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钟觉予突然笑起来,笑声极淡,带着嘲意:“原是昨天就准备好了。”
不是她赶回京城后才匆忙下的决定,是这两父子早早就商议好的。
不等对方回答,钟觉予又道:“清月道长怎么深夜出门?”
听到这个称呼,洛月卿眼睛一亮,自以为隐瞒住身份,而后又后知后觉想起道谢,忙道:“多谢殿下今日派人带我回屋。”
钟觉予随意拿起一枚棋子,漫不经心道:“小事罢了,不过道长日后还是要小心些,玄妙观日日都有香客拜访,难免有几个心术不正的。”
洛月卿便点头答应,又回答了上一个问题:“我想出去寻些膏药……”
有意避开这件事,又不得不提起。
落子的手一顿,钟觉予语气莫名地冒出一句:“道长倒是矜贵。”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将洛月卿当做肉垫、压在身下呢。
洛月卿不知道怎么回,只能讪笑几声。
“等着。”
钟觉予便起身,推开房门往里去,不一会儿才走出,手中捏着小瓷瓶,往石窗缝隙处一递,嘱咐道:“一日两回,涂抹在伤处后再打着圈揉,将淤血揉开后就好了。”
“多谢殿下,”洛月卿连忙伸手去接,宽袍拉扯,露出一截纤细手腕,上头还有钟觉予留下的指痕。
石窗看似宽大,实际到处都是雕花,以至于缝隙狭窄,传递瓶子时难免碰到对方。
于是指尖相触,温差让感受越发清晰。
长公主幼年便开始习武,仅着单衣都不觉得冷,倒是披着宽大外袍的小道士,这才出门多久就变得僵冷。
钟觉予极快地收回手,大拇指拂过食指指尖,将泛起的奇怪痒意压下去,又叮嘱道:“夜晚寒重,道长还是早些回房。”
对面的那人答应一声,又好似突然想到什么,忙道:“殿下呢?我今天……”
青衣小道长捏着药瓶,露出几分窘迫,好半天才说完整:“殿下被我压在身下,是不是也撞伤了?”
她又结结巴巴问道:“要、要不要我帮忙?”
钟觉予眉梢一挑,眸光沉沉地看向对面。
恰时有风起,此时正值春末,酷暑未至,寒气盘旋不肯走,掺在夜风中,很是冷寒。
洛月卿下意识抓紧披在身上的外袍,外袍宽松,越显得人娇小,不知是不是酒醉初醒的缘故,面色有点苍白,便衬得因窘迫泛起的红意更清晰,一双含着秋水的杏眼扑扇,羸弱又羞怯。
这让钟觉予无端想起了幼年跟随父兄秋猎时,在丛林中遇到的小鹿。
当时的钟觉予躲在草丛,已拉起弓箭,对准低头向小溪饮水的小鹿,可不知怎的,那鹿竟回头朝她看来,一样的漆黑润亮的眼眸。
勾住弓弦的手便僵住,一直没能放开。
直到身后传来大批人马的脚步,是陛下携带太子追赶上来,钟觉予心一慌,便将羽箭射偏在鹿脚边,那小鹿便受惊,慌张逃跑。
不过后面陛下听到这事,不仅没有怪她,反而夸了她半天,还以安慰她为理由,赏了她不少东西。
突然的沉默让洛月卿误会,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怕殿下够不着背后的伤。”
小道长见她不理自己,便越发慌张,清亮的眼眸好似有水波泛起,急喊道:“殿下?”
钟觉予垂眼,浓密眼睫在眼睑下映出浅灰的影。
虽是一母同胞,但父皇始终最偏爱于皇兄,方方面面都是由父皇细细挑选过,要将最好的全给他。
指腹泛起的痒麻愈演愈烈,即便被压住也消不掉,反倒更让人觉得难捱。
风吹起林叶,发出阵阵敲打声,地上的树影摇摇晃晃,像是蛊惑人的鬼魅。
“过来,”钟觉予突然开口,压低的声音分不清情绪。
“啊?”对面的人还未反应过来,瞪大杏眼看着她。
钟觉予只好重复:“过来,我给你开门。”
石桌上的白棋被吹得往前一步,虽是简单一变动,但却将之前的局势全改变。
只不过钟觉予再无心理会,径直往门口走去。
——咿呀!
