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徽州
次日,秦鹤洲同韦秋分别,去往徽州。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赵鸣筝从渔家处买到一艘用旧的乌蓬小船,划着桨顺流穿过黛瓦粉墙。
秦鹤洲坐在船上,看着两岸往来百姓,神情似是怀念。
“你之前来过这里吗?”秦鹤洲问。养了些日子,他终于长出些许肉来,不再瘦得嶙峋。许是有孕的缘故,从前的冷峻一扫而空,讲话的时候眉宇上存着温润。
赵鸣筝目光留驻刹那,继而望向远处朦胧群山,摇头道:“走南闯北这些年,尚且是第一次来。”
“我有二十余年不曾回来过了。”秦鹤洲动了动,久坐船中,后腰已几乎僵住。
天气转热,衣衫轻减后,秦鹤洲腰前隆起越发明显,滚圆一团,不仅腰部负担日益加重,行动时也带上了迟缓。
赵鸣筝恐他跌落,将船桨放下,弯身扶了一把,秦鹤洲未推拒,顺势起身站立。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秦鹤洲说。养大他的老乞丐去世后,秦鹤洲随着流民南下,不知走了多久,最终停在了这座城里。他没有家人,故乡更是无从谈起,若非要说起,徽州便是最接近故土的那个。
赵鸣筝将船停在客栈前的码头,小二热络迎上,将乌篷船系在柳下,赵鸣筝先行上去,待船停稳,便朝秦鹤洲伸出手臂,将人拉到岸上。
在客栈住下后,赵鸣筝借了炉灶,替秦鹤洲熬药。
据赵鸣筝所言,这药是宋悦离开前留的方子,可调理秦鹤洲体内寒毒,虽一时治不得根本,但能让秦鹤洲好受些。
秦鹤洲捧着药碗,却未喝,只似笑非笑地端详赵鸣筝。
“怎么?嫌药太苦?”赵鸣筝玩笑问道。
秦鹤洲摇头,扯着药碗一饮而尽,而后将药碗倒扣在桌上,突兀说道:“若我死了,把我埋在月隐桥前的柳树下。”
赵鸣筝神色渐沉 :“不要想这些事,你不会死。”
“怎么不会?”秦鹤洲说,“这天底下,哪有不死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个孩子,我可能早都死了。”或许在上元夜后的清晨,死在宿云街尾的一棵树下。当差的衙役看到,骂声晦气,拉着车将尸身扔进乱坟岗,不知来处也无归途。
秦鹤洲手掌按着酸涩的后腰,垂眸看着那倒扣的药碗:“曾经有人跟我说,说要我长命百岁。因为只有长命百岁,受尽苦楚,才能偿还对方一二。可见于我而言,死也是种解脱。”
赵鸣筝诧异低头看向秦鹤洲,几乎要以为对方认出自己,可转念一想,自己身份毫无差池,秦鹤洲应当不会无端起疑心。又况且,若秦鹤洲真认出自己,怎可能像如今这般心平气和地相处。
“那你的孩子呢?”赵鸣筝问,“你当真不想看着它长大,看着它成家立业?”
“韦秋会视它为亲子。”
秦鹤洲说罢起身,似乎不再想与对方多说,但尚未走出半步,忽然脚步一顿,艰难弯身扶住小腿。
“怎么了?”赵鸣筝快步走到他面前询问。
秦鹤洲摇头,深吸了口气,忍着疼痛说:“似乎是抽筋。”在钱江别院的时候,他记得宋悦提过,怀胎过了六月,抽筋会成家常便饭。这是第一次,未想到毫无征兆。
“还能走吗?”赵鸣筝蹲身,按了下秦鹤洲蜷缩起的小腿。
秦鹤洲点头,却没有往前继续走动的意思。
赵鸣筝当即明白秦鹤洲是在逞强。这人总是如此,许是在羽春楼呆惯了,从不愿将弱点暴露分毫,即便已痛苦到难以忍受,在外人面前脸上却能依旧平静。
赵鸣筝不由分说,直接从身后将秦鹤洲打横抱起。
即便有孕,秦鹤洲依旧轻得厉害,身上的重量较之过去轻了太多。赵鸣筝将秦鹤洲放到床榻上,随后单膝跪地,替他脱了鞋。
“我替公子按按,或许能好受一些。”赵鸣筝未等秦鹤洲发问,便解释了自己的行为,随后卷起秦鹤洲的裤脚,骨节分明的手指覆上对方小腿。
秦鹤洲未发一语,低头看着赵鸣筝揉搓的手。
“好些了吗?”半柱香后,赵鸣筝抬头问。他许久没有这样触摸过秦鹤洲的身体,看着对方的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似乎仅要一缕风,便能点燃场烈火。
“好多了。”秦鹤洲也呼吸渐重。他孕中本就敏感,但迄今为止,从未得到过任何纾解。
“我……”赵鸣筝欲言又止,只是抓紧了秦鹤洲的脚腕,迟迟没有放手。
“我什么都许不了你。”秦鹤洲垂眸说。
赵鸣筝仰头看着秦鹤洲,似有一瞬失神,喃喃道:“我什么也不要。”
时光刹那如山呼海啸般飞速倒流,恍若回到了十年前那个久无人烟的山洞。
他们依偎在一起,有过世上最近的距离。
赵鸣筝忽然想,原来在苦心经营企图复仇的年月里,我也曾有过刹那肆意和刹那欢愉。
只是这欢愉与恨意,都来自同一个人,交织在一处,怎么也分不清是爱更多一些,还是恨更多一些。
似乎连自己都在有意忘却了,那个不可饶恕的、爱上仇人的自己。
第26章 终不似少年游
结束后,赵鸣筝将秦鹤洲抱在怀里,手掌贴在对方高隆的肚腹上。尽管赵鸣筝已尽量轻柔,但秦鹤洲还是被折腾到累极,拒绝对方触碰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闭着眼靠在赵鸣筝的颈间。
胎儿长大许多,胎动也较从前更用力,却还没到令秦鹤洲吃痛的地步。赵鸣筝手掌隔着被撑薄的肚皮,很轻易就能感受到生命活动的痕迹。
这也是他的孩子。
与手刃了全族的仇人孕育的孩子……也并非是第一个孩子,竟也能带来喜悦。
