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叔数日未合上眼,数次注射生命激素迫使自己保持清醒,他用大椿飞船优良的侦查和救援系统搜寻战后废墟附近残存的生命迹象,终究一无所获。
但是从头至尾没有人提一个“死”字。特研处历经大风大浪,分崩离析、生离死别过许多次,哪怕是更严峻的时候,也没有垮过脊梁。眼下仅有的两名部长重新认回卸任的老处长,仍要坚守他们最后的职责。
索菲娅站起身发言道:“样本休眠舱被恶意安装追踪定位器,是我的责任。可是年先生,您质疑卓处长‘为何发现定位器后,仍将之置于飞艇内而不是抛入太空’——您以为政方是瞎子吗?如果不是卓处的飞艇当着他们的面炸成了花,你们现在能高枕无忧?”
新鲜出炉的联盟主席年佟一抬手,压下助理琳娜,自己开口道:“索菲娅,就事论事,追踪器不是我安的,陈柏年也不是我的人,飞艇更不是我炸的,样本,哦不,周静水同志现在是在我这里,但是我绑他来的吗?再说一次,我们的合作是自由的。”
周静水经历数日严格的医学观察后被解除隔离,刚摆脱闷热的防护服,不想防护服外的世界更加令人窒息——这场联盟第一届讨论会已经持续七个小时了。他穿着和在场所有人一样考究的灰蓝色制式西装,襟前别着一枚崭新的三星连排金色徽章,被左拥右堵死死固定在座位上。
左手边年佟紧紧按住他的胳膊:“等一下再去茅厕,周静水同志,你给他们再说一次。”
索菲娅:“茅厕这种过时而不雅的用词,有辱斯文。你说是不是弗里兰?”
弗里兰被挤在年佟和唐所长中间,疲惫地推了一下眼镜:“我认为荆先生的提议是合理的,基因武器必须全部销毁,然后我们才能着手落实其他的合作措施,我们为什么逃到了这里、走到今天这一步,希望大家能反思一下。”
周静水举手:“我是自愿登上这艘飞船的,但是,我不是甘愿的!基因武器——我请你们想想清楚。我同意唐所长和特研处的意见,必须销毁。不然我就地自杀。完蛋去吧你们!”
疤叔坐在周静水右侧,按下他的手看向年佟:“如果我们的联盟是独/裁的,那么任何合作都没有必要,灭亡是迟早的事,都散了吧!”
唐棠所长医疗舱里躺了两天,浑身战伤好全,精神昂扬:“政方是很难应对,但如果我们继续使用基因武器对其进行‘屠杀’,一定会惹恼他们——别忘了,母舰现在还是由他们掌控。母舰是可以移动的,现在所有人都在朝政方公布的坐标处前进,但是母舰是可以移动的!”
在这场搏命的赛跑中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朝目的地前进,可在唐所长提出这一点之前,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并非原地不动的一条白线,裁判官就在他们的竞争队伍中,裁判官拥有改变规则的权力。
这不公平。
疤叔:“侦测到W01对外发出的最后一段通讯信号显示,佐藤泉子极有可能已经把遭遇你们基因武器袭击的事情报告政总,我建议贵集团销毁所有基因武器的同时发出安全声明。”
年佟:“你们也知道母舰掌握在政总手里,如果我方销毁基因武器,又失去母舰位置信息,接下来怎么办,唐所长,向您学习炸碉堡吗?还是荆先生,向您学习投放人质?”
周静水在年佟和疤叔两面夹击的唾沫星子中腾地站起身:“我有一点不明白,各位,既然如此,既然政总掌握三艘母舰控制权,既然他们知道有这么多‘非法编外’飞船,他们为什么还公布母舰位置!他们不会自己那五十多艘悄悄开走拉倒吗?!”
唐棠也站起身,朝众人一鞠躬:“抱歉,这其实是我的责任。太空核心技术研发完善后,我培养了几位接班人接手我的工作,以备自己退任,职权移出后,所内出现了两派对立的局面,一派亲民间企业,一派亲政方总部,亲民党向众多出资企业泄露了母舰坐标,所以最终政总不得不公开坐标,政总公开坐标,也是为了刺激所有私船相互竞争厮杀——毕竟私船的出厂战斗力是普遍低于在编船只的。而我之所以没在政总的船只上,正是因为起航前被所内同志出卖,半路遭到一家私船船主的绑架,他们认为自己培养的驾驶员不够技术可靠,挟持我为他们驾驶飞船。”
周静水挣开双手,一拍桌子:“......那没办法了。我建议,返航地面。”
年佟:“再重复一遍,这是不可能的。那里是人类文明的墓地。”
唐棠在这一问题上和年佟态度一致:“经太空研究所联合军方设计,爆炸形成的蓝釉隔离层将在未来数百年内持续有效地覆盖地球表面,根据现有技术,只有同样具有蓝釉保护层的物体能够‘穿行’蓝釉隔离层,而飞船全部是在爆炸前离地的,本身没有蓝釉涂层,强行返航的后果,索菲娅,这方面你是清楚的。”
蓝釉隔离层的技术核心是“场”,探测器从遥远的太阳系边缘奥尔特星云中捕获的神秘物质,从人类视角上看,科研者认为它的基本原理类似“吞噬时空”。最前沿的科技成果是利用它阻断病毒传播,但它的功能不只是阻断病毒传播。
强行闯进,必然尸骨无存。
周静水看向年佟,憋出个匪夷所思的表情:“......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敢打包票说基因武器的伤害不会在太空中‘跨船扩散’,那逃到太空的你们还用那玩意封锁地球做什么?”
