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春楼里教养不出正常的孩子,许澄越是阴郁,便越是合理。
很快赵鸣筝也无暇再顾及许澄的动向,因为随着夏季过去,秦鹤洲的身体在以直观可见的速度衰败下来。
呕吐并未能减轻,反倒是日益加剧,很多时候饭食刚刚入口,秦鹤洲便会立刻反胃,将吃下去的一切吐出来。
而且夜里他开始频繁抽筋,隔几个时辰便会惊醒。
无法进食与安眠令秦鹤洲再度消瘦下来,之前好容易养起来的一些肉很快就消失不见,但浑圆的肚腹却在日益增大
自从入秋之后,秦鹤洲的咳疾也卷土重来,一咳起便似乎再难停下,笨重的肚腹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大幅抽动,看得人心惊胆战。
刚入八月,秦鹤洲就几乎已经下不去床,他的双腿浮肿,腹中总是胎动不安,令本来就被掏空了根本的身体雪上加霜。赵鸣筝拿药吊着,却依旧不见任何起色。
秦鹤洲昏睡的时间大过了清醒,但赵鸣筝却不再去见赵舞霓,准确地说,他如今不敢也不能再离开秦鹤洲身边一步。
“是不是快到中秋了?”秦鹤洲难得清醒,手掌放在肚腹上,轻缓地安抚着腹中的胎儿。
但如今怀妊已过八月,胎动变得比之前更加频繁有力,安抚不仅未能起到作用,胎儿反倒愈发躁动,踢到了秦鹤洲的胃,令他猝不及防一阵干呕。
赵鸣筝迅速抱住秦鹤洲,手掌轻缓拂拭秦鹤洲后背,试图让对方能好受一些,但似乎于事无补,秦鹤洲干呕许久才渐渐好转过来。
“是,再过几天就到了。”秦鹤洲安稳下来,赵鸣筝才回答了他方才问题。
他不由想起从前的中秋。
那时尚在羽春楼,即便是人间鬼蜮,到了团圆的日子也似乎能沾上几分人情味道,五湖四海的门人聚在一起,做出的月饼也千奇百怪。
大家互相提防着,只吃自己手里的月饼,并不分享,但一起饮酒聊着些家乡旧俗的时候,却也显得融洽。
年龄尚小的时候,每年中秋秦鹤洲总会给赵鸣筝一种小巧的酥皮月饼,里面包的是梅干菜,又甜又咸,赵鸣筝之前从未见过,秦鹤洲也并不同他多说,两人吃饱了,坐在一处看会儿月亮,秦鹤洲随口问几句赵鸣筝的功课,随后便会让他早些回去睡觉。
到了徽州以后,赵鸣筝才知道,徽州家家户户都会做这种月饼,秦鹤洲从未同他聊过故乡,以至于赵鸣筝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他出生便在羽春楼。
“我其实不太喜欢中秋节。”秦鹤洲困倦得厉害,这几日肚腹又总在发疼,靠在赵鸣筝的肩头低声说道,“团圆的节日,家家户户都那么高兴,可我却连个家都没有。从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不过中秋时难得吃得上一顿饱饭,路上的小贩会随手把卖不掉的月饼送给我们,那月饼又甜又香,当时觉得好像世间没有什么比它更好吃的。
“但后来吃喝不愁,我让人回徽州买那种月饼,吃到口中却觉得不过尔尔,可饼还是从前的饼,家家户户都做,味道传承了百年,从未变过,只是我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等你生下孩子,我给你一个家如何?”赵鸣筝说。
秦鹤洲笑了几声,笑声似乎牵动到了腹中胎儿,令他感到肚腹一阵发紧,于是便止了笑声,掌心紧贴在浑圆的肚子上,挨过疼痛,开口问:“我还有机会吗?”
“当然。”赵鸣筝一边哂笑自己沉浸在周秦这个角色里入戏太深,一边忍不住就此沉沦。如果他们当真能有个家,会是什么样?
