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已经挥了挥手直接牵连三族的曹操,郭嘉只得默默庆幸他早一步将华佗调离了许都,否则眼下这个时候, 吉平的下场就是华佗的下场。他虽然自诩行事不光明,却也对这些救人的医者大夫颇为尊敬。
若是可以, 这些朝政晦暗还是不要牵扯这些人了为好。
“奉孝看起来另有他想?”曹操将剑别在身侧, “不若说来听听?”
“臣只是, ”郭嘉收齐了自己往日放荡无形的模样,“觉得有些可惜了。”
“可惜?”嗤笑一声,“别人说可惜,操还能信,可唯独奉孝,操不信。”将手搭在剑柄上,如今的曹操已经颇具几分未来枭雄的模样。
看着这样霸气独断又冷静的曹操,郭嘉眼中闪过一丝痴迷。无关情爱,只是对着这样的主公,心中属于男儿征伐天下的野心,蓬勃待发:“主公真是,慧眼。”的确是虚情假意的感慨罢了。
反倒是另一侧的荀彧默不作声,他看着地上吉平的血迹,闭上了眼睛。
最靠近曹操的就是这两个人,平日里内有荀彧外有郭嘉,曹操也用的顺手。最近郭嘉不在,贾诩和戏志才顶了上来,却也怎么都不如郭嘉更讨曹操欢心。不过他对于从微末之时一起走过来的荀彧,喜爱程度不下于郭嘉。
“文若这是怎么了?”
“主公。”荀彧脸上难免失落,“这事,”他张嘴,最终还是没能把话说出来,“如今正值伐袁之时,主公莫要落了他人口舌。”他很想和曹操说不要动天子,可这一次是天子先对曹操不义的。
低垂着头的贾诩有些意外的抬起头看了一眼荀彧,然后又快速的把头低了回去。而站在郭嘉之下的戏志才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外跨一步替荀彧说了话:“荀令君所言有礼,主公此番只需惩治那些霍乱之臣便好。”
戏志才与曹操一辈,又是先荀彧投靠曹操的老臣,这几年他因为身体之故远离曹操的小团体,在曹操心中的地位却从没有降低。郭嘉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可是颇受重用:“若是伤了天子,袁绍等人就要风光了。”
“知道了。”曹操小眼一眯,扫过了一脸愁苦的荀彧,略过了闭目养神的贾诩,瞟过了皱眉不语的其他臣子,最后落在了面带微笑的郭嘉身上,“都处理好了?”
“定然不会让主公失望。”郭嘉一撩袖子,弯腰行礼。
“还是奉孝深得吾心。”和郭嘉打了个哑谜,曹操一甩胳膊,袖子在空中划出了个半圈,一手搭剑一手背在身后,“走吧,随孤进宫!”
而另一边,白曦正蹲在大殿的房梁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当今天子抱着自己的爱妃,在龙椅上互相依偎。他身前跪着几位老臣,无一不是泪流满面:“陛下,今日老臣怕是熬不过去了,只盼陛下能保住自身,日后再做图谋。”
言真意切,用词诚恳,而刘协抓着剑的手指都白了,可想力度之大:“诸位莫要如此,”他脸上全是汗液,“诸位陪从董贼入京就陪朕左右,这么多年不离不弃之恩,协无以为报。”他踉跄着欲图扶起这些老臣。
可这些人如何肯站起来,他们死死地跪在那里,如磐石悍然不动:“陛下,臣等有亏先帝所托啊——”他们脸上全是泪,端的是一派视死如归的模样,“如今皇权微危,臣等恨不能以身相殉,护陛下安康。”
刘协见扶不动这些人,扑通一声也跟着跪下了。一时之间这边儿挽留那边儿慷慨赴死,两方你一言我一语具是想要将曹操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白曦坐在横梁上,听着他们愤慨的言语,看着这君臣得当的场面,眼底有的只是冷漠。
终是有离别时,当小太监踉跄通报曹操进宫时,刘协一抬手抹掉了脸上的眼泪:“诸君莫要再说,”他抓着自己身侧的剑柄,“当年朕尚是年少,信了这狗贼是真心实意辅佐于朕,却不想前出狼窝后入虎穴。”
刘协腰板挺得笔直,金色的帝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说着,刘协拔剑弃鞘,越过那些老臣就要往外走。
“陛下!”扑上前的却是董贵妃,“陛下,谁都可以涉险,唯独陛下不能啊!”