很显然,在这位来自2021年的人类眼里,面前几位22世纪人类全都脑子被猪啃了。
年佟露出一丝宽容的、看傻子的笑:“因为基因武器致死迅速,而在大部分飞船离地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地面人类并未死绝,政总方面担心,会有人携带病毒恶意逃离感染区,污染外太空的人类有生力量。污染源的绝对隔离,只有蓝釉能做到。”
周静水坐回去,将座中众人看过一遍,深吸了一口气,扯下襟前三星连排徽章往桌上一扔:“我不干了。你们随便。杀了我吧,划开我的尸体,把我泡缸里,解剖我,克隆一个我都随便!不要移植我的记忆!我已经死了!”
他的左耳佩戴着大椿主船给每个人配备的通讯终端耳麦,耳麦中还不断重复地面云楼A实验室传出的一小段通讯信息。疤叔将这段通讯传给他时说:“你自己听听,没有人骗你。”
周静水循环播放了两天。
“那他们现在都走了吗?”
“不用了,我建议你们赶紧把人敲晕带走吧......他不会自己跟你们走的。”
“羡慕你们一起活了很久。”
......
“戴同学?来来?”
“老大,人死了。”
周静水一把扯下耳麦,紧紧攥在手心,胸腔剧烈欺负着,抬眼冷冷看向正对面的空座椅。
他的左手边,年佟、弗里兰和唐棠上演着太空三角恋,他的右手边,是痛失至爱至亲还慷慨大义心系全宇宙的英雄们,他们争吵、思念、杀戮、同情,那野火般肆虐飞刃般迅利的都有去处,都结结实实、凶狠决绝地扎在实处。
比21世纪还古远时代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曾经说过,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周静水觉得吵闹。他的心脏在这一片吵闹声里片刻不消地绞痛震颤,肝肠寸断四字一个一个重重砸进他的五脏六腑,切切实实,古语诚不欺人。
这样的痛苦在往后相当漫长的一段岁月里没有分毫消弭。他像一株被拔苗助长的秧苗,被折断手脚抛进险恶丛林的某种动物幼崽——在不久前他还没有这种软弱和无助,直到他最终似乎真的失去了一切。
会场一时沉默下来,众人一齐抬眼看向周静水。
眼下求生有千难万险,但求死还是不难实现的。要想保证长足的研究发展,最好保证免疫样本长期健康存活,并且积极主动配合。
现在问题十分棘手。样本眼里没有人类存亡,只有被留弃地面的那个同伴。他时而怀疑同伴并未死亡,这样怀疑的时候坚持要返航回去寻找,又时而相信同伴已经死亡,这样怀疑的时候便迫切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对22世纪同胞们的信任度岌岌可危。
疤叔捕获住周静水充满怀疑的目光,和他对视着:“我不该告诉你说,黑珍珠号可以返航。”
周静水:“......”
“当然,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它其实并不能返航,”疤叔顿了顿,嗓音有些低哑,“艇身蓝釉涂层单次穿行地球隔离带后剥落百分之七十,这个数据,特研处是没有的。不是故意骗你。”
周静水:“即使没有涂层剥落,你也早料到大椿可能会寻求‘合作’,会‘打捞’我。”
疤叔端端正正坐着,罕见的没有翘腿,也没有后靠椅背:“没错。除了没有预料到基因导弹。”
周静水:“你还让我自杀。”
“我是说,如果我们都死了,你要自杀,”疤叔指了指年佟,“你不会想独自面对这个疯子的。”
年佟略一颔首,插嘴道:“您过奖了。”
周静水:“再往前,你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强行把我关进休眠舱带到这里。”
疤叔:“这是来来的意思。”
周静水扯出一丝冷笑:“我们也没有同意来到这个时代。”
“人们总会走到这个时代,”疤叔从周静水身上移开目光,看向在场其余众人,“这是一个混乱疯狂,不公正、不平等、无自由、无人权的时代,在座每一位对此都深有体会。我们当中,也有来自21世纪的人,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未来比死于病毒令人期待。有无数人连走到今天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即便这个时代并不像期待中的那样美好,大家也都十分珍惜。小周同志,如果我是你,我会庆幸自己还能活着,并且绝不轻易屈服于死亡,你知道为什么吗?”
