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怀风摇摇头,低头用叉子扒拉自己夹的几根意大利面。
那云把眉头皱得更紧:“你怎么怪怪的,怎么了。”
“没什么……”他眨了眨眼睛,脑袋有点迟钝,也许是因为没睡好,“没什么。”
那云要了一碗面,只吃了一半,就接到曲如琢的电话,说化妆师提前到了,问他们几时到场地。那云拿着筷子夹了面又放下,抬头看到戚怀风的盘子里基本还是满的,就说他们现在就去,半个小时以后到。
遇到早高峰堵车,等到达拍摄场地,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那云有点不好意思,给现场的人一人点了一杯咖啡。化妆师Vivian倒没有很生气,他似乎对艺人的迟到习以为常,甚至能够很好脾气地跟他们寒暄抱怨起北京的糟糕路况。
这其实还挺罕见的。
不单是因为戚怀风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糊咖,还因为Vivian其实是圈内很出名的妆造,有的艺人为了抢他去戛纳釜山抢破头——是真的抢破头,据说两个经纪人打架,一个磕破了脑袋,最后Vivian跟着那个磕破脑袋的去了。
戚怀风就这样看Vivian其实看不出他的过人之处,Vivian像圈内最常见的那一路男同,穿紧身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头发梳得油亮亮的,胸口还夹了一枚黑白波点领巾,说话的时候手指和胳膊像没有骨头,软软地做一些手势。
唯一的不同也许是Vivian长得很漂亮,有一点女孩子气的漂亮,以至于他打扮得就算是像个上世纪香港烟花地的老鸨,也依然有一种异常的清纯。
Vivian走到他背后,把手搭在他的椅背上,他们在镜子里相视。戚怀风礼貌性地笑笑,下意识摸了摸鼻子。Vivian游刃有余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别紧张,姐姐我很温柔的。”
本来他不说,戚怀风还没那么紧张。
周小圆的造型其实很简单。故事背景是千禧年左右,那个时候时髦的男孩子流行穿皮夹克牛仔裤,还有那种大头皮鞋。这些衣服很容易就找到了,比较需要挑战的是发型和妆容。
Vivian一开始看过照片,他一直担心戚怀风过分阳光。结果今天看到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轻微的忧郁,甚至有点认生,倒给他提供不少便利。Vivian带来了一个发型师,他问曲如琢和那云,头发是今天剃还是晚点。那云说,他身上没有代言和工作,都行。曲如琢则问戚怀风的意见。
戚怀风搓了搓眼前的一撮头发,点点头:“就今天吧。”
Vivian拍拍发型师的肩膀,优雅地拎起手扭头去照看别的东西。戚怀风在镜子里看见那把剃刀离自己的越来越近,落到自己的头皮上的时候,有一种金属特有的冰凉,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剃头弄了十五分钟左右,造型师一直在用剪刀修他的头发,致力于使每一根的长度都差不多,让头看起来是圆圆的感觉。造型师夸戚怀风的后脑勺是圆的,剃圆寸很好看。戚怀风喝了口咖啡,笑了笑,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后脑勺原来是圆的。
造型师把他身上的围布揭掉,满意地笑了:“大功告成。”
Vivian闻声放下咖啡走过来,那云和曲如琢也转过脸去看向梳妆台。打满灯泡的梳妆镜里映出一个少年人的脸庞,他好像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很陌生。他用眼神仔细打量镜子里的自己,黑色的眼球显得很深,又很冷漠,有一个瞬间他察觉到身后的人,眼光就这样径直冰棱一样扎过去。
Vivian夸张地捂了捂心口,感慨道:“他就是周小圆。”
戚怀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目光瞥向镜子中不远处的那云,那云只是看着他笑。
有时候,那云看戚怀风的眼神就像看人民币,比如此刻,那云仿佛已经预见到戚怀风为自己赚取百万票房,她的手机被打爆,银行卡余额后面疯狂加上几个零的画面。
有了这个头发,周小圆就完成了百分之五十,等到Vivian妙手回春似的画好眉毛眼睛鼻子嘴,一个千禧年的叛逆少年就这样穿越时空走向了他们。
戚怀风看着镜子里有点陌生的自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盯着镜子伸手顺着自己的下颚摸了摸,似乎想通过骨骼的锐感找回一点自己的痕迹。
咔嚓——
他愣了一下,扭头看见那云挥了挥手机:“一会儿传给你,做纪念。”
是挺值得纪念的,这是他第一个电影角色的定妆照。
拍摄进行了一个下午,除了大量的照片还有一些视频,所以现场架了一台摄像机。有一个穿得像麻袋一样的老头子一直站在曲如琢的旁边说话,戚怀风几次瞥向他,每次都是先注意到他乱蓬蓬的一窝鸟毛一样的花白头发,随后就是与他黯然的皮肤格格不入的明亮眼睛。
后来听那云说,那是曲如琢从日本请来的摄影,这次电影就是他来掌镜和调色,叫藤堂一海。
戚怀风疑心道:“他能用中文交流吗?”
