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怀风有点不好意思:“阿姨好……阿姨,我们找阿大。”
“哦哦……”阿大妈妈连着应了两声,整个人一下子黯淡下去,呆呆道,“阿大……阿大在房间里……”
谢雨浓看她表情不对,扭头看了一眼戚怀风——看样子退役的背后另有苦衷。
谢雨浓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忽然一重,是阿大妈妈拉住他。谢雨浓呆呆的,看见她眼眶有些红,委婉地恳求他:“小雨,你劝劝他,你们从小那么要好……他现在得这种病,我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
“病?”谢雨浓心里咯噔一下,“什么病?”
阿大妈妈茫然看向他:“他没有说吗?”
“他——”
“妈。”
谢雨浓抬头望去,看见一个人站在堂屋门前,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衫,帽子兜住脑袋,整张脸掩埋在一片阴影里。他的体格已经不如谢雨浓最后一次见他的一半,瘦削的脸庞甚至有轻微的凹陷,更不必提那双抠搂的眼睛。
如果在路上擦肩而过,谢雨浓不一定认得出他。
那竟然是石安。
谢雨浓惊讶得说不出话。戚怀风看见他,同样惊讶,上前两步,口吻有些迟疑:“石安?”
石安大约没有料到戚怀风的出现,似乎也有些诧异。他张了张嘴,一下子没发得出声音,等平复了一下,才露出一个苦笑:“好久不见,大明星。”
戚怀风被大明星这三个字噎了一下,哑然站着。
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相见,曾经挤在一张小床上插科打诨的三个小孩儿,如今站在这片旧时玩闹过的水泥地上,你我相望,却各怀心事,只是无言。炽夏炎炎,风也稀稀,谢雨浓看着石安,却觉得脚下有一片寒潮,四散弥漫,将他们笼罩进冰冷的雾霭之中。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衣衣似乎察觉到什么,有点害怕地躲到谢雨浓身后,胆怯地看着石安。
谢雨浓低下头看见小姑娘柔软的发旋,抬手轻轻摸了摸,口中发苦。
小姑娘抬头看他,不谙世事的眼睛像两片水晶。
她天真地问:“小雨哥哥可以治好哥哥吗?”
谢雨浓一时语塞,就听见石安轻轻叹了口气:“妈,你带好衣衣,我跟他们出去一会儿。”
石安双手插进口袋,匆匆擦着两个人过去,谢雨浓看见他下巴上是一片青色的胡茬。
久别重逢,本来有无数话可以说,可是两个人看见石安这样,一下子什么话都忘了,无从说起,该关心,还是该旁若无事地讲些趣事,好像怎么都不对。
三个人在河边漫步,太阳炙烤得河水也变得温热,谢雨浓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重,心似乎也被炙烤着。
戚怀风看了一眼二人,见他们无意起头,索性自己先开口:“你怎么了?”
石安闻声停下,扭头看向他,看向他如今光鲜亮丽,出落挺拔的昔日好友,不自觉笑得有些嘲讽:“我怎么了……我能怎么,我跟你不一样,我就是个loser,loser就配这么活着。”
戚怀风皱了皱眉:“你能不能别那么说话?”
石安忽然用一种尖锐的目光看向他:“怎么了?大明星现在红了,连几句话都不屑跟我这种没本事的乡下人说了?”
“你——”
谢雨浓拉了一把戚怀风,站到二人之间。他眼中流露出一种担忧,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石安,你怎么了?你妈说你病了,你生了什么病?为什么没跟我说。”
石安的神色一下子缓和下来,只是缓缓流露出一种痛苦,几欲开口,却说不出顺畅的话。
“小雨,我……我真的……我……”
戚怀风看他这样,越发有些着急,他下意识觉得事情不同一般,忍不住催促:“是什么,你说啊!”
好像是一根弦忽然就崩了,石安愤愤看向戚怀风,眼睛充血,他崩溃地大喊了两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流下来。尖叫声毫无征兆,像平地长出一丛荆棘,石安发疯一样抓自己的手臂和脖子,谢雨浓手足无措地慌忙去抱住他,在他挣扎的时候,卫衣帽子忽然掉下来——
戚怀风愣在原地,诧异地看着疯狂的石安。
“石安!石安!阿大!”
石安还在发狂地叫着,谢雨浓慌乱间看见他的头皮,人一下子就傻了。他的头发原来已经剃到不能再短,而更叫人吃惊的是那些触目惊心的疮疤,从头皮,到脖子,一道一道结了痂的灰褐色伤疤,交叠着刻在皮肤上。
谢雨浓惊讶地张大嘴巴,他本能抱紧石安:“阿大,阿大……”
石安伸手指着自己的脑袋,鼓着眼睛怒视戚怀风:“你看到了!你现在看到了!我现在是个神经病!神经病配得上做你朋友吗!配吗!”
