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鸣筝问:“你不恨我?”
秦鹤洲疼得几乎觉得下腹没了知觉,头脑也开始变得不清醒,但还是凭着本能回答道:“有什么可恨的?”
他从来没怨过赵鸣筝,也不能说是从来,总有那么一时半刻,也恨他,恨他废了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功,占了唯一的容身之处,可也只是几个瞬间,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不恨他。
疼痛把时间无限拉长,像是过了半生似的那样久,夹杂着血液的浑浊液体终于从秦鹤洲腿间涌出,很快浸润了身丨下木板。
产痛没有了间隙,秦鹤洲身体本能地想要用力,可是浑身上下已没有了任何力气,他只觉得眼前西沉的皎月变得模糊,耳鸣声变大,几乎听不到身旁赵鸣筝的声音。
“产口开了,用力,孩子很快就会出生了……”
秦鹤洲似乎隐约听到赵鸣筝这样说,可他哪里还有力气,只是笑着用自己现下能发出的最大声音说道:“坚持不了了,我可能要死了……”
赵鸣筝佝偻起身子,将耳朵靠近秦鹤洲嘴边,才终于听清他的话。
“弦儿……师父不在,照顾好自己……”
赵鸣筝的情绪几乎瞬间崩溃。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承认,他不能接受会失去秦鹤洲的事实,即便秦鹤洲曾在他生辰那日亲手毁掉了他的全部幸福,将他从人间带入鬼蜮,可他还是没办法去恨他。
到此时此刻,赵鸣筝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这一生,自己既无法全心全意去爱秦鹤洲,也没能做到全心全意去恨他,并不刻骨的爱恨,到临了,也显得轻飘飘的,似乎在秦鹤洲心里什么都留不下。
秦鹤洲的听觉已开始消退,赵鸣筝依旧弯身,流着眼泪在他耳边赌气似的一字一句说道:“秦鹤洲,别以为你死了,我就不再恨你。我赵家二百七十三口性命,都在你手上了,你赔我一条命,远远不够。”
“嗯……”秦鹤洲神识逐渐涣散,只是无意识地应答着。
月落日升,霞光漫天,芦花飘了满塘,秦鹤洲看着这些芦花,脑中最后的想法是,自己也好像这芦花一样,看不清来处,亦无归途。
第36章 银针入穴
“师父,别走……”在赵鸣筝撕心裂肺的呼喊中,秦鹤洲的气息依然逐渐微弱下去。
赵鸣筝压抑住巨大的痛苦,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
展开布袋,里面是几枚排布整齐的银针。
赵鸣筝盯着这些针,时间倒流回韦秋产子那夜,钱青刺杀韦秋无果,暴露了自己真实身份为仪鸾司宋悦,后又终于妥协救下韦秋性命。
放对方离开的时候,赵鸣筝自知在救人方面自己略逊宋悦一筹,有意留了心眼,朝他询问道:“若人生死一线之时,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暂时保住性命?”