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声响,青衣掠过门槛,紧跟在红衣身后。
烛光摇晃一瞬,不大的房间里忽明忽暗,点燃许久的檀香不见淡去,反而越来越浓。
钟觉予侧坐在床边,将腰封解开后,便缓缓扯下衣袍。
身后的小道长有些紧张,捏紧了手中的药瓶,下意识偏头躲开,往地板上看,可下一秒又忍不住挪回视线。
束起的发丝摇晃,赤红蟒袍与瓷白肤色相衬,线条秀美的肩颈露出一半,要是稍上前一步,还能瞧见半遮半掩的妙曼曲线。
长公主殿下轻皱着眉,偏头看向她,命令道:“快点。”
一双凤眼映着烛光,上挑的眼尾无端多出几分艳妩。
第一百零七章
微凉指尖沾起膏药, 落在如蝴蝶翅膀的肩胛骨上,引得战栗一瞬。
烛火在摇晃,落在地上的影子已粘在一块, 床边的两人却不曾紧靠。
长公主殿下偏头看向另一边,衣袍上的四爪金蟒被折叠, 恰好蒙住半个脑袋、遮住眼睛, 肋骨处的白布勒得很紧, 边缘处都有些红了。
“这个力度可以吗……”身后的小道长小心翼翼开口,指腹还压在青紫痕迹上, 将药膏一圈圈抹开。
钟觉予摇了摇头。
这哪能算疼?还不如以前学武时的摔打, 若不是洛月卿主动提起, 她都懒得理会。
只是身后人心中愧疚,便越来越轻柔,甚至只是一圈圈地滑过, 疼是半点不疼了, 反倒痒得不行。
“重一点。”
随意搭在膝盖的手骤然收紧, 钟觉予不禁抖了下, 又道:“照你这样揉下去, 烛火灭了也不见淤血化开。”
洛月卿讪笑一声, 力度果然重了些,但是还不够。
钟觉予又道:“再重些。”
她无奈偏头, 扯出一抹笑意:“我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你那么小心做什么?”
“我怕你疼……”洛月卿小声嘀咕了句。
钟觉予便回:“这本就该用力些, 不然半点用没有,还白白浪费了药膏。”
她话音一转, 多了几分揶揄:“不会是道长自己怕疼吧?等会自己抹药时,会不会更不敢用力?”
“怎么可能!”小道长眉头一扬, 便露出不服气的模样,又解释道:“你是长公主嘛,和我这个山野之中的小道姑不一样。”
听到这话,钟觉予顿时哭笑不得,亏这人说得出口,把自己撞到在地时,也没见这人把自己当公主看待。
再说身份,这洛家的幼女可不比公主差多少。
历经三朝的千年世家可瞧不上泥腿子出身的皇家,要不是前朝大乱,她先祖领着一干兄弟起义,中途侥幸获得了以洛家为首的世家支持,她现在不知道在那条街上继承祖业,耍剑卖艺,讨口饭吃呢!
而她那父皇自以为历经三代就能坐稳皇位,想用先斩后奏的法子,未和洛家家主商量就下旨赐婚,逼迫洛家将女儿嫁给太子,却没想洛家直接就将女儿送入道观。
如此看来,洛月卿的身份甚至比她这个长公主还高一线。
“这样可以吗?”小道姑又在纠结力度。
钟觉予被闹得心烦,直接往后伸手抓住对方,往自己的伤处用力一按,再压着转了两圈,便道:“这样都可以。”
她补充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娇弱。”
滚烫掌心还贴着对方手背,洛月卿曲了曲指,就好似将这瘦削肩膀捏在手中。
“你这里有个疤,”洛月卿视线滑落,定在对方侧肩。
也不算特别明显,只剩下浅浅一道痕迹,只是洛月卿离得近,加之烛光晃动,便让她窥见。
钟觉予不大在意,只说:“之前被羽箭擦过。”
“这里也有,”小道士视线往下,指节点在凸起的脊骨上。
“好像是被剑刺了下,”钟觉予已记不大清。
“还有这里,”洛月卿拧紧眉头。
“好像是一次意外。”
许是皇家的伤药格外好,才将这些旧伤掩盖大半,但若是仔细寻找,还是能发现不少浅淡的痕迹,零零碎碎占满了半边身子。
“怎么后脖颈也有?”洛月卿又看见一处,声音有些低沉。
这才知晓钟觉予盛名之下的艰辛。
钟觉予偏过头,束起的高马尾摇晃,促狭道:“怎么?小道长要将我身上每一处伤疤都问清楚吗?”