戚怀风咽了咽,一句话说不出口。他眼看着谢雨浓就要抱不住了,索性冲上前掰开谢雨浓,自己去捉住石安乱动的两只手。谢雨浓感到一片混乱,反应不来发生了什么,他就记得尖锐的争吵声冲进自己的耳朵,眼前是花的。他伸手却总是被推开,某一个瞬间,他听见啪的一记鸣响,一切忽然安静下来。
谢雨浓呆了一下,看向戚怀风,只见他目光炯炯,白皙的面颊上有一块明显的血印。石安喃喃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是呆呆望着他,颓然失去了力气,垂下手去,半跌半跪瘫坐到地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戚怀风也没反应过来,他碰了一下刚挨了一记耳光的脸颊,又烫又疼,不自觉嘶了一声。
“石安?石安?”
谢雨浓努力摇晃着石安的肩膀,可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澳洲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叫好好的一个人现在伤痕累累地回来,变成这样?谢雨浓的脑袋磕在他的肩膀上,闭紧了眼睛,心脏像被揪成一团。
戚怀风蹲下身去,与石安黯然的双眸相视,他皱着眉伸手替石安把帽子戴上了。石安的眼睛好似亮了一下,戚怀风用手替他擦掉脸颊上的一抹灰,苦笑着说:“臭小子,这么多年不见,一上来给我一巴掌……以后我要讨回来的。”
石安张了张口,鼻子眼眶忽然就红了,脏兮兮的手掌直往眼睛里摁,眼泪变得浑浊。戚怀风隔着帽子摸着他的头,神色有些复杂:“有什么委屈,慢慢跟兄弟说……什么时候嫌过你。”
像积压了太久太久,一下子遇到了闸口,那些眼泪伴随情绪洪流般放肆地倾数涌出。石安抓紧戚怀风的手臂倚靠在他肩上,神色是痛苦的。谢雨浓替他顺背,拍了几下,背上忽然多了一双小手。
谢雨浓愣了愣,转头看见衣衣站在石安身后,一下一下用小手推石安的背,喃喃自语似的说:“哥哥不哭,哥哥不哭,不痛不痛……”
小女孩儿的声音叫石安缓缓回过神来。他停止抽泣,扭头把小姑娘拉到身旁,抱紧了小姑娘小小的身体。衣衣的身体软软的,小小的,一条热毛巾一样抚慰着石安。眼睛,好像不那么痛了。
石安等了一会儿才可以说话,声音有些闷闷的:“不哭,哥哥不哭了。”
衣衣抱着石安的头,轻轻地拍,她懵懂的眼睛没有悲悯,也没有哀伤,只是用一种单纯的目光张望着世界。大人的痛苦,她不是很能够理解,她的眼里,只看到哥哥哭了,哥哥很痛,很痛的话,抱抱就好了。以前,哥哥就是那样抱她的。
现在,她也可以这样抱抱哥哥。
衣衣摸摸哥哥的头,问:“哥哥,很痛吗?”
石安噙着眼泪,亲了亲小姑娘的头发,回答她:“现在不痛了。”
在他们很小的时候,谢雨浓以为石安是真的没心没肺。石安不会因为考试考得差而难过,也不会因为妈妈打他骂他大哭,他甚至不记仇,前天还跟别人吵架,第二天又跟人一起笑嘻嘻地搂着去上厕所。在谢雨浓的印象里,石安总是笑着的,小时候笑得小一点,长大了笑得大一点。
谢雨浓从来没想过就算是这样的石安,也有一天会患上重度抑郁症。
很多事情,没有预兆,就像夏天的雷阵雨,说下就下了。
第101章 08 夜的心迹
吕妙林把汤递给谢雨浓,顺便探头望了望饭桌,嘱咐道:“有事情叫我和你妈妈,我们先休息了。”
谢雨浓点点头,又有点歉疚:“难得回来一次,不能好好跟你们吃一顿饭。”
吕妙林摇摇头,神色很放松:“阿大的事情,奶奶早就听说了,这次……你们好好聊聊。”
谢雨浓抿了抿唇:“嗯。”
“去吧。”
吊扇的影子落在饭桌上,一截一截地晃动,空气静悄悄的,如此一来就显得电冰箱的一些噪音更加明显。谢雨浓感到气氛有些尴尬,他把汤碗放下,见两个人都没吃,忍不住开口:“怎么不动筷子,吃起来吧,没有菜了。”
戚怀风嗯了一声,却没动,眼睛看向石安。石安在出神,良久才意识到二人的目光,反应过来了,也只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什么,辨不清楚到底说的什么。
谢雨浓心里又拧了一下。他往石安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夹过去才想起来肉有点肥,石安为了管理身材,不吃那么肥的。石安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抬头对他笑笑,说:“没事,现在都能吃了。”
有一股酸意始终萦绕在谢雨浓的心头,他低下头,嗓子有些哑:“到底怎么回事?”