应当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有间小院,种满了花。自己开家医馆,每日行医问诊,秦鹤洲养好了身体,可以同师叔一样开间武馆,教导周围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会无忧无虑地长大,之后或许会想要闯荡江湖,于是自己便会拿出积蓄,为对方准备盘缠,秦鹤洲嘴上说着随孩子去吧,但心里仍是挂心,拖着自己遥遥跟在孩子身后,鬼鬼祟祟地替孩子解决掉一切危险。
第34章 又遇仇家
眨眼便到了中秋。
秦鹤洲这几日胎像越发不安稳,每每腹痛,总是会见红。
赵鸣筝去街市上请了大夫,但那大夫只是在徽州城里给寻常百姓问诊的,医术算不上上乘,见到秦鹤洲的状况后也只是摇了摇头,说情况实在不好,以秦鹤洲的情况,孩子怀不到足月,或许再过几天就会提前出生。
赵鸣筝无奈送走了对方,挑灯熬了几夜,用尽所学终于给秦鹤洲配出了副药,服下去能让胎儿心肺发育得更快些,降低生下来便会夭折的可能。
秦鹤洲没有追问他为何会配药,更加让赵鸣筝坚定了秦鹤洲已经知道自己身份的念头,但赵鸣筝依旧没有点破,两人似乎心照不宣,谁也不打算主动撕开这层伪装下的平静假象。
中秋夜里,到处张灯结彩,秦鹤洲腹痛了半日,服了药早早睡下,赵鸣筝满心忧虑,到廊下透了会儿气。
他路过许澄的房间,才忽然想起还有这号人。
许澄不爱说话,也不会主动离开房间,秦鹤洲身体每况愈下,赵鸣筝身心扑在上面,连赵舞霓都不再见,早已将许澄忘记。
见许澄房间灯亮着,赵鸣筝一时意动,便敲响了对方房门。
但门中久无动静,此时夜已深,许澄理应呆在房内,赵鸣筝心觉不妥,推门看去,房里果然空无一人。
赵鸣筝当即再起疑心,下楼去问前台守夜的小二,小二昏昏沉沉,打了个哈欠后道:“似乎是见着了个小公子,往后院去了,差不离半柱香。”
赵鸣筝照着小二的指点,来到后院。
月色明亮,赵鸣筝远远听到了有人压低嗓子讲话的声音,往前走了几步便在马厩下看到了两个人影,于是闪身躲避,偷听两人对话。
“待房内灯灭了,便杀进去。”陌生的男人说道。
许澄没能完全变声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几乎不用特意分辨就能认出来:“武叔,欲速则不达,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再行动也不迟。等了这么些日子,不差这几个时辰。”
“怎能不急?当年叔叔们想办法把你送进羽春楼,就是等着为你父报仇的这一日。本以为羽春已倒,他生死不明,掌门之仇再无可报的时候,如今好容易又见到他,我们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被称作武叔的男人料想是个粗人,看不明白许澄的顾虑,只一心想快点动手。
当初欢喜派被秦鹤洲所灭,作为掌门之子的许澄在一些余党的庇护下侥幸活了下去,之后武叔几个人想尽办法把他送到四门主身边,就是希望他在秦鹤洲身边有朝一日报了欢喜派的仇。
