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行舟的反应堪称云淡风轻,他笑得很随意,仿佛在看一个跟一个幼稚的孩子讲玩笑话一样,说:
“哦?除了我,世上还有谁能是墨行舟?”
荆澈愣了下,他在心中反复品味这句话。
谁能取代魔尊?没有人。
所以即便他原来不是,现在也是了。
墨行舟不再像在冰镜外那次一样,对这个问题避之不及,可他还是曲解了他的意思,谁当这个魔尊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想知道这个人还是不是原来的魔头。
或许他该换个问法。
“所以,你真的把他夺舍了?”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呼吸几近停滞。
可如果真的是夺舍,为什么墨行舟的魂源那么稳定?世上真有如此精妙的夺舍法吗?
墨行舟很少在荆澈脸上看见过多余的表情,但此时此刻,他脸上确实闪现太过丰富的情绪,惊诧,遗憾,开心,难过,甚至像是饱含着几分期待。
他哪里知道这短短几秒的时间里,荆澈已经在心中预演了无数种可能听到的回答。
可还是最想听到肯定的回答。
想听他说自己不是那个人。
如果是在平时,他一定会被这个想法吓一跳,因为他此前总为此感到苦恼,魔头就此消失了,他的仇向谁寻?可是现在他不够清醒。
这个愿景像春野里疯涨的狗尾草一样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以至于让他忘记了所有的伪装克制,将最真实的情绪都赤裸裸地展示在目光的每一寸里。
墨行舟只觉得眼下这种情况,自己没必要再否认了,看样子,荆澈应该是早就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而他接下来准备做的事,也必须让荆澈对他建立起一些信任才可行。
“夺舍,差不多吧。”
差不多......
这句轻飘飘的话落在荆澈耳朵里可谓掷地有声,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墨行舟已经是喊他的第六遍。
看他目光虚散,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墨行舟胆战心惊,心想难道永远失去了自己仇人的机会,对于阿澈而言是难以承受的精神冲击和心灵创伤?
仔细回想一下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以及后来的相处过程中大大小小的冲突......可能性还真不小。
重要人物精神出现问题,这种情况他也从未遇见过,会导致整个世界崩塌吗?
墨行舟凑近了他一点,喊他第六遍的时候,上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阿澈?醒醒,阿......”
声音戛然而止,墨行舟愣住了。
荆澈握住了他的手腕,目光缓缓聚焦,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
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那个魔头了。
他不会无缘无故打他、侮辱他,不会把他囚困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抽取他的灵力......
却会在危险中找到他,带他走。
此生最充沛的感情充盈在胸腔里,即将破土而出一般的汹涌,却苦于找不到发泄口,鼻子很酸,眼睛也很热,让他很想去外面原野上奔跑一个晚上。
荆澈游魂一样地站起来,墨行舟又把他拽回来,按着他的头埋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因为觉得他似乎是想要哭。
被强制按住的人身体僵了一下便没再动了,果然不出墨行舟所料的,肩膀上很快传来凉意。
墨行舟轻轻揽着他的肩膀,心脏处忽然也传来某种密密麻麻的针尖一般的酸痛。
纵然有时候也会动容,但因为知道自己终将离开,他很少在任务世界中留下多余的情感,但他承认自己此刻是有些心疼的。
长夜逐渐变得寂静无声,烛台上的半根红烛已经快要燃尽,颤颤巍巍地映着相拥的两人。
阿澈哭起来也是悄无声息的,只有眼泪不停的落下来,肩膀上湿了一大片。
眼泪落尽了,他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小声啜泣起来,这啜泣是哭过之后常有的,一时也停不下来,也许是神智恢复了一些清明,他啜泣时带起身体抖动的幅度很克制,很小心翼翼,墨行舟安慰地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肩背,感受到阿澈的肩背又有点不自然的僵硬。
荆澈抵在他肩膀上的头微微动了动,却没有立刻远离。
墨行舟扬了扬嘴角,心中深感别别扭扭的阿澈实在可爱。
待会阿澈肯定不会让他瞧见他哭过之后的脸,好奇心作祟,墨行舟微微偏头,看见他修长的眉头微微皱起来,脸颊微红,湿润的眼睫上还挂着几滴未干晶莹泪珠。
这与平时的浑身长刺的阿澈可太不一样了,墨行舟不由得看愣了一会儿。
啜泣声停了下来,荆澈却迟迟没有从墨行舟的肩膀上抬起脑袋,气氛忽然就陷入了诡异的尴尬之中。
他对于自己伏在墨行舟肩头哭了一场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且耻辱得想死。
荆澈到此刻,想要找一个可以面对墨行舟的合适借口也找不出来。
墨行舟是看破不说破,他有心多抱他一会儿,因为阿澈身上实在很暖和。
他最近总感觉到冷,很疑心是不是某种魔族功法修炼歪了。
那点颤颤巍巍的烛火燃尽了最后一点蜡芯,房间忽然暗了下来,荆澈如蒙大赦,墨行舟感觉怀抱里那具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了下来,颇为遗憾地暗自叹了口气。
墨行舟松了手,荆澈站起身就谨慎地侧对着他,话音中还有些瓮声瓮气的鼻音,低低道:“多谢。”
墨行舟眉眼弯弯地瞧着他笑,“谢什么?”
