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越逼越紧的阵势下,游洲渐渐觉得有些吃力。
他一方面要努力拖延时间等到警方来临,另一方面要分神去保护地上的包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述和反而逐渐占据了上风。
码头附近的地面因为沾上了雨水而变得格外湿滑,陈述和找准一个时机径直扑向游洲,转瞬间他的膝盖就已经抵上了游洲的咽喉,随后手中尖刀高高挥起,眼看就要插进游洲的肩膀。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背后一阵疾风袭来,手臂剧烈酸痛,手中还拿着的刀就这么被人踢远在地上。
陈述和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后恶鬼般的时川。时川直接把他掀翻在旁边,然后以俯身的姿势把游洲拉了起来。
雨水让时川的眉眼格外漆黑幽远,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怀里的人,似乎想确认游洲是不是真的这么安然无恙地在自己的怀里。
游洲看向时川的眼睛满是难以置信,他很想张口问问对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眼下情况太过紧急,他知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机会,只能疾声喝道:“时川,别让他跑了!”
立刻会意的时川闻言松开他的手,刚准备转身的时候,突然看见游洲的瞳孔悚然扩大。
下一秒,硝烟划破长空,而与此同时,时川被猛然掀开。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暂停键,挡在时川身前游洲的左肩绽出一朵血红的花,鲜血迸溅开来,伴随着雨水在缓缓倒下的游洲身边形成血泊。
在游洲中弹的一瞬间,时川的大脑竟然出现了一片空白,他几乎是茫然地下意识伸出手抱住如羽毛般飘落在自己手心的游洲,直到不断涌出的鲜血浸透了他前胸的衬衫,巨大的恐慌才真正的笼罩在了时川的身上。
第92章 暗雨如烛(二)
当前所未有的恐惧降临到身上的那一刻,时川反而下意识觉得难以置信。
虽然双手已经先于大脑反应过来,率先接住了游洲,可刚刚发生的那幕却仍然如慢动作般持续在时川一片空白的大脑中回放。
警察和救护人员匆匆忙赶到,几只手同时拉住时川的手臂把他往后扯,他呆呆地任由周围的人把自己推开,嗓子眼和手脚都阵阵发空,恍惚间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是具空壳,仿佛灵魂在游洲替他当下子弹的一瞬间已经随着鲜血迸溅出无数碎片。
时川判断不出来那些拼命拉扯自己的人究竟都是谁,也不知道充斥在耳边的嘈杂声音都来意味着什么,胸口阵阵发紧,本能驱使着他徒劳地重复着游洲的名字,双臂颤抖,双膝在拖行的过程中被划出一道道血痕,那些想让他从伤员身边离开的人都被时川野兽般绝望狰狞的神态震了下。
一直到两人被送上救护车,时川才面前从那种溺水般绝望无助的情况中挣扎出来。
可是看着躺在担架上的游洲,他的胸口仍被如有实质的恐惧压得呼吸困难。
因为失血过多,游洲的脸色已经惨白甚至接近于透明,浓密的睫毛蔼然低垂在没有表情的面容上。
经过简单的包扎,他的伤口暂时停止了流血,混沌的意识也时断时续地恢复清明,在时川呼唤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会试图吃力地睁开眼睛予以反应。
时川生怕他再次陷入昏迷,焦急到近乎失声,急促而狼狈地对着游洲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甚至抓紧对方的手颠三倒四地复述着两人曾经经历的事情。
可是游洲被鲜血浸湿的半张面容还是愈发苍白,微弱的鼻息几乎淹没在忐忑的心跳声中,时川将双手紧握成拳,长出几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呼吸却哆哆嗦嗦时断时续,牵扯着心脏发出阵阵剧痛。
黑暗之中,时川忽然觉得自己的面颊上沾着什么东西。
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他却只摸到了满脸的泪水。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早已泪流满面。
随行的医生神态严肃,正在声嘶力竭地指挥着身边的护士对患者进行抢救,时川却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跪在旁边紧攥着游洲的手,此刻对方微弱的心跳才是他在人世间最奢求听到的声音。
而不知是不是时川太过紧张产生的错觉,他竟觉得游洲原本温热的皮肤正在逐渐转凉。
无能为力的恐惧渐渐将时川淹没,冥冥间无数细节尽数浮上脑海,他想起游洲亲手雕刻的玉牌,想起那些曾被人默然放在车中的胃药,想起游洲刚才用力推开自己时,如释重负的面容。
时川紧紧阖上双眼,许久后才缓缓睁开。
他从来不信神佛,可此时此刻却在心中向自己能想到的各路神仙拼命祈祷,只要游洲能活过来,无论代价是什么都行。
救护车呼啸着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在窗外频闪的光芒中,时川看见游洲垂在身侧满是擦伤的手指微微蜷缩成拳。
他抹了把泪,然后小心地移开了游洲垂在身侧的手指。
在掌心细密殷红的伤痕之下,时川看清了游洲一路握着的东西——
那是一枚镶嵌着绿松石的胸针。
第93章 暗雨如烛(三)
时川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手术室的门前守了多久,眼眶酸涩肿痛,视线模糊,只觉得那几个鲜红的字已经在自己眼前化为了错动的血雾。
凌晨两点时分,匆忙赶来的时父时母连带着神色焦急的汤家母子冲到了医院。
当看到满身是血失魂落魄坐在手术室前的时川的时候,时母终于发出了一声压抑许久的泣音,她急匆匆地小跑着抓住一个刚好走出来的医生,声泪俱下的问道:“手术怎么样,我儿子现在还好吗?”