后来秦鹤洲先是生死不明,羽春又很快覆灭,许澄他们原也不做他想,却近日偶然听说了羽春楼前楼主现身徽州,许澄一行人抱着尝试的心态前往,未曾想到真碰到了对方。
许澄扮做乞丐混入街中,等了许久才终于找到机会与秦鹤洲相认,顺势留在了对方身边。
他们久未动手,一来是欢喜派灭门多年,曾经幸存的门人蛰伏各处,想要招揽到足够的人手前往徽州需要一定时间,二来则是许澄不知秦鹤洲与他身边那个叫周秦的虚实,不敢随意出手。
赵鸣筝将两人谈话听了一耳朵,便立刻离开后院。对方若是打算今晚动手,必然要保证万无一失,恐怕客栈周围早已埋伏了天罗地网,秦鹤洲如今已有临产症状,想要脱身何其困难。
这家客栈依水而建,对方埋伏若有纰漏,也只能是在河边。
初来徽州时,赵鸣筝租了艘乌篷船,因恐秦鹤洲一时兴起想要乘船游览,于是便一直未退,系在客栈自建的小港里。
赵鸣筝思忖着走到客栈沿河的一侧,从怀中掏出些许迷香,点燃后塞进瓷制的镂空小球内,顺着窗子丢到河岸的草丛里。
原本潜伏在草中的刺客未能提前设防,很快晕了过去。
赵鸣筝走出房门,清点了一下草中的昏迷的人数,大致估算出今夜会有多少人动手,随后将草中的四人挨个割喉,以防生变。
做完一切,赵鸣筝才回到房间。
秦鹤洲入睡后不久又觉得腹痛难耐,很快惊醒,靠在床榻边一直未能再度入睡。原本柔软的胎腹已变得紧绷,腹中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撕扯着五脏六腑向下坠去,秦鹤洲呼吸急促,满头大汗地忍耐着不断袭来的坠痛。
赵鸣筝进屋后便发觉了秦鹤洲的异样,立刻上来询问。秦鹤洲摇头,忍着腹中疼痛反问他去了哪儿。
赵鸣筝顺势将今晚所闻告知秦鹤洲,并询问对方对许澄的身份是否有所头绪。
“我的仇人太多了,哪能知道许澄到底是谁家……”话音未落,一阵猛烈的疼痛袭来,秦鹤洲止住了声音,牙关紧咬,四肢因阵痛而不住抖动。
赵鸣筝伸手覆上他的胎腹,只觉得掌下一片坚硬。
“难道今晚便要生了?”赵鸣筝突然一阵心慌,这几日秦鹤洲虽总觉得腹痛,却没有一次如同这次一般持续这样久。
“我也不知道,今早醒来便时不时觉得疼,但熬到现在还没破水,应当没到时候。”秦鹤洲说。这个孩子保得艰难,能怀过八月已是不易。残躯病骨拖了这样久,只要孩子能活下来,他已经别无所求。
赵鸣筝颔首,将秦鹤洲打横抱起:“不能耽搁了,他们至少有十个人,我们硬碰硬不是对手。”
第35章 芦花
抱起秦鹤洲的瞬间,赵鸣筝才意识到怀中人已变得这样轻,浑身上下仿佛只剩了骨头的重量。
秦鹤洲头靠在赵鸣筝胸前,静静地听着他心脏的跳动,随后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没有想到临死还给你添了这样大的麻烦。”
赵鸣筝推开房门,看向走廊里,确认空无一人,才快步出去,低声对秦鹤洲说道:“你总是在给我添麻烦,习惯了。”
赵鸣筝听到怀中传来几声急促的吐气,像是在笑,也好像并没有,随后他感觉到秦鹤洲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脸侧。
“我也不想的,但总是这样。”秦鹤洲说。
客栈的庭院里月光皎洁,赵鸣筝抱着秦鹤洲快步走向客栈的港口。
“你想好我们去哪里了吗?”