荆澈语塞,“.......走了。”
墨行舟心情大好,笑眯眯地目送他开了门,赶巧店小二送了后厨刚做的几味小菜清粥上来。
墨行舟看看满盘色泽诱人的菜,又歪头看阿澈,提议:“不如,吃了饭再走?”
阿澈:“……”
墨行舟又提议:“摸黑吃饭也是没问题的。”
阿澈一脚踏出了门外。
墨行舟对着满桌饭菜苦笑,他是真的觉得浪费,机灵的店小二看出来他的苦恼,献策道:
“客官,先前和您说话的客人还没睡呢,您要是不介意,我替您跑个腿邀他过来……”
话还没说完,门吱呀一声,阿澈回来坐下了。
第38章 自在
那日从阵中出来之后, 萧郁等人马不停蹄地赶往城主家,却仍然迟了一步,城主家里已经空了多日, 万俟硕、城主和城主夫人全都已经被魔物所害,尸首都已经不知被何人捡走埋了,据附近住户们说,三人全是惨死在祠堂里的, 死相极惨——浑身上下, 除了松垮的皮囊就只剩骨头,彷如被妖兽吞食了五脏六腑, 吸干了精气。
祠堂是城主家里的重地,没有特许绝对不能靠近,以至于一晚上没人发现不对, 直到第二日一早,一个新来的小丫鬟走错了厨房, 偶然发现了尸首,这件事情才闹了起来。天塌了,众仆从有一个算一个无不为自己, 争着抢着卷走了能带走的金银细软, 生怕自己出手慢了,曾经鼓乐喧天歌舞升平的偌大府邸如今成了一座阴森死宅,谁也没想到, 统治了这座城近百年的世家,最后的辉煌的呈现竟然是在以回忆造就的虚幻阵法里。
城主一家的死虽是成为了万俟城的一桩悬案, 却是一桩令人拍手称快的悬案, 城里的百姓们唏嘘感慨了一阵之后,便开始重新推举这座城新的话事人, 这是一项顶天的大事,关乎他们以后能不能过太平日子的大事,他们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却有了真正实施的机会——万俟家是东宸皇室在百年前册封过的城主,他们世代相承,一直沿袭至今,桑洲远离东宸,皇室全盛时就对此地鞭长莫及,如今皇室没落,即便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等他们的新城主选出来时,我们也该到达南沧洲了。”
“何时走。”
“不急,再等等幺儿。”
幺儿?
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个称呼,荆澈先是一头雾水,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曲寒星。
叫的可真亲热。
墨行舟边看小报,边问:“你昨天去了渡陵?”
无人应答。
墨行舟笑了笑,“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小报上写‘一神秘仙人昨夜空降渡陵,斩杀渡陵二十四督使,解救五万奴隶’,是你干的吧?”
“神秘仙人?”
“神秘小仙长?”
“......”
烦死了!