这种喜悦,甚至冲破了无法宽恕的怨恨,充斥了赵鸣筝的胸怀,继而又转瞬化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苦痛。
不能纯粹得去爱,也不能纯粹得去恨,这交织的爱恨,几乎已将赵鸣筝逼入绝境。
他无法原谅渴望与秦鹤洲相守的自己,可心底又忍不住一遍遍构想,幻想着与怀中人子孙绕膝,白头偕老的场景。
“周秦,你说恨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秦鹤洲的嗓音略带沙哑,却瞬息将赵鸣筝拉回此刻。
他陡然意识到,对秦鹤洲而言,自己不过是周秦。
同时,瞬间又有两股纷杂的情绪再度涌现。
一股是妒恨。妒恨着身为周秦的自己,竟可以得到秦鹤洲的应允,成为对方的榻上之客。也令他惊觉,秦鹤洲似乎从来不独属于自己。
另一股则是喜悦。摘下面具,他才是需要背负满门血债的赵鸣筝,而现在他只是定国侯府上周小将军的心腹。
周秦是可以爱秦鹤洲的。
“恨一个人的滋味我也说不清。”赵鸣筝将鼻尖埋入秦鹤洲发中,贪婪地嗅着那股熟悉的、独属于秦鹤洲的气味,终于下定决心,“但现在我觉得自己似乎理解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了。”
“我就快死了,这时候爱上我并不明智。”秦鹤洲依旧这样平静地诉说着死亡,似乎没有眷恋,也没有丝毫不舍。
“你不会死。”赵鸣筝抱紧了秦鹤洲,也依旧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说服秦鹤洲,也像在说服自己。
秦鹤洲撑起身子,从赵鸣筝怀里挣脱,神色复杂地问道:“你想同我维持现在这样,直到我死的那天吗?”
赵鸣筝一时间读不懂秦鹤洲脸上的情绪,他总是如此,即便反复回味,也总无法完全看透秦鹤洲。
他不懂当初秦鹤洲为何会留下自己一条性命精心养育,也不懂秦鹤洲为何会默许自己爬上他的床榻。
他有时觉得秦鹤洲爱自己,有时又觉得他根本谁都不爱。
“当然愿意。”赵鸣筝说,“但你不会死。”
“如果我死了,你要把孩子送到韦秋手里。”秦鹤洲已不欲同他争辩生死之事,这种事情,不是谁可以说得算的。
“我也可以养大它。”
秦鹤洲:“这不是你的孩子,不要让它搅乱了你的人生。”
赵鸣筝想反驳,却在开口前转了话锋:“这也不是韦秋的孩子。这是你的孩子,你要自己抚养它,不要总想着把它交给别人。”
秦鹤洲低声笑了起来,再度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起赵鸣筝。
赵鸣筝觉得这眼神里似乎有几分审视和探究,但询问秦鹤洲却没能得到任何回答。
隔日秦鹤洲去了趟城西。
城西是贫苦百姓居所,平日里无论外乡人还是官府都鲜少涉足。
穿过泥泞的小道,秦鹤洲的脚步停留在一座衰败的院子前。
“果然什么都不剩了。”
赵鸣筝从秦鹤洲口中听出些许伤感,询问他这里是不是住过他的旧友。
“我没有旧友。”秦鹤洲冷漠地说道,“这里是我学会武功的地方。”那个秦鹤洲十一岁时误打误撞闯进的武馆。
武馆的师傅姓李,据说是某江湖门派被逐出的弟子,但似乎家境颇丰,在城西开了这间武馆,教周围家贫的幼童习武,几乎不收什么费用。
秦鹤洲记得那位李师傅说,人生在世,总要学些什么傍身。对穷苦人家的孩子而言,温饱都成问题,想入学堂一路学到能考取功名更是痴人说梦,倒不如学些武艺傍身,来日即便种地,也能多些挥锄头的力气。
秦鹤洲在这里学了四年,直到李师傅说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教他的了。
离开武馆前一天,李师傅对秦鹤洲说:“我在江湖这些年,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奇才,青出于蓝,如今连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可惜你遇上的是资质平平的我,若是在我师兄门下,恐怕现在整个江湖无人是你的对手。”
秦鹤洲看着断壁残垣,想起十五岁的自己,轻声笑了起来。
“我那时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心想要闯出番名头,行差踏错,落得如今下场,不冤。”
第27章 旧人
秦鹤洲独自走进了荒废的武馆,让赵鸣筝守在门外不必进来。
赵鸣筝见院子不大,便未坚持跟着进去,嘱咐他小心身体,有事叫自己。
秦鹤洲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非要进来这一遭不可。大概是人快死了,开始怀念过去。
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年少不知愁的时候,自小便想方设法地活下去,后来一心扬名立万,回忆起来,竟是在这武馆习武的时候,活得最轻松。
秦鹤洲走进长满荒草的后院,叹了口气,这里曾经是孩子们的演武场,自己当时懵懵懂懂,照着偷学来的拳脚,当着所有人的面胡乱耍了一通,被李师傅笑哈哈地收进了武馆。
方从回忆中抽离,秦鹤洲便听到身后传来细微动静,尚未来得及回头,便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谁在那里?”