“陛下若是死了,刘家的江山,就是真的亡了啊!”董贵妃这一声哭喊如晴天霹雳,刘协手中的剑晃了晃,哐当落地。大殿之中一时静默,前翻多少的慷慨激昂,在董贵妃这一声哭喊之中,都变成了沉默。
而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传来了董贵妃的抽噎:“陛下,妾请您务必要保重自身啊。”
刘协向后跌了两步,跌坐在了铺着朱红色地毯的台阶之上。他转头看着董贵妃的腹部,颤抖着抬手去触碰董贵妃的小腹,千言万语都变成了一声长叹。
而殿外的厮杀声如约而至,白曦手中尚未出鞘的剑轻轻一颤,却被他自己按住了。记忆深处那个叫自己皇兄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但记忆里更深的,是那个面色青白的男人,温柔搂着刘协的模样。
闭眼再睁眼,所有的感情都已经敛尽。
他的命运固然坎坷,可是他却比刘协更加的幸运。他身边有郭嘉的庇护,累了倦了还有郭嘉可以依靠,而刘协所有的不过是这些已经苍老的大臣。刘协肩上扛着的,是这个已经穷途末路的王朝,最后的挣扎。
这些老臣的死士暗卫,终归还是撑不过曹操的近万大军。
白曦站在房梁上,看着那些老臣颤巍巍的对着刘协磕头行礼,然后将自己的冠冕放在了地上,提剑转身再无流恋。他看着这些已经头发花白的老臣腰板挺直,因为自己的信仰一步一步,朝着死局迈进。
他忽然就想起了只有一面之缘的舅舅,带着自己仓皇的逃出了京城,将自己护在怀里,嘴里说着念着,皆是活下去。
这个年代的忠与信,值得交付生命。
外面的厮杀声迸发又消减,靠拢又离去,刘协坐在迈向龙椅的位置直勾勾的看着大殿闭紧的门,抓着董贵妃的手。伏皇后不知何时站在了两人身后,眼神复杂的看着董贵妃与刘协,然后也与他们一般直直的看着大殿毕竟的门。
厮杀声渐渐隐没,大殿的门却始终没有开启的痕迹。刘协的龙袍已经被汗水濡湿,他一左一右抓着董贵妃与伏皇后的手,像是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一般。
“吱呀——”
刺眼的眼光随着被推开的朱红色大门映入这个昏暗的宫殿,刺眼的眼光并没有让刘协退却,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哪怕被刺激的泪水直流也未曾退却。又或者是因为他看到了结局,才会有难以断绝的泪珠从眼眶掉落。
进入大殿的,却不是曹操,而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头。那些被割下来的人头还沥拉着血迹,飞向刘协的途中在朱红色的地摊上拉出了刺眼的痕迹。无数熟悉的面孔在刘协的面前翻滚,他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带着仇恨与憎恶,直勾勾的看着刘协。
像是从地狱而来,欲图索命的饿鬼,死死不放。
“陛下,”枭雄之音之殿外传来,“他们,在看着陛下啊。”
刘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的呼吸急促,甚至让人担忧是不是下一秒,他就会背气过去。
“陛下你看,”那声音不曾间断,“他们……”
“死不瞑目啊。”
第91章 贵妃
“陛下, ”枭雄之音从殿外传来,“他们死不瞑目啊。”
曹操的影子落入大殿的红色地毯上,随着他的脚步逐渐拉长,他身后的护卫如影随形, 如一张巨大的网, 将刘协罩在其中无法逃脱:“陛下勿要慌张,”曹操并没有想要给刘协磕头的意思, “逆贼已被臣诛杀了。”
而刘协, 他浑身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曹操, 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怒。这对于曹操来说无关紧要, 当然对于刘协来说, 这两样感情也并不会导致什么不同的结局。毕竟从这些人死亡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尘埃落定。
“曹……曹……”刘协的手指颤抖着, 原本抓着伏皇后的手落在地上, 抓起了之前掉落在地的长剑,若是可能,他现在大概已经冲上去与曹操决一死战了。
可是没有如果,跟在曹操身后的荀彧眼见势头不对, 上前两步越过曹操,转身跪下:“司空,陛下尚且年幼,得外人挑唆与司空离心。”他的语气像是确有其事, “眼前大战在即,不易多增杀戮。”
白曦所在的位置正好是两拨人的中间, 他将这群人的反映看了个清楚。除却暗中拉住刘协的董贵妃, 还有皱眉的曹操, 一脸担忧的朝臣,十多年来变化不大的司马防,主司空府的一众臣子,以及抿唇的郭嘉。
“主公,”郭嘉向前一小步,“文若说的在理。”他如何看不出此刻荀彧在替小皇帝打掩护,若是他人郭嘉只会火上浇油让小皇帝更加绝望,可偏生这个时候站出来的是荀彧,是他多年的好友。
曹操微向后侧头,斜眼看了一下面带笑容的郭嘉,哼了一声:“奉孝都如此说,”他其实也不怎么想要迁怒荀彧,这人对汉室是真的忠诚,但是对自己也未曾背叛,“陛下如此想我曹某人,实在是令臣心痛啊。”
他顺着台阶向下,给了荀彧台阶,给了自己台阶,更重要的是给了小皇帝台阶。
可偏生,这个台阶小皇帝不想要:“曹操,你莫要如此张狂!”衣带诏上有哪些人,刘协并不清楚,可他知道刚才死去的那些人,是为他而死。他是这一切的导火索,是他让这些人惨死大殿,他又如何能退。
他本应是这天下的帝王,曹操怎么敢欺压到他的头上!