医生很能理解家属的情绪,在旁边温声安慰了好几句,“您放心,我们医院一定会竭尽全力抢救。”
听到答复后,终于平静下来的时母被人搀扶着坐在了远处的长椅上。
时父虽然不像妻子那样情绪外显,但此刻他也需要勉强扶住医院的墙壁才能缓缓坐下,联系医生的手指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满眼猩红的汤筠刚扶着泪水涟涟的母亲安顿好,不断翻滚着的气血终于再也难以压抑,他大步流星地冲到了时川面前。
男人的身形高大却僵硬,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如同雕塑。他对自己面前突然多出来的那个人影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凝视着手心中那枚沾上血迹的胸针。
看到时川的样子,汤筠只觉得一股怒火直蹿到自己的天灵感,他咬着牙向自己面前的人质问道:“我哥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为什么你没有保护好他?”
听到他的问话,时川终于缓缓扬起一张脸。
本来还在气头上的汤筠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时川几乎是在那一瞬间迅速地憔悴下去,他的脸上哪还有半分从前的骄矜模样,
微长的黑发与凝固的鲜血搅成一团,眉眼深邃,神情苍白阴郁。
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一个人后,他似有所感地抬起脸,但瞳孔实则根本没有聚焦,与其说是茫然地注视着汤筠,倒不如说是他在透过面前这个人影遥遥打量远处的虚空某点。
可时川这番模样却根本不能使汤筠心中的怒火平息半分,嘴唇颤抖几下,他对着面前的男人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我哥受的伤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时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汤筠的脸上。
“陈述和带了枪,本来躺在这里的应该是我,”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可是游洲替我挡下了子弹。”
话音落下的瞬间,汤筠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汇聚到了自己的脸上,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狠狠抓起时川的领口,但到底没能对着那张惨败的脸下手,疾风扫过时川的耳畔,拳头最后重重落在了他身后的那堵墙上。
这一声巨响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脸色狰狞的汤筠不断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踱步,拳头不断握紧又松开。时川则神情空洞地坐在长椅上,身上血迹斑斑,他近乎神经质地握紧两只手,把指关节握得青白一片。
医院里的人都看出了这两个剑拔弩张的成年男人明显不对劲,但甚至连汤姨都不敢上前劝半句话,众人只能胆战心惊地提防着两人之间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
不知道过了多久,汤筠重重地在时川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他神情凄惶,狼狈无助的样子并不比时川好上半分。
良久,汤筠忽然自嘲般地冷笑一声,然后哑声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么?”