烛火弹出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从缝隙中的风吹入,掀起衣角。
洛月卿没回答,只是低头瞧她,漆黑的眼眸波光粼粼。
凤瞳中的笑意淡去,钟觉予抿紧嘴角,只道:“别这样看着我。”
会让她又一次想起溪水边的小鹿。
小道长低声问道:“疼吗?”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大抵是觉得不忍,之前看到钟觉予的故事只觉得感慨,如今亲眼瞧见,又想起她之后会发生的事,便泛起异样的酸涩。
她虽只和钟觉予接触了一天,但也能感受到钟觉予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
冰冷指尖还抵在伤疤上,钟觉予身边从不缺人,无论是宫中还是军营里,但鲜少有人能如此靠近她。
“忘记了,”钟觉予如此开口,随手就将衣服扯上,不经意间起身,躲开身后人的手。
突如其来的停止让气氛变得怪异,苦涩的药香泛滥开,只剩下衣服的窸窸窣窣声。
洛月卿拿着帕子擦拭手,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都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外升起圆月,皎洁月光撒落而下,不知何处响起的道经,隔得太远,听不出完整字句,但却无端让人平静下来。
钟觉予将衣领合拢,懒得再系上腰封,松松垮垮地拢在身上,便道:“我送道长回去。”
另一人恍惚着点了点头。
脚步声又一次响起,庭院有枯叶飘落在地,无意踩到时,便咔吱作响。
青衣小道长跟在红衣后面,踏过台阶、越过门槛,然后绕到半合上的木门前。
“回去记得涂药,按照我教你的力度,别轻飘飘的,半点用没有,”钟觉予停在门口,终于开口。
对面那家伙猝不及防,慌张停住脚步,忙道:“好、好。”
不像是听进去的样子,只是下意识的敷衍。
钟觉予挑了挑眉,便道:“道长是想要我帮忙吗?一来一回倒也公平。”
声音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好像刚刚的事情都被忘记。
洛月卿一怔,继而连忙摆手:“不、不用了。”
她摔到的地方可没对方那么方便,要是真要对方帮忙……
那和看光没什么区别了。
本就是一句逗弄的戏言,钟觉予被拒绝也没在意,又道:“那记得用力些,小道长不会连点悟性都没有,要大晚上敲我墙,问力度多少吧?”
她两床头相对,若是洛月卿真想那么做,声音大些,钟觉予也能听见。
小道士被吓得退后半步,直接抬手晃道:“不、不会。”
慌得很,好像对面是什么豺狼虎豹。
钟觉予垂眼瞧着她,勾起的嘴角逐渐平直,发出一声极淡的叹息。
“别这样……“
“别这样看着我。”
她抬手捂住对方的眼睛,声音轻得好像风一吹就散去,说:“我不需要可怜。”
扑扇的眼帘在掌心划过,一下又一下,像羽毛划过,挠得手心发痒,连着未消退的指腹、肩胛骨、后脖颈一起,曾碰过洛月卿、或洛月卿碰过的地方,全部都痒了起来,好像真的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清风吹拂,携来道观外的缅桂花香,远处的念书声终于能清晰听见,是最常见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即便钟觉予很少主动了解这些,但也曾听过好几次,次次听都觉得心神安宁,唯独这一回……
“清月道长,不要可怜我。”
她是大梁的德宁长公主,是皇帝与太子之下的第一人,是百姓眼里的常胜将军,怎么能让旁人可怜她。
分明蒙住了对方的眼睛,可在钟觉予的脑海中,仍浮现了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漆黑润亮,好似可以包容一切的清澈湖泊。
她再一次强调:“我不需要。”
洛月卿抬手攀住她手腕,没有扯下,好像就是在黑蒙蒙的环境中,寻找到一个可靠的依靠。
她说:“我怜惜的不是德宁长公主殿下。”
“嗯?”钟觉予有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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