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师傅,“我唯一担心的不过是牵连你们,所以也一直瞒着您没说,何况——”
游洲缓缓勾起一边嘴角,“我这辈子,哪一步不是险棋?”
他和陈述和的家庭背景何其相似,而也正是因为这样,对方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几柄藏在游洲床下的刻刀的含义。流言传出后,游母迅速和游父离婚,在拿到离婚证的当天下午就净身出户径自离开,而等到游洲放学回到家时,早已人去楼空。
而在游母没有带走的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中,这几柄刻刀是唯一没有被暴怒的游父销毁的。游洲在发现它们后便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自己的身边,甚至不求一点念想,只是将其作为自己曾经拥有的短暂美好的凭证。
只是没想到这最后的一点希求也要被人当作泼向他身上脏水的帮凶,所以在看到陈述和向自己抛出来意的第一时刻,游洲藏在心底多年的刀刃便出现了雪亮的指向。
他握着这柄刻刀,用几个月时间用这把按照那个样式完完整整地复刻出了一个赝品。然后在滂沱的雨幕中,高悬的匕首终于被割断绳索,无声无息地对准了满脸贪婪的陈述和。
早在出发前游洲便知道自己今天注定难逃一劫,但当他因为疼痛而在地面上蜷缩起身体时,鲜血蜿蜒的唇角却还是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
或许无论是陈述和还是卯一丁都没意识到游洲能疯到这个地步,即便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拼死咬上对方一口。
那夜雨水冰冷,明明隔着一层布料,身侧的刻刀却还是将灼热的温度传遍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
时隔多年,游洲还是让对方付出了早该偿还的代价。
第86章 罅隙渐生(四)
过于沉重的过往让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良久,卯一丁起身从室内取出一个小木篮放在了时川的面前。杨师娘刚看见便瞬间神色一变,她迟疑地看向丈夫,后者疲惫地对她拜拜手,“算了,早晚都要知道的事情。”
时川默然看着卯一丁在他面前徐徐打开藤木小盖,虽然早已屏住呼吸,但当看清里面的那刹那,他的心神还是忍不住为之一振。
满满一篮子的东西,全都是玉雕而成的小摆件。即使是像时川这样的新手也能轻易看出这些均出自一人,手艺由青涩到成熟,显然跨越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上面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块男士手表,时川犹豫着抬眼望向卯一丁,征求了对方的同意后再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拿起凑到眼前。
当清晰辨认出那个物件的瞬间,他终于知道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虽然雕件轮廓粗糙模糊,工艺也没那么成熟,但时川却一下子从回忆的角落中猜测出来——
这就是游洲初次对他敞开心扉时,提起的那只过去的手表。
卯一丁看着时川了然的神情,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小的诧异。
他思忖片刻,然后缓缓开口道:“看来你也知道了......我是在接过铺子的几个月后才知道小洲经历过的那些事,我和老伴实在是看不下去,又觉得这孩子和我们很投缘,所以就强把他留在了我们这里,正好也方便照顾他。”
“小洲刚来这里时基本不说话,除了和我们有几句交流外压根不理人,”说到这里,卯一丁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我记得一次有个远房亲戚来做客,还以为他是个聋哑人,差点就要和他比划手语,哈哈哈哈哈那还是我第一次在小洲的脸上看到那副表情......”