秦鹤洲转过身去,见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女子。
对方年龄看起来与自己相仿,或许还要更加年长一些,眼尾眉梢略有些岁月纹路,为其平添了几分道不明的韵味。
那女子看到秦鹤洲,先是一怔,随后杏目圆睁,身形抖动,似是受到极大冲击,随后利落抽出腰间佩剑,毫不犹疑朝秦鹤洲刺来。
秦鹤洲护住腰间隆起,向一侧撤了半步,但忽然剧烈的行动还是惊扰了胎儿,秦鹤洲猛觉抽痛,身形踉跄,差点倒在地上。
“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秦鹤洲故作镇定问道。他执掌羽春近二十载,杀人无数,仇家更是遍布江湖,眼前女子应当也是其中之一。
女子垂眸看向秦鹤洲腹前圆隆之处,剑锋忽向下,直指秦鹤洲腰间,冷笑道:“你不记得我,我却认得你。二十年前,崔云山庄,赵氏满门,如今你该血债血偿了。”
“崔云旧人?不知姑娘是哪一位?”赵氏满门二百七十四口,不止包含赵家人,还有崔云弟子、洒扫仆役。
“果然是你,我找了你二十年,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女子叹了口气,“也罢,黄泉路上只管记得,手刃你为我满门报仇的,是我赵舞霓!”
赵舞霓这个名字,秦鹤洲是第一次听说。但他想起赵鸣筝提过自己有个二姐,当年夜雨如瀑,来不及确认每个人的情况,留下一两个活口再正常不过。
赵舞霓毫不留情地朝着秦鹤洲腰腹刺去,秦鹤洲向后撤身,调动内力,双指夹住剑刃,将长剑向上一挑,赵舞霓力气不及,手中长剑竟被生生夺过,丢在秦鹤洲身后的草丛之中。
“崔云既行叛国之事,便必然会有为天下不容的一天。”秦鹤洲说,“我既灭崔云,也自想过会被寻仇的一天。只是,我腹中幼子无辜,待它出生,你自可取我性命。”
赵舞霓冷哼一声,继而大笑:“幼子无辜?哈哈哈,你屠戮崔云那夜,怎不提幼子无辜?赵氏满门二百多口,也不是人人都参与叛国之事。我那幼弟死在你手里时,也不过八岁。你的孩子,既托生到了你腹中,便合该同你共同担着这血债。”
秦鹤洲紧抓腰前衣衫,手臂死死挡在腰腹前,缓声道:“当年我接到的命令是灭崔云,那崔云上下便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崔云勾结外族,引发边乱之际,也该想到,自会有人来寻那万千无辜百姓和捐躯将士的血债。”
赵舞霓眉心略蹙,并未开口,显然并未想到过秦鹤洲所说。
或许人总是如此,眼前只看得到自己的仇怨,却下意识遗忘对旁人的伤害。
“……但赵鸣筝还活着。”既已从话中确认赵舞霓身份,秦鹤洲便不再隐瞒。
“你说什么?”赵舞霓瞪大双眼,二十年来,她从未想过还有亲人在世。
那夜血雨,她带领崔云弟子,挡在后院月门前,生死一线,再度醒来已是天人永隔,未曾料想此生还有再见之日。眼前仇人叫得出弦儿的大名,必然与弦儿有所交集。
“这是他的孩子。”秦鹤洲说,“你放我走,他自会来见你。待孩子出生,是否取我性命随你。”方才调动内力,已令腹中胎儿躁动不安,自己如今身体,不是赵舞霓对手,倒不如坦诚相待,或可保全孩儿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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