宋悦猜到赵鸣筝是为了秦鹤洲而问,也内疚自己无法如约看护秦鹤洲到其临产那日,便将师门绝学的银针入穴法口传心授给了赵鸣筝。
“人一旦濒死,五脏六腑便会逐渐停止运作,此针按照我方才所示的穴位扎下去,能停止死亡的过程,留下对方一口气,若将针拔出,人体则会继续死亡,故而在找到万全之策救下他的性命前,一定要确保针留在穴位里。
“还有就是,因被扎针者原就濒死,五脏六腑早已损伤,即便能找到姑且保住性命的办法,身上也会出现严重的后遗症。”
“那一旦到了不得不扎入银针的地步,这世上还有谁能救下他的性命?”赵鸣筝蹙眉问道。
宋悦道:“各人的情况有异,我不能保证。但若他真的还有救,那这世上便只有我师父能救他。可我师父曾立誓再不救人性命,恐怕不会打破誓言出手相帮……”
秦鹤洲的身体已逐渐变冷,赵鸣筝迅速拉回神识,知晓自己不能再犹豫,拿起银针凭借记忆刺入宋悦所说的穴位,紧接着漫无目的地拜了几拜,像在朝谁祈求。
随后赵鸣筝扶起秦鹤洲瘫软的身体,颤抖着手推动他隆起的腹部。秦鹤洲产口已开,孩子卡在骨缝里,一直未能出来,赵鸣筝不确定孩子是否还活着,只能尽快用外力让孩子出来。
赵鸣筝不敢随意用力恐伤了秦鹤洲,但力气过小又没办法将孩子推出,孩子每往下一点,赵鸣筝手抖动更甚,精神已经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半柱香后,婴儿终于顺利娩出,赵鸣筝满眼泪水,去拍孩子憋得青紫的身体,许久后,微弱的啼哭响起,赵鸣筝终于松了一口气,抱着孩子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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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舞霓找来时,赵鸣筝刚刚撕破外衫替孩子做出一个简陋的襁褓。
“弦儿,怎么样?”赵舞霓花了一夜才解决掉欢喜派余孽,自己也受了伤,满身是血,踉跄着沿河找了许久才找到了靠在芦花荡中的乌篷船。
赵鸣筝摸着秦鹤洲因银针入穴保留下一丝体温的手,朝赵舞霓说:“二姐,我要去巫医谷一趟。”
赵舞霓没多说什么,也没有去问秦鹤洲的情况,只让赵鸣筝先跟自己回家,之后要怎么做再仔细打算。
赵舞霓上船抱起赵鸣筝怀中的孩子,询问孩子叫什么。
“女孩儿,还没取名字,等师父醒来让他取。”赵鸣筝说。
赵舞霓敏锐地发觉了赵鸣筝对秦鹤洲称呼上的变化,但仍佯装不知,说道:“那便先取个小名吧,唤起来也方便,等他醒了,若是不喜欢,随时也能改。”
“二姐取吧。”赵鸣筝将秦鹤洲抱在怀里,似乎突然没了生气一般,什么都不在意。
他此刻只觉得累。无论是二十年来的恩仇,还是看不清前路的往后,都让他觉得好累。可累也只是单纯的累,他没办法倒头睡去,没办法把一切抛下,眼睁睁看着秦鹤洲死去。
“小丫头中秋出生的,便叫月娘吧。”
赵鸣筝点头,看了熟睡中的孩子一眼。这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赵鸣筝不可能不疼爱,只是秦鹤洲眼下如此,他实在没有心力分给月娘,赵舞霓能暂时帮忙看顾,赵鸣筝也能放心些许。
下了船,赵舞霓让赵鸣筝先将秦鹤洲带回师叔那里,自己则带着月娘去了牙人那里找了个乳母之后才回到住处。
病榻上的李景明见到昏迷中的秦鹤洲,也一时感慨良多。毕竟是因自己教导才窥入武门的孩子,二十余年未见,见到对方生死一线,李景明也只余叹息。
“早知会有今日,当年我不该传授他武艺。倘若没有那一身绝学,他入不了羽春,灭不掉崔云,只怕如今境遇,要好上许多。”李景明说。