郭嘉难得对小皇帝施以正眼,然后回眸看着正含笑对着自己的曹操:“主公,”他做痛心装,“陛下年幼……”
“年幼——”曹操重复了郭嘉的尾词,“是啊,天子年幼,易受他人蛊惑。”他越过荀彧,一步一步的走向了站在台阶之上的小皇帝。
这样的动作让刘协抖的更厉害了,他一把将董贵人拉到了他的身后,执剑站在两个女人之前,似是要与曹操一绝生死的模样。可曹操却依旧是那副冷静的模样,一脚踢开了地上挡住他道路的人头,靠近了天子之位。
随着曹操的动作,他手下的臣子像是仍在司空府议事一般,按着自己往昔所占的位置列队在这大殿之上站好了。只有左侧两队的最前方是空着的。
“文若,”郭嘉走到了夕日旧友身侧,弯腰扶起了背对着天子,朝大殿门行跪拜之礼的荀彧,“这么多年主公对陛下恭恭敬敬,衣食住行无不用心,在朝堂上对陛下礼遇有加,可你瞧陛下……”
“又是如何对待主公的呢?”郭嘉在荀彧耳畔轻声问道。
荀彧的额头上沾着因碰撞地毯而染上的血,他看着郭嘉,看着他眼底的忧心与温和:“可那……”他的声音颤抖,“是天子啊。”
“文若,”对于荀彧的死脑筋,“当年若无主公,又何来如今天子的至高无上。”若不是当年曹操进京勤王,将小皇帝接到了许都,给他建了宫殿给他招揽宫人,如今这些朝臣,哪里还有人可以拥护。
“主公不是董卓,更不是王允。”郭嘉压低了声音,看着那个在天子面前站定的背影,“文若,你问问自己,这些年主公对天子如何?天子又对主公如何?如今这局势是主公打下的,陛下什么都不说就想卸磨杀驴,你要主公如何安心。”
这话多少有所隐瞒,可奈何荀彧不知啊。
郭嘉自是知道曹操在暗处对着刘协做了什么,他是曹操在暗处行事的利器,手中脏事不知做了多少。可是他是真的不介意,这样的曹操,才是他想要效忠的主公。
恩威并用,用人不疑,比这坐在天子位上,一开始就握了一手好牌的刘协,不知段数高了多少。
更何况这小皇帝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的父亲刘宏为了活的好拜宦官为阿父,他的兄长只因有个出色的弟弟就被鸩酒毒死,他的姐妹为了安定人心嫁与他人最后枉死,他的弟弟多年流离在生死边缘徘徊。
这世上本就没有谁比谁活得更容易,刘协想要这至高之位,想要坐他人收渔翁之利,就这么点儿本事,欲图以他人之枪攻他人之盾,也不看看自己的道行:“文若,这天下不行刘,追根究底,姓轩辕。”
我以我血荐轩辕,这天下,是炎黄的天下。
而另一侧曹操慢慢的走到了刘协的身前,解开了自己腰间的汉剑投掷在地。这巨响之下刘协不由自主的抓紧了手中的剑,直勾勾的看着曹操。
“陛下!”曹操挺直腰板,跪在了刘协的面前,“陛下想要我曹操的性命么?”
刘协不知如何作答,他看着曹操,看着地上那些死不瞑目的汉臣,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叫嚣着让他与奸臣一绝生死,而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要折服隐忍:“司空这是何意?”
说话的却不是刘协,而是被他护在身后的董贵人:“陛下乃是天子,而汝是天子之臣。君要臣死,臣又如何有苟活之礼。”虽然声音在颤抖,可董贵人却仍把话说利落了,“君赐臣死,尚安复请?”
董贵人说这话的声音着实不小,不要说曹操,就连站在最外面的郭嘉与荀彧都听见了。
郭嘉看着荀彧眼底的恐慌,叹惋之语有小小的窃喜,窃喜董贵人还真是上道啊。正愁着没有办法立威,董贵人就这么将把柄送了过来。
为人臣子最忧心的,便是卸磨杀驴,飞鸟尽良弓藏走狗烹了。如今曹操还没对小皇帝做什么,刘协和他身边的人就已经开始想着如何将曹操的兵马臣子夺走,这样的主君又如何不让别人心寒呢。
郭嘉拉着荀彧,越过了所有的大臣,慢慢的走到了左侧最前的两个位置。越过贾诩时,郭嘉没有错过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看着荀彧的思量。反倒是戏志才,站在那里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贾诩在想什么,郭嘉是知道的。若是文若真的无法扭转效忠刘家王朝的思想,等这一批与曹操共谋天下的人死去,等在曹操心中有着旧谊的人慢慢减少,他终有一日会把自己逼到绝境,一杯鸩酒伤人伤己。
这也是郭嘉忧心的事情。
“彧无事。”荀彧的声音多少有些抑郁,他是真的不知道原来陛下一直以来是如此看主公与他们的。衣带诏一事荀彧是知情的,然而他选择了知情不报,不过是不想让陛下和主公的互扶之谊就此破碎,却没想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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