荆澈嫌他再问,很淡然地“嗯”了一声。
墨行舟瞥一眼他郑重其事的坐姿,真心地夸赞道:“不错。”
渡陵虽隶属于万俟城,向万俟城提供各处弄来的奴隶,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相对于万俟城来说是一个更为独立的城邦,老城主死了,可是渡陵却没有易主,依旧进行着苛待虐待奴隶的勾当。
阿澈的方法虽暴力,但有效。
“不过万俟城主一家能在这座城里当这么多年土皇帝,其势力一定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倒了一个为非作歹的头儿,便会冒尖许多溜须拍马的狗,想要立一个真正的一城之主,难啊。”
墨行舟坐在临街的窗前,在喧嚷的人声中,太阳升起,那几张平铺的晨间小报逐渐接住了一些柔软的光影。
朝阳越过窗格,洒在墨行舟的脸上,金灿灿地一片,勾勒着优美的侧影。
店小二又上来送早茶和点心,被这一幕美的呆了呆,墨行舟接过托盘,抬眸对他浅浅一笑。
店小二的心情好上加好,简直要原地升天。
掌柜的近日的臭脸摆的很少,有时还会独自乐呵呵地笑,店小二也跟诊沾光,成天洋溢着一张白白胖胖的笑脸,见谁都要说上几句好听话,殷勤地关切问候这位相貌气质过于惊艳、又彬彬有礼好相与的客人之后,便巧妙地接上他方才的话题:“客官,您说的真不错,这城主人选啊还真是难定,以前巴结万俟家二公子的地痞流氓都敢来争一争,别提那些显贵富贾了,不过他们都难跨过去一个人,您不知道民间呼声最高的是谁么?”
指尖漫不经心地翻过小报的一页,墨行舟撩起眼皮瞥了一眼,见小二一脸“你肯定不知道吧”的表情,仿佛是要讲什么豪门秘辛似的,心头还真来了点兴趣,笑问:“谁?”
“是醉花荫的鸨母金弗儿,金妈妈。”
墨行舟微挑了挑眉。
小二一脸“你看,我就知道你这个反应”的表情,说:“金妈妈虽是个女人,还是个开青楼、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可她广结善缘,广施善行,灾年施粥,接济穷人,在我们这些人中,没有人不念着她的好。”
荆澈独坐一旁擦拭着敛华,此时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若是真这么好,也不会拿来女孩子们的清白来赚钱谋利,她接济穷人的本钱,哪一分不是从那些女孩子的身上剥下来的。”
“哎哟,客官您非要这么想,那是不懂我们这些人的处境,”店小二家里是接受过金妈妈的救济的,听不得人说她坏话,急忙辩解道:“我们这些人,能活命就不错了,哪还能奢求更多,醉花荫那些姐姐妹妹们,谁能说这不是她们最好的去处呢,在这上面受一些罪,总好过被发配到渡陵当奴隶,您不知那通往渡陵的浊河里,葬着多少男女老少的亡魂哪。”
荆澈还是微锁着眉头,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他的话,店小二说的有道理,可他仍觉得金妈妈不能算是一个好人,“你说的也在理,但让人这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哪般活着?”
荆澈想了想,说:“牵挂太多,不被认可。”
不被认可?被谁认可?谁曾经认可过他吗?
牵挂太多?他确实牵挂得很多。
店小二摸不着头脑了,前些年桑洲闹饥荒,他童年的玩伴在那场饥荒里死光了,而他们一家却很幸运地都活了下来,对他而言,活着,能在客栈里赚点银钱养家糊口,赡养爹娘,等过几年攒够了钱,娶上媳妇,就已经很好了,如果往后迎来了一个好的城主,生意好做了,他能出去做点小本买卖,攒钱送娃去上几年学堂,读一些书,那就更好了。
活着,不论哪般活着,都是很好的。
店小二拘谨地立着,面容讪讪,有些接不上他的话。
这不是为难他吗?!
很想说这位冷面公子其实应该去和城东庙里的大法师交谈更合适,再不济也是和学堂的夫子们,总之不该是和他一介小小店小二如此深奥的话题。
“世间最难解的是羁绊,红尘中滚过一遭,有几人能是了无牵挂的自由身。”
墨行舟微微笑着,打赏了一些碎银子,示意店小二可以下去了。
有人替他解围,打赏他碎银,店小二看墨行舟的眼神简直都快要开出花来了,捧着银钱很依依不舍地走了。
荆澈面无表情地盯着店小二离开,墨行舟笑盈盈地,转头看向荆澈,“阿澈,你不是,我也不是,是仙是魔都难以达到的事情,如果以此等标准要求一介凡人,岂不是太为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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