口道,“这是?”
谢雨浓顿时察觉到众人审视的目光,便拉着他说要送他回家。戚怀风拍开他的手,自顾自放了包坐下了,嘴上念着:“我回去干嘛,他们要谈事的,我坐一会儿。”
他坐在谢雨浓先前的位子上,一抬头就能看见屋里跪着的瞎子阿二。戚怀风愣了一下,把茶放下,他茫然地看向谢雨浓:“怎么没的?”
谢雨浓在他旁边坐下,压低了声音说:“落水了。”
戚怀风点了点头,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谢雨浓忽然觉得怪怪的,从他嘴里听到这些佛啊经的,怪别扭,但场合如此,他也不好揶揄他,只好说点别的。
“那你以后就住在这儿了?”
戚怀风想也没想就回答他,口吻轻快:“当然,我以后就一直住这儿了。”
谢雨浓皱着眉试探性地问:“那你妈妈呢?”
“她有她的生活。”
言下之意便是新生活了。司沁怡终于从这片压抑的土地脱离出去,可她果真能从心的压抑中真正脱离出去吗。没有人知道。
戚怀风看谢雨浓出神思索的样子,便笑了笑:“快寒假了,你要补课吗?”
谢雨浓点了点头:“学校里不是说交三百就能补一个月。”
“你补,那我也补。”
谢雨浓的心又忍不住颤了一下,他随口扯了句问:“你本来不补吗。”
“天冷,懒得出门。”
天儿确实冷了。
「人不能过一辈子夏天」
谢雨浓盯着戚怀风,有些出神。
“谢雨浓。”
谢雨浓回过神来,看见戚怀风也望着他的眼睛。
戚怀风对他微微一笑,眼睛亮亮的:“我们今年可以一起过年了。”
遥远的过去的风好像忽然就吹回来了,他的眼睛,那些闪亮的细碎的光芒,像流星箭雨射落在心海,泛起无数涟漪。谢雨浓强迫自己挪开目光,端起了一杯茶,他应得含糊,仓惶间看见一个婆婆进了屋。
“呀!”
那老婆婆尖叫着跌倒在门边,像从屋里爬出来的。道士停止诵念,在众人疑心的目光里站到门边儿去查看。收音机还在毫无感情地生硬地唱着经,偷偷张望的人默念着阿弥陀佛又紧紧闭上了眼,谢雨浓想要看,却被戚怀风用手遮住了。
“别看。”
戚怀风的掌心是温热的,是踏实的,谢雨浓感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着,他捧着戚怀风捂住自己双眼的手,问了句:“怎么了?”
戚怀风盯着那屋子鲜艳的红与狼藉,咽了咽:“……人没了。”
太阳忽然消失了,人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阴影。谢雨浓看不到什么,但也耸起了肩膀,他感到有一种冰冷的藤蔓顺着他的背爬了上来。
“你们俩先回家去,我去看看。”
谢素云的声音传入谢雨浓的耳朵。谢雨浓掰开戚怀风的手,看见戚怀风直直地盯着不远处,他正要回头,就看见戚怀风的嘴巴动了动。
“妈……”
谢雨浓扭头,看见司沁怡已经走来。
断断续续的唱经声中夹杂着呜咽的哭泣,司沁怡失魂落魄地拎着皮包,一步一步地踏向他们。她的眼里好像有许多难以诉说的话,最终却都只化作沉默的泪水,从面庞滑落。她走到他们身边,伸出了一只手抚摸着戚怀风的脸颊。
戚怀风望着母亲,目光似汨汨的水的波光般闪动着,每一次晃动,都是心事的荡漾,他期待着司沁怡会说些什么。可是司沁怡却在某个瞬间闭紧眼睛,痛苦地收回的手,她好像被烫狠了似的,把手缩进怀里,快步离开了。
“沁怡!”
谢素云的叫喊没有拦下那辆车,车子决绝地碾过石子路,驶离谢溏村。谢雨浓忽然站起来向车离开的方向跑了几步,他感到胸口很闷很闷,指尖和耳朵都是冰凉的。
很久了,周遭忽然又明亮起来,好像那些晦暗都只是人的一念幻想。谢雨浓抬头,看见太阳缓缓从云的背后脱离出来,他扭过头默默地走回去,目光扫到那间屋子,他看见屋子里那个男人伏在他母亲的尸身上,后颈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捅穿。那些血,染红了遮蔽遗体的被子,斑驳的血迹像一串红艳艳的花一样开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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