那云拍了一记他的脑袋:“你也做做功课,他给中国导演拍了很多片子,很出名的,人家一年有一半时间都在中国。”
戚怀风哦了一声,心想曲如琢这次下血本了,不成功便成仁。
晚饭时候,他们一行人包括Vivian,一起去见了这部片子的选角导演,还有一名四川来的投资商。饭桌上觥斛交错,酒杯碰得叮当响,戚怀风不可避免要跟着应酬两杯,他喝不惯白酒,没几杯就晕了。因为那云护着他,所以给他有空坐在角落发呆。
他打开聊天界面,看到上午十点钟谢雨浓给他回了消息,跟他说没什么,就是问他顺不顺利。忽然一股酒气涌上来,他感到头很昏,包厢里的烟味熏得自己很难受。他皱了皱眉,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脑子一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在手机里翻了一会儿,调出那云发给自己的那张照片——下午在拍摄场地拍的那张周小圆。
照片放大到只有一个人头,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相片里的人——看起来真的好像詹叔齐说的郊狼一般,野生,锐利,冰冷。
他想了想,最终没有给谢雨浓发过去,只是回说,都挺顺利,估计很快就要开拍了。
那个点,谢雨浓应当在金阁工作,不会回消息。戚怀风关闭手机,缓缓意识到他和谢雨浓已经有了时差,明明他们处在同一个时区。
忽然,他的身体一沉,脖子上搭上一只手。戚怀风像一只破风筝一样被拽着晃晃悠悠,曲如琢搂着他大喊:“小七大麦!”
那云纠正他:“西来巷大麦!”
曲如琢大手一挥,说:“从今天起!小七就是我的人了!我的人!”
那四川老板脸上的肉鼓鼓囊囊,笑得憨憨的,他战战兢兢端着自己的酒杯,白喊了两声,不知道喊的什么,竟然喊起万岁来。Vivian推了一把他,笑得花枝乱颤。
那一晚,大家都喝多了。好像电影已经拍成上映,获得了千万票房。戚怀风到后来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人脸像一个个肉色面团一样模糊。只有一个瞬间,他清醒了一下。
上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他差点摔倒,扶了一下墙,等他恍恍惚惚抬头,模糊的视线忽然清晰起来——视线中映出两个交缠的躯体,Vivian和四川老板在包房门口接吻。
Vivian苍白的面色上泛出一种特别的的粉红,四川老板比他还矮一点,圆身体圆脖子,仰着头憨憨地被Vivian捧着脸亲嘴。
戚怀风怔怔愣在那里,忽然手腕上一紧,他被拉进拐角。
等他反应过来,面前已经是曲如琢的醉得坨红的面孔。曲如琢靠在墙上好像在说什么,戚怀风听不大清。他自然地把手搭在戚怀风的脖子上,五根手指插进戚怀风的头发里。
在曲如琢要用力拉他低头的时候,戚怀风忽然醒过来。他发了个抖,推开曲如琢,冲了出去。
“欸!客人!在下雨!”
戚怀风一头扎进瀑布一样的雨里,雨水击打着他的肌肤,像滚烫的开水一样灼伤他。一辆火车开过他的脑中,每一个窗户都有一个镜头,第一个窗户是陌生的周小圆,第二个窗户是接吻的Vivian和四川老板,第三个窗户是曲如琢和自己,他看见他们越靠越近,几乎要黏在一起……
一种腐烂的酸味涌上喉头,他抓住绿化带里的矮黄杨,一弯腰,尽数吐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换封面噜!新封面好看啵!
第110章 17 爱情香槟
星期五下午,谢雨浓帮荔莉去搬画室。老教学楼要拆迁,学校准备再派一间老教室给荔莉,荔莉不高兴,离开宝山,自己在杨浦租了个画室。谢雨浓问,那你上课怎么办呢?荔莉摆摆手说,我的老师都不管我。
谢雨浓依然觉得很新奇,认识荔莉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荔莉很新奇,新奇到荔莉的每一根头发丝都会跳舞似的。
可能是这种自然的好奇心作祟吧,在戚怀风不在的日子里,他经常答应荔莉的邀约,去陪荔莉画画。因为他俩走得太近,叶青甚至还有些吃醋。谢雨浓每次都赔笑脸给叶青买奶茶喝,叶青自己不会买奶茶,她要减肥,但是谢雨浓买给她就不算她自己买的,她就会喝了。
其实还有些喝醋的是远在北京的戚怀风,有几次戚怀风都直接问了,说怎么又是荔莉。谢雨浓只好老老实实说,因为只有荔莉约他。戚怀风好奇谢雨浓去了都做什么,谢雨浓说荔莉会给他一个小画本自己画画。还有一半他没说,荔莉其实偶尔还会带他去放映厅看老电影。如果他说了,戚怀风大概会爆炸。因为他和戚怀风还没一起看过电影。
画室里的每一张画都盖了白色的油画布,它们一个个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座碑,又像一个个人,莫名的庄严肃穆。谢雨浓把包包放下,目光无法从那些盖着白布的画上移开,他没看到荔莉。于是他信步走到某一副画面前,揭开了画的一角,钻进去看,油画布被他的脑袋拱成一个小帐篷,有些闷热。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些画的碎片,亮光勉强从地下漏进来,画面仍然是暗的。谢雨浓看见一张人的面孔,只看到半张脸,嘴唇紧紧地抿着,看起来很严肃。他不记得见过这张画,也许是荔莉别的画儿。
“嘿!”