石安嚼得缓慢,悄悄放下筷子。他的目光沉沉,只是看着饭桌上的某一角发呆,很久才说:“春天的时候,查出来抑郁和焦虑……也努力调节了,但比赛压力太大,大家都在进步……”
他忽然笑了一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我眼看着自己的成绩越来越差,状态越来越差,一把一把吃药……那些医生叫我保持心情愉悦,我怎么可能愉悦得起来……”
“再后来……教练看我根本连训练的及格线都碰不到了,找我谈话……我被队上的人笑话,有一次喝多了就忍不住就动了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角挂上一抹惨然,“教练也算仁至义尽了,后来是我长期成绩实在不行,只好开除我。”
谢雨浓看着他,除了呆呆叫一声他的名字,不知道可以说什么话。
石安苦笑道:“我感谢他开除我,不然我会死在泳池……最后的那段日子,我几次感觉自己在水里喘不过气,身体很重……真是差点淹死。”
游泳是石安最热爱的事业,他从进市游泳队开始,到省队,国家队,一块一块奖牌,都是他自己奋力游出来的。泳池是他最自由的舞台,只要进到水里,他就是一切的主宰一般。
那是他曾经最骄傲的事,最后却是这样狼狈收场。
谢雨浓无法想象他的感受,他看见石安摇了摇头,黯然垂着脑袋,咕哝着说:“其实是我不行,我抵抗不住压力,我没有一个作为运动员应有的素质……”
“别胡说。”
戚怀风皱着眉打断他,往他杯子里又加了些饮料。
“我确实没抵抗住……”
“就算没抵抗住又怎么样,”戚怀风利落地反问他,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那样的压力本来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能坚持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
石安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懊悔地说了句:“对不起。”
他眼中的愧疚,哪里还有一个冠军的样子,他胆怯,畏惧生活,也畏惧自己。戚怀风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一阵紧促,不过他很快遮掩过去,只是释然一笑,拍了一下石安的肩膀:“我也对不起你,这些年,一直忽略联系,你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石安扯了扯嘴角:“大家都忙。”
老吊扇摇摇晃晃地努力工作着,日光灯下有几只小飞虫在打架,房间里除了那些细碎的噪音,再没有人说话,三个人又默默开始吃饭。
谢雨浓嚼了半天,食之无味,咬着筷子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石安:“那以后呢?医生怎么说?”
石安想了想说:“还是在吃药,等我状态好一点……我想找份工作。”
戚怀风提议道:“来上海吧,我们三个一起有个照应。”
“不了,我想就在镇上找个工作,衣衣,”石安脸上难得露出欣慰的笑,“你们也知道我最宝贝衣衣,她现在读书要人接送照顾,我想多陪陪她。”
戚怀风看见石安的表情,知道其实不只是他陪衣衣,可能他也需要衣衣陪他。
石安看向戚怀风,冲他抬了抬下巴:“你呢?我看到新闻了……现在怎么样?”
“我没事啊,都过去了……我……”戚怀风看了一眼谢雨浓,忽然波澜不惊地对石安宣布,“我谈恋爱了。”
石安愣了一下:“啊?”
谢雨浓真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一出,吓得眼睛都睁大了,在桌下踩了一脚戚怀风。戚怀风吃痛嘶了一声,石安有点没回过味来,倒没察觉异常。
等他回过味来,第一句竟然是:“你跟胡因梦在一起了?”
“咳,咳——”
戚怀风看了一眼咳得满脸通红的谢雨浓,笑得无可奈何,甚至有些头痛,怎么能想到胡因梦!
“什么胡因梦……不是不是,你不认识!”
“真的假的……”石安嘀咕了一句,又忍不住说,“你现在不比以前了,你大小也是公众人物,有粉丝的,你别谈个不三不四的,被人抓住。”
戚怀风求饶似的看他一眼,哭笑不得:“什么不三不四!人家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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