“没有。”赵鸣筝弯身将秦鹤洲放到舟板上,随后去解系在柳树树干上的绳索,“先摆脱他们,然后找个医馆之类的。”
赵鸣筝收起系船的绳索,拿起放在船中的木桨,手指还未碰到,手掌便被从岸上射出的暗器刺中。
赵鸣筝咬牙拔出暗器,将秦鹤洲护在身丨下,恐再有暗器过来,也怕出现动静被岸上的人发现他们的所在。
“找到了,在船上!”许澄大叫一声,随后十数人便围了上来。
赵鸣筝知晓已被对方发现,便不再躲藏,拿起船桨快速划动。
但许澄的人很快追来,武叔更是举起两个板斧,踏水劈来。
赵鸣筝将舟身用力一推,让小舟朝水中心飘去,自己则纵身跃起,执剑挡住武叔一击。
斧刃在剑身上擦出火星,剑体弯折,瞬间断裂。
赵鸣筝落入水中,立刻弃剑,掏出身上淬毒短剑,朝武叔扔去。
几乎同时,岸上几人轻功跃起,朝着秦鹤洲的方向攻击而来。秦鹤洲护住腰腹,忍着持续不断的腹痛滚身潜入水中。
赵鸣筝趁机拿出袖中暗器,向来人弹去,几人中毒倒下,落入水中,而此时武叔已躲过短剑,执斧再度向赵鸣筝劈来。
赵鸣筝闪躲不过,眼见要被一分为二,突然天际一剑划过,生生斩断武叔右臂。
如雨的血雾伴着皎洁月光落入江面,赵鸣筝转身看去,赵舞霓从月隐桥一跃而下,在半空中接住佩剑,随后落在岸边。
“原想着中秋到了,来看看你,没想到遇到这样凶险的事。你快带人走,这里有阿姐。””赵舞霓挡在许澄面前,衣衫随夜风摇曳,讲话的时候头也没回,带着可靠与从容。
赵舞霓根骨不俗,从小便被双亲寄予厚望,这些年武艺也从未有落下,对付欢喜派几个漏网之鱼还是绰绰有余,赵鸣筝并不担心,立刻游到秦鹤洲身边,将人拖上船板。
秦鹤洲已再无力气,抱着不断收缩的肚腹,浑身湿透躺在船板上。
岸上尽是许澄的人,赵鸣筝没办法上岸,只能带着秦鹤洲划船快速离开此处。
“过会儿我上岸去给你找大夫。”赵鸣筝说。
秦鹤洲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说:“这个时辰,哪儿来的大夫?你哪里也别去,陪陪我就好。”
“可是……”眼下这种情况,赵鸣筝确实不敢抛下秦鹤洲独自一人去找大夫,但是自己实在不会接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秦鹤洲的生机一点点断送。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秦鹤洲突然说。
赵鸣筝点头,却一时不知道秦鹤洲指的是与自己,还是与周秦的第一次见面。
崔云那夜,血雨满山,秦鹤洲如鬼魅般出现在自己面前,当真算不得什么好的开始。
“你那时那么小,满脸惊恐,偏又自欺欺人地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模样……”二十年来,养育,教导,相知,相许,欺瞒,背叛,似乎人世间一切的感情,两个人都经历了一遍。
对秦鹤洲而言,赵鸣筝不止是恋人,也是悉心照料的弟子,相扶相依的家人。或许对赵鸣筝而言也是如此,即便赵鸣筝不愿承认,却也无法抹杀自己与秦鹤洲扭曲的关系里,藏了相依为命多年生出的情感。
秦鹤洲伸手抚摸着赵鸣筝的侧脸,缓声问:“你不惊讶我是怎么认出来的?”
“猜到了。”赵鸣筝尽力让自己保持着平静的情绪说,“你总有能认出我的办法。”
“韦秋生产那夜,你抛来的衣衫上的气味……”很奇怪,秦鹤洲没有从身形和习惯中认出赵鸣筝,却凭着虚无缥缈的味道一下就笃定了对方的身份,大抵是从前总在一处,连衣衫上的气味都已过于熟悉,迷惘时,便是嗅到也会觉得安心。
乌篷船随着河流漫无目的地漂远,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到了城郊,船身被江面的芦苇挡住去路,横在平静的江水中。
秦鹤洲疼得厉害,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赵鸣筝的脸侧,赵鸣筝掏出怀中的瓷瓶,索性瓷瓶并未因自己入水而失了药性,从中倒出的液体还是很快溶解掉了易容,露出了赵鸣筝本来的脸。
“好久……好久不见了。”秦鹤洲露出笑意,很快又咳嗽起来。初秋江水渐寒,他浑身湿透,身上的寒疾与产痛一起裹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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