疤叔顿了一顿,不待回答:“能够呼吸、痛苦,思考、想念——跟全人类的死活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你活着,你心里、头脑里的人才不会被黑暗抹去痕迹。这很难熬。不过我见识过很多,很多人都还在坚持着。”
“如果你愿意坚持等待,最多七十年后,以现有技术水平,我们能够发射宇宙探测器,从太阳系边缘的星际尘埃中捕获到足量的蓝釉隔离层技术所需核心物质,那时你就能驾驶安全的飞行器穿过隔离带,回到地面,去寻找想找到的人,却接受大地的唾骂,去忏悔和痛哭流涕——才能魂归故里。”
疤叔深深望进周静水的眼睛,语速很慢:
“如果你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许我们的确可以克隆出一个新的免疫个体,并根据你的意愿不移植你的记忆。但是,你真的这样脆弱吗?”
-
地面,湖心人造岛下。
无数艘大大小小的潜艇来来回回穿梭游/行,数十根金属钢架从幽深的湖底拔地而起“捧”起岛面,岛面下方,中层水深处“漂浮”着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
戴月来想不出别的词语来描述眼前这片建筑。
就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挖”走一块湖水,把地面的一座活生生的城市完完整整“放”了进去。城市在一个漂浮的、隔离湖水的“气泡”里。游艇穿破水墙,“噗”一下扎进气泡中,在一片宽阔的平台上降落。
走出游艇,迎面是两排绿树和街灯夹道,空气湿润,温度适宜,甚至还有些花草香,像是月光清亮的春日夜晚,月光......一抬头,只见头顶那片漂浮的岛面底部是错综复杂的金属架构,金属架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冷白色光团。
“那是人工月亮,白天会变成太阳,弥补蓝釉层和湖水过滤后贫瘠的城市光照。”机械军团的首领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导游,搀引着戴月来,“小心脚下。”
“嗖”一只摇头摆尾的机械狗撒欢窜过,跑出几步后又猛一掉头扑回来,热哈哈抬爪去抱戴月来身后的鸦雏。
“啊!”鸦雏大喊,“走开!我怕狗!”
“凯撒!不许咬人!”长着周静水模样的首领朝狗喝道,“别害怕,他喜欢漂亮的雌性生物。”
凯撒一张蓝脸气得铁黑:“这狗叫什么?”
狗放开鸦雏,拱着鼻子在几位来客中间嗅来嗅去,又拿头去蹭小林裤腿。小林:“......”
戴月来第三次挣开首领的搀扶,迎着周围数十名机械士兵的枪口,向前走了两步。前方是一处整洁明亮的街道路口,路中央有无人驾驶的近地轨、低空轨列车和许多飞行板,列车和飞行板上的乘客全是一具具活的机械骷髅,路边步行的几具骷髅看到降落的游艇和游艇中走出的几人,好奇地围观过来。
首领弯腰伸手摸了摸狗头,抬眼朝戴月来解释道:“别怕,只是还没来得及安置皮肤。”
那名顶着戴月来面孔的“半机器人”带领其余身穿黑色防护服的士兵收枪,踏步离去。
机械狗伸出冰冷的铁片舌头舔了舔首领衣上的血,泛着金属寒光的狗脸上露出一种“担忧”的神情:“汪!”
旋即它歪头看向戴月来,目光在戴月来脸上一扫,忽然一口咬住戴月来裤脚,扯起来就跑。
“......”首领站在原地,抱歉地笑道,“它也喜欢好看的雄性生物。”
戴月来被一只力大无穷的机械狗叼住裤腿,一路穿过车流人流,来到一处造型奇特的建筑前,面前建筑像一只倒扣的钢锥,高度不高,锥尖顶着一个十字形黑金属架。
“这就是黑十字?”戴月来低头问狗。
机械狗松开裤腿,累得气喘哈哈,又拿头把戴月来往门前拱:“汪emm......汪!”
“他很聪明,”首领来到身后,“是一条老狗了,喜欢往家里捡东西。”
紧接跟来的小林:“能给宠物做移植记忆的人不多,你到底是谁?”
首领回头看了小林一眼,笑道:“请进吧。”
推门而入,迎面是宽敞整洁的下沉式客厅,灯光随着机械狗嗒嗒跑过的脚步声渐次亮起,墙壁从内向外看是完全透明的,街道上的车流和行走的机械人,头顶的游鱼、荡漾的水波,全都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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