时川好像触动什么似的,微微侧过头,没说话。
汤筠并不在意他的默然,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妈嫁过来的时候,我哥正好高三。我也在这个学校,当时比他小一点,所以不太知道他身上发生过的这些事。”
“媒人把我妈介绍给那个老头的时候,我哥已经被他赶出了家门。我妈觉得我哥太可怜,所以主动提议让他搬回到家里住,而且特意征求了他的意见,说如果小洲不同意,她就不会踏进这个家门。”
汤筠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试图压抑某种情绪,可泪水仍然像线一样地从两只眼角流下来。他把嘴一扁,好半天才用哽咽的声音组织好语言。
“我哥当时同意了,但是只和我妈提起了一个要求,那就是我绝对不能在学校提起他的存在。”
“我脾气不好,当时又正是叛逆期严重的时候,我妈嫁过来之前天天拎着我的耳朵说这个哥哥成绩好,要向他学习,搬过来之后千万不能打扰人家之类的。”
“他本来就冷冰冰的不爱理我,加上我妈总是偏心也让我很嫉妒,所以在我哥提出要求之后,我还以为他是看不起我才这么说的。”
“于是我......我当时冲到他的面前,”汤筠深深地低下头抹了把自己的眼睛:“指着鼻子说没人稀罕认他这个哥。”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不希望我因为这件事被欺负,”汤筠喉头一梗,陡然带出了哭腔:“可是我哥当时什么都没说。”
汤筠的眼泪如煮沸的水一股一股地从眼底涌上来,他其实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边还坐着时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
“可是他当时什么都没说,没有解释,没有反驳,我至今还记得他当年静静看着自己的模样,甚至现在有时候做梦,我还会想起他当年看着我的眼神。
“每次想起来这件事,我都会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现在你算是清楚我哥的性格了吧?他就是这么心软的人,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意伤害身边的人。”
“时川,你是我哥这世界上最在乎的人,”他渐渐止住眼泪,看向自己身侧的人,表情似哭似笑,配上那一对通红的眼圈看上去格外狼狈:“可你当初也是最不拿他的感情当回事的人。”
““恐怕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哥到底有多喜欢你。”
回答他的男声低沉艰涩:“我知道。”
“不,你根本就不会明白。”
第94章 暗雨如烛(四)
十八岁的游洲很少做梦,但在那天之后,他在睡梦间每每会望见一重朦胧的人影。
梦中没有无休无止的争吵,也没有阴冷潮湿的地板,唯独有的是少年的模糊轮廓,他总是无声望着游洲,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俊朗眉梢微微上挑。
梦境中的画面拙劣而缺乏想象,但心底悸动却来得无比真实,游洲怕对面的人记得自己,却也怕对面的人已经忘记了自己,以致他最终做出的最勇敢的尝试也只是对着少年转过的背影做出一个口型。
“时川。”
在这之前,游洲并没有喜欢过任何人,更遑论对着一个同性产生过感觉。所以当发现自己对着时川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深深的恐慌和难堪。
他竭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到学业和周遭的琐事之上,但游洲越是努力压抑自己,效果就越微乎其微。原本藏到的心底的微妙希求只是能在学校的走廊中遇见时川,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游洲的愿望也被放大成了深深的渴求。
要是哪天我也能和他并肩而立就好了。
幸运的是他很快就得到了这次机会。
虽然阴晴不定的游父仍然是他生活中最不稳定的因素,但游洲还是试图做到了让自己不被周遭的非议所干扰。在一开始几次失手的考试之后,他成绩的进步一次比一次大,半个学期过去,游洲已经回到了从前班级第一的位置。
甚至在上半学期的期末考试之中,他再次考到了年级里前几名。
时逢寒假,恰巧校领导要举办寒假前的动员会,决定让年级中的优秀同学为学弟学妹们做一次宣讲,宣传学习方法的同时也起到激励人心的作用。
班级最终敲定了两个选择,一个是游洲的班级,另一个则是时川所在的班级。
两人都是班级中的第一名,所以班主任提前几天通知了他们,嘱咐两个孩子做好登台演讲的准备。
万万没想到埋在心底的愿望就此被实现,消息传出后的一连几天,游洲的心底都是几乎压制不住的雀跃。
时间在期待中缓缓向前流逝,然后在即将在学校礼堂内演讲的前一天,陈述和敲开班主任的门,宣称游洲偷走了他们的钱。
无论是这个在节骨眼上的时间还是事件本身的性质都足以让游洲翻不了身,更何况班主任对他的态度本就冷漠而嫌恶,于是在没有明确调查事件始末的情况下,他就轻而易举地给游洲做出了警告的处分,同时以“在年级中造成不良影响”的名号,取消了游洲次日演讲的机会。
而作为暗含某种讽刺意味的弥补,班主任最终和稀泥似地将这个机会转交到了陈述和的手上。
—————
“我哥平时在家里基本不说话,但是当初接到通知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和我讲起了这件事,还答应我到时候动员会的时候会在礼堂上看见他。”
“那段时间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对某件事那么上心,”汤筠停顿片刻,然后转脸看向时川,语气很轻:“有一天我回来得很晚,没想到我哥那天竟然也还没睡。”
“他房间里面的门虚掩着,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什么动静。我当时好奇凑近听了一耳朵,然后发现我哥正在小声念着一篇演讲稿,内容好像就是他本该在那天的礼堂中念的。”
“我是个差生,从小到大成绩不好,对学习又没什么兴趣,所以想当然地以为我哥对这件事这么重视,只是单纯因为他是一个好学生。”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在婚礼上见到了你,”汤筠的嗓音越发沙哑,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甚至几乎跌到了胸膛里:“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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