赵鸣筝未答,世事难料,时到今日,哪有这么些倘若。如今他也不想再往前看,从今以后,他与秦鹤洲,只有以后,没有从前。
赵鸣筝不敢耽搁,修养准备了几日便要动身前往南疆。
他原想将月娘一道带着,只是南疆湿瘴,月娘尚未足月,又是早产体虚,赵鸣筝实在不敢这时候让月娘随着他们舟车劳动。秦鹤洲生死难料,他不能再让月娘受哪怕一丁点苦。
“月娘有我照看,师叔也能帮衬着,你放心去就是。”赵舞霓宽慰他说。
赵鸣筝接过赵舞霓怀中的月娘,手指摸了摸她的脸颊。几天过去,月娘长开了许多,不像刚出生时那样皱皱巴巴,脸颊变得白且柔嫩,圆圆的眼睛总是动来动去,看起来是个伶俐的丫头。
赵鸣筝露出笑意,朝刚睡醒的女儿柔声说道:“月娘,你要乖乖跟着姑姑,等父亲带爹爹回来。”
第37章 巫医谷
巫医谷在江湖上,比起具体的门派,更像是个传说。
巫医谷门人稀少,行踪飘忽不定,但灾祸疫病蔓延时,总会不期而至,救死扶伤,解一方困厄。
即便赵鸣筝身为曾经的羽春楼主,对巫医谷的具体位置仍不清楚,只知其在南疆九涧镇有一联络处,可在此与谷内中人书信往来。
赵鸣筝在联络的铺子留了封信,信中提起宋悦引荐自己前来,又说到秦鹤洲曾与韦秋在前往钱江时路上搭救过一位自称巫医谷中人的老者及其孙女,如今秦鹤洲生死一线,希望谷内之人能施以援手。
赵鸣筝在信的末尾留下了自己落脚客栈所在,等了三日,终于等到巫医谷中人前来,将赵鸣筝与秦鹤洲带进山谷。
巫医谷避世多年,隐匿在群山峻岭中,在山林里行进了半日后,接引人突然用黑布遮了赵鸣筝的双目,连赵鸣筝背在身后昏迷中的秦鹤洲也未曾放过。
失去视觉意味着被剥夺了自保能力,赵鸣筝心怀忐忑,却无可奈何,眼下只有巫医谷存有一线希望,即便对方当真来者不善,也别无他法。
在黑暗中约莫行进了几个时辰,黑布被解下,出现在赵鸣筝眼前的,是桃源一般的场景。
即便已是深秋,温暖的山谷里依然鲜花锦簇,开阔的草木间,有几个嬉戏的孩童,除此以外,再见不到他人。
接引人将赵鸣筝带入了一间茅屋,说少谷主在忙,入夜可来一见,让赵鸣筝稍安勿躁。
赵鸣筝将背上的秦鹤洲放在床榻上,自己坐在床边,紧握着对方留有一丝温度的手。
“等你醒了,见到月娘,肯定特别喜欢。你说你要是眼里只有她一个,不在乎我了怎么办?”赵鸣筝单方面地同秦鹤洲絮叨,好像跟从前在羽春楼的时候差不多。从前赵鸣筝总是碎碎说上许多,秦鹤洲回应得却很简练,但总归句句都有回应,如今只剩了赵鸣筝一个人在说,他觉得不习惯。可再不习惯,他也总有许多话要与秦鹤洲讲。
“你如果只顾着月娘,我肯定是要嫉妒的。”赵鸣筝说,“但也只有一点点,毕竟也是我的孩子,我也爱她的。”
不知过了多久,茅屋的门被推开,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探头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屋里人。
赵鸣筝看着眼前乖巧的女孩,不由想到五六年以后的月娘,心中一软,遂友善朝对方打了个招呼。
“你好呀,我是芜儿,跟着爷爷来这里投奔师爷爷,嗯……有好久啦。”小女孩并不怕生,见赵鸣筝朝自己打招呼,于是也大方地自我介绍起来。
赵鸣筝跟芜儿聊了几句,茅屋便被再度推开,这次进来的人是周桐。
芜儿见到周桐过来,熟稔地跑到他面前,周桐俯身对芜儿说了几句,让她先去外面玩耍。
周桐对周家心灰意冷,同时也是为了避开仪鸾司的追杀,与韦秋一道来到巫医谷已有数月,听闻今日谷内有生人前往,便猜到是赵鸣筝,一见果然。
周桐询问了赵鸣筝分开后的经历,赵鸣筝简略说了,又给他看了秦鹤洲如今情况。
在钱江别院时,宋悦奉命来取韦秋与腹中孩子的性命,如若不是秦鹤洲,韦秋和孩子此刻恐怕不能安然无恙在自己身边,看着昏迷的秦鹤洲,周桐不由想到若是如今床榻之上的人是韦秋,自己该当如何?