画布被猛地掀开,光从四面八方打亮谢雨浓的视野,他下意识觉得有些刺目,用手挡了一下眼睛。等他恢复视力,荔莉已经站在自己眼前,她今天没有穿苹果绿色的吊带连衣裙,而是穿一条黑色绸缎的吊带小礼裙,两只耳朵上挂着夸张的水晶吊灯一样的两串耳饰,脑袋动的时候,那两串耳饰就像白色金鱼的尾巴一样游动。
她甚至做了一个卷发才盘起来。
谢雨浓眨了眨眼睛,有点意外:“你穿成这样搬家?”
荔莉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对啊,我一会儿要开香槟的!”
谢雨浓也笑了:“就我们两个人?”
荔莉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就我们两个人。”
荔莉就是这样的,她在纷乱的画室里用精美的骨瓷茶杯喝英式小红茶,又穿高档的礼服戴靓丽的水晶大耳环搬家,在荔莉的世界里,每一天都像矛盾的极与极的碰撞,她在乱纷纷的世界里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许这会带给她不断的灵感。
对于谢雨浓而言,这是他见过的第二个天才的具象化。第一个是戚怀风。
好在搬东西的还有搬家公司的员工,比他们两个细脚伶仃的圆规强上不少,黄昏的时候,那些东西就大约摆好在杨浦的新画室,具体的排布则要等荔莉自己决定。那画室藏在一个小区里,好像是一个老车库改的,因为是车库,宽敞不少,格局也很简单,房东按照荔莉的要求只留了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荔莉拎着裙子在那些盖着白布的画片之间走,像一幕静默的舞台剧一样。她忽然弯下腰去,像要采花——等她站起来,手上拎着一瓶香槟。她炫耀似的高高举起来,谢雨浓跑过去替她接好。于是她又弯下腰去采花,柔软的身躯被黑色的缎子包裹着,像一座小小的山峰,山脚下覆盖着丛丛白雪。
她又直起身来,这一次她的手上是两只漂亮的细长杯口的高脚杯。
她用两只杯子悄悄碰了一下,发出一个很清脆的响声,然后才缓缓穿过那些画片,走出来。
她用杯子在开关上碰了一碰,啪的一声,灯丝飞快地烧了一下,整个房间都亮堂起来。谢雨浓这才发现天色已晚。
开香槟真的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会有砰地一声。谢雨浓看着那些饱含泡沫的金色液体划入自己的杯中,小气泡噗滋噗滋地炸碎,听起来很像可乐。但它可比可乐贵多了。
谢雨浓的嘴唇在杯壁上贴了贴,他惊讶道:“是冰的?”
荔莉得意道:“我放在小冰箱里的。”
谢雨浓回想起来,原来那个蓝色的小箱子不是画箱,而是冰箱。
“你等我一下……”
荔莉忽然放下酒杯,噔噔上前去数自己的画,数到某一张的时候,她下手去揭了开来,油画布哗啦哗啦地响。她在空气中一抖,画布像一片云一样下落,贴到地面。荔莉把裙子拉起来,露出两条雪白的长腿,她拉得很高,为的是能够盘腿坐下去。
那两条腿白得生生的,跟男人的白不一样,女孩儿的皮肤像会发光。谢雨浓不好意思地别过头,抿了一口香槟。
荔莉扭头看见了,笑道:“你害羞什么,我都不羞,快点快点,把酒拿过来。”
于是谢雨浓也磨磨蹭蹭地带着酒杯和酒,盘腿坐下。
荔莉一边喝一边指给他看:“看,那是我最喜欢的画之一。”
谢雨浓抬头望过去,他一开始觉得眼熟,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熟,后来他想起来,那是他下午钻进去看过的那张画。原来不是因为太黑所以他看不清上半张脸,而是因为这个画只有半张脸。画面上,赤裸的男人抱着自己的腿蜷缩着,以一个半背对观客的姿态卧着或者坐着。
他的背上有一个洞,或者说他的心上有一个洞,一个缺口,缺口是扑克牌里黑桃心的那种形状,透过缺口能看见两个起伏的膝盖,像两座小小的山峦。除此以外最吸引人的就是被涂掉的眼睛以上,用一种黄色,在整体是西瓜红色的背景上显得尤为突兀,但又莫名地和谐地跟这副画匹配在一起。
谢雨浓问:“画的什么?”
荔莉说:“爱情。”
谢雨浓看了她一眼,有点不懂:“爱情就是心上破了一个洞吗?”
荔莉沉吟了一声,随后道:“是一个切割精确的洞,切下来的那一块,就会完好地嵌到爱人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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