时川想象着游洲那张俊脸上出现的无语,面色也不由得松动不少。
“这个手表是他来到这里后雕的第一个东西,而直到很久之后,小洲才告诉我们这个表对他的意义,”杨师娘脸上的表情既愤慨又疼惜:“一看他的样子我就知道孩子受委屈啦,当时真给我们心疼坏了。我又是急性子,当天就拿着刚到手的工资去给他买了个一模一样的表。”
卯一丁喟然长叹,“我也记得,为了那块表,我们三口人足足喝了一个月的粥。”
除去刚才那块表,剩下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游洲在卯一丁手下练习的作品,时川看着那一件件愈发灵巧的玉雕,仿佛从此中也窥见了游洲的过往,心里也忍不住变得一阵柔软。
第87章 罅隙渐生(五)
时川自然是渴求了解游洲的全部过往,两位老人也在今夜难得有兴致,在回忆和拌嘴中竟已经将篮子里的东西捡拾了个大概。
眼看矮几上形式各异的玉雕渐渐变多,木篮底部的缝隙也逐渐变大,最后只剩下一抹影影绰绰的碧色躺在底部,形状和刚才那些似乎都不一样,看起来像是个......小玉牌。
一只带着皱纹的手缓缓朝着里面探去,然后,在堪堪要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卯一丁忽然停下了动作,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自己对面的时川。
两人的眼风在空气中短暂交汇,几秒的停顿后,老人缩回了手,笑眯眯地对着面前的人说道:“我觉得这个还是让你自己看比较好。”
时川对他说的话一知半解,愣怔过后便按照吩咐将手伸进,然后拿出了那件温润的玉器。待到看清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玉牌的中央还雕刻着一个小巧的人像,轮廓模糊,但是五官纤毫毕现。而时川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上面的人像后,内心深处便出现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悸动。
卯一丁的决定的确没错,因为这个小玉牌上面的人分明是时川。
此时此刻,这个人像的主人正在垂眸凝视着这个由玉呈现出的小小自己,一如凝视着游洲十年青春的缩影。上等的玉料摸起来明明是温凉的触感,但不知道为何却在时川的手心中散发出灼人的温度。
掌心缓缓收紧,与此同时,时川抬眸看向卯二人,声音低沉暗哑:“上面的人是我。”
“对”,一点笑意在杨师娘的脸上稍纵即逝,她的眼神在光线中格外温柔:“其实在今晚之前,我从未见过你,但等你走进这个院子的时候,我就完全认出来了。”
“小洲这孩子对你的心意,真的是从好久之前就开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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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游洲性格腼腆而内向,但随着他和夫妻俩的关系逐渐变得熟稔,卯一丁夫妇也时常愿意说些玩笑话来哄他开心。尤其是心思细腻的杨师娘,她每每看到这个沉迷寡言的清隽少年便忍不住的心疼,总是不禁在脑海中设想如果游洲生于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他是否和现在又会大相径庭。
随着时间流逝,游洲也渐渐在两人笨拙的爱意前放下心防,偶尔还会笑着调侃卯一丁两句。但当某天他们问这个孩子有没有喜欢的人时,游洲却忽然红着脸把头别到了某处。
老两口当即笑眯眯的对视一眼,俱是心照不宣。
直到某天杨师娘在路过游洲的房间时,亲眼目睹了游洲对着这块小小的雕像愣怔出神的场面,自此她再未和游洲开过这样的玩笑。
而在游洲收到录取通知书,准备收拾行李准备远行的那段时间,夫妻俩突然发现家中那个原本装着玉雕制品的小篮子多了一个东西。
两人踌躇良久,而在他出发那天,犹豫了很长时间的杨师娘还是向游洲问道:“你打算把它放在家里吗?”
游洲先是一愣,然后淡淡笑了下,“就放在家里吧。”
他其实没和师娘说自己和那个男生报考了同一所大学,但在心底的深处,他无比清楚某个无形的倒计时已然缓缓开始。
在数年如一日的渴求中,等待当然显得格外漫长。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接近,说到底也是另一种幸福。
第88 暗流涌动(一)
九月末,空气已变得愈发清爽明净,两侧白杨树葱茏,无边的绿色漫向天际。总裁办公室内,时川在实木桌前僵坐许久,然后轻轻伸手摩挲了一下那张压在桌下的照片,锐利的眉眼因为看到照片上面的游洲而变得分外柔和。
片刻后,他伸手将另一侧的丝绒小盒打开,盈盈绿意登时映入眼帘。
时川将那枚镶着绿松石的领带夹拾起对准窗外的阳光,默然打量半晌后,他将东西重新放回盒子,然后装进了自己西装外侧的口袋中。
*
九月中旬,时川终于盼来了游洲的生日。其实严格说起来,时川几乎是从年初一直等待着今天的到来,但是等到真正开始为生日做起准备时,他的心中却变得忐忑而迟疑起来。
时川本来是想大操大办的,但是考虑到游洲低调谨慎的性子,他最后还是选择尊重对方,只是请了家里人一起吃了顿饭。
聚餐的时期选择在生日的前一天,毕竟次日是星期一,两人这段时间都积压了不少繁忙的工作。唯一对此表示遗憾的便是时母,因为她本来还想请那个游洲喜欢的交响乐团来家里的庄园演出来着。
觥筹交错间,夫夫二人笑眯眯地接受着来自各方长辈的祝福。今日的生日聚会持续了很久,深夜时分两人其实都泛起了不少醉意,望向彼此的两双眼睛都带着朦胧。
时川的酒量毕竟要比游洲好一些,所以最后还是他扶着老婆在庄园的客房进行了简单的洗漱,然后再舒舒服服地伺候着游洲躺在了床上。
他进来的时候没有开灯,所以此时床侧只余下落地灯的暖黄色光线。如豆的灯光在拂上游洲精致眉眼的同时还收拢了房间内的一切声音,或许也是因为处在暗处,时川发觉自己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充斥在耳畔的全然是游洲均匀的呼吸声。
时川不是今天的主角,所以此刻的精力还剩下大半,一时半会间睡不着,他索性用双手托住自己下巴,撑着肘部细细端详着游洲的睡颜。
其实在很久之前,时川便发现游洲其实不习惯在完全黑暗中的环境入睡。
他在某次偶然发现游洲处于在黑暗中会不经意地蹙起眉头,哪怕是熟睡时也会像保护自己似的环紧被子,只留一个乌黑的发旋暴露在空气中。
而自从发现这一点后,时川就把家里的床头灯全换了,也自此保留了在游洲阖眼后在再入睡的习惯,偶尔几次困到极致的时候,他也要尽可能地用自己的手臂环住游洲的腰身,再把下巴埋在对方的颈侧。
时川痴汉似地盯了老婆好久,然后终于在眼酸的那一刻闭了闭眼睛。
远处的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隐隐约约透进室内,在地面上投下婆娑树影。再睁眼时,时川恰好对上了一双不甚清明的眸子。
他愣了一下,然后手忙脚乱地支起身子凑到游洲对面,“你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
游洲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后慢吞吞地开口问道:“我在......哪里?”