但周桐自知自己此刻无能为力,只能将自己在巫医谷数月所知的大大小小的事,悉数讲给赵鸣筝。
只有极少的人知晓,巫医谷历代谷主只收两名弟子,大弟子会继承巫医谷成为下一代谷主,继续收徒传承医术,此后除去特殊情况都不能离开山谷。小弟子则会在出师后便进入江湖,救死扶伤,不能收徒,除非特殊情况外都不能回到山谷。
故巫医谷一脉,始终有人隐居南疆,有人出入江湖。
芜儿是老谷主师弟的孙女,因家中遭遇变故,与老谷主师弟的夫君,即秦鹤洲他们在船上遇到的老者,祖孙二人一道投奔巫医谷寻求庇护,不想芜儿中途落水,被韦秋救下。
说了几个时辰,周桐便告辞去找韦秋,打算将秦鹤洲目前情况告知对方,两人试着找找有没有能从中协助的法子。
赵鸣筝朝其道谢,但并未抱以期待,韦秋和周桐都不是在医术一道有所研究的人,说到底秦鹤洲的性命还是在巫医谷一脉手中。
忐忑等了半日,巫医谷的少谷主终于前来。
少谷主年纪不大,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却很沉稳,见到赵鸣筝后便朝他询问:“听闻公子与我那师弟相识,他离谷也有近两年光景,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赵鸣筝揣摩少谷主问话的用意,猜测对方大约一是想试探自己是否真与宋悦相熟,还是假托对方名义混入谷中;二是想表达宋悦已离开师门,与谷内并无来往,自己能看在师弟的面子上尽力一试,但想要其他则是不能了。
“宋公子如今在仪鸾司替天子办事,在朝野内外颇有能耐手段。”
少谷主颔首,片刻后沉吟道:“处庙堂之高,亦能安天下,师弟倒是选了条和师叔祖们不同的路。”
简单寒暄与试探过后,少谷主终于问及秦鹤洲情况,赵鸣筝将银针入穴的事告知了对方,少谷主解开秦鹤洲里衣,检查了银针情况,后又扒开秦鹤洲眼皮,查看瞳孔,随后道:“幸好你及时用了银针,让他仍留有一口气,若是再晚上一时三刻,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他……只是,这位公子如今情况,我若出手,能保他一命,却没办法让他醒来,或许只有我师父有手段能保他恢复从前。
“但我师父他老人家曾立誓不再出手救治江湖中人,上次破例尚是十五年前师叔之子命悬一线的时候。”
赵鸣筝心中一冷,忙道:“少谷主有任何条件尽管开口,只要能救下我师父,就是让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第38章 谷主
少谷主摇头道:“我要你赴汤蹈火做什么?只是我师父他有誓言在先,不再出手救助江湖之人,如今便是师弟亲自来求,也难让他老人家松口。”
“那可否请少谷主代为引荐,让我与老谷主见上一面,试一试能否劝服他老人家出手?”赵鸣筝见少谷主推拒之意明显,便着急开口道。
少谷主沉默片刻,看着赵鸣筝微红的眼圈,像是内心挣扎许久,才终于打定心思开口说:“算了,你同我去师父那里一趟吧。只是我师父他年龄大了,脾气不好,也一向不太待见江湖人,有话我代你去说,你在外面等着即可。”
少谷主拿起桌上油灯,带着赵鸣筝走进巫医谷深处,在一处木屋前停了下来,示意赵鸣筝在院内等着,自己只身进去。
赵鸣筝煎熬地注视着头顶星河。星光高悬,亘古如一,于星辰而言,他与秦鹤洲多年的恩怨纠葛只似一瞬而已,但于他自己而言,却已是漫漫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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