时川端起早就在床头柜上准备多时的蜂蜜水,喂了他两口,然后轻声答道:“咱们在庄园里,今天给你庆祝了生日,忘了吗?”
醉酒的游洲简直乖巧得不像话,他就着时川的手小口小口地抿着蜂蜜水,眼睛在灯下亮得出奇,“今天是我的生日?”
看着游洲的模样,时川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用拇指揩了揩对方的鬓角,“明天才是,小寿星。”
游洲直勾勾地盯着时川半晌,然后默默低下头,顺着他的话口齿不清地喃喃重复道:“生日......明天.......我的生日。”
灯光忽然闪烁两下,游洲有些疑惑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可是她为什么没来呢?”
时川变得一怔,那对红彤彤的眼皮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眼帘。
游洲坐在光晕里,清瘦的锁骨和修长的脖颈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块易碎的玻璃,光线自其中折射到各个角落,最后又汇集成一条笔直的线降落在时川的身上。
在那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熠熠光辉中,时川听见游洲再次向自己发问。
“这么晚了,她为什么还没回来?”
他的语气满是疑惑,似乎真的只是向时川询问自己母亲晚归的缘由。可是在一片阒寂之中,时川突然觉得自己无法直视游洲,几乎是慌张地低下了头。
几秒后,他意识到游洲还在等待着回答,只能迟疑着开口扯谎道:“她、她今天有点事,明天才能回来。”
游洲对他的话似懂非懂,脸上是凝神又心不在焉的矛盾姿态,片刻后,他歪了歪头打量起了自己身侧的时川,“那你是谁?”
时川的心脏在胸膛中剧烈地跳动起来,喉结滚动两下,他对着游洲自我介绍道:“我是时川。”
说完他竟然感觉有点局促,表情像是个第一次和暗恋对象告白的高中生。
两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地瞪了半天眼,正当时川以为那个阶段的游洲还不认识自己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对方的脸上慢慢地浮上了两朵可疑的红晕。
“时川,”游洲像小海獭似地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然后嘿嘿一笑:“我认识你。”
“你认识我?”被叫到名字的人从眼底到唇角慢慢浮现出笑意,忍不住和他开起玩笑:“我打赌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我也认识你。”
“嗯?”游洲很用力地皱起眉毛,吃力地想了想,然后终于从记忆中翻出一个能让自己占据上风的片段:“那我猜你肯定不知道这个!”
时川俊朗眉梢一挑,“什么秘密?我听听。”
游洲把眼睛几眨,狡狯一笑,表情像极了一只漂亮的小狐狸,“那你凑近点,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时川乖乖靠近,几秒后,微小的气流拂过他的耳廓,他听见游洲用气声对自己说道:“其实我已经喜欢你十年啦。”
游洲本以为这个秘密会让对方变得心服口服,没成想时川听到这句话之后竟然低下了头,把脸埋在掌心里半天没说话。
小狐狸一时间变得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男人还是沉默着,只有两侧肩头在微微颤抖。
几秒后,游洲的表情变得有点失落,眼一垂嘴一抿,声音也比刚才小了不少,“我知道了,原来你不喜欢——”
话还没说完,时川猛然抬起头打断他的话,“不是!”
下一秒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了,赶紧急切地拉过游洲的手,然后小声说道:“不是的,我就是太惊喜了,其实我、我也喜欢你。”
“哦,这样啊,”酒精渐渐发挥效力,游洲眼底的清明已经所剩无几。他眉沉眼重地对着时川含蓄一笑,下一秒,长睫毛颤颤,游洲已经重新躺回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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