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锦自己又拢了拢斗篷,又转身将江怀雪的大氅系好,不由得苦笑道:“来这儿做什么,我也不是什么对月抒怀之人,倒是小心伤寒。”
“不解风情。”江怀雪打趣了一句,将手炉塞到裴书锦手里,轻笑道:“再等一下。”
江怀雪话音刚落,四下静谧之中便猛地爆发出“砰”地一声,裴书锦惊了一下,清晰可闻的烟火炸裂声便不断传来,应声往外看去,只见远处黑暗中,五光十色的焰火冲天,顷刻火树银花一片,天际流光,直与月色争辉,映得湖面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本朝炮火受禁,只有除夕和万寿节可以燃放炮竹烟花,其余时候都需官府备案,尤其是这样大规模的成架烟火,哪怕富庶如江南,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裴书锦也只在很小的时候,寄身在顾言家里,顾言母亲寿辰时顾员外燃放过一次烟火,烟花班是湖南请来的,里外打点耗费了许多财力,当时轰动了整个江城。
而眼前的烟火远比那时更为震撼,自甘泉山脚下引燃,冲天绽放千树花火,盛景开阔,从船里根本看不见边际,他们从湖心岛望去,没有半点遮挡,焰光滔天堪比白昼,五色缤纷如花锦簇,目之所及美轮美奂,不似人间。
他们的画舫置身开阔幽静之处,被四面湖水挟裹,世俗里的纷扰繁杂皆被潮水冲刷干尽,那些忧烦的、丑陋的、脏污的东西都与他们无关,他们什么都不必理会,什么人也都无法叨扰,他们的世界里便只有这美到不真实的漫天烟花和如星雨般坠落的流火。
裴书锦向来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走人间,不沉溺于任何虚无的美好,也忍得了寂寞疾苦,但他此刻望着天际一时失语,竟有几欲落泪之感。
江怀雪从身后抱了过来,他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却能从裴书锦的呼吸声中感受到那种微妙的动容。
裴书锦反握住江怀雪的手,平复许久,才叹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从前只在诗文里见,今日却亲眼领教了。只可惜……你的眼疾尚未痊愈,这等良辰美景,却不能共赏。”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江怀雪不知看向何处,只出神道:“江月如此,灯火如此,烟花也如此,都没什么好稀奇的。”
裴书锦靠在江怀雪怀里,望着眼前烟火绚烂,摇头苦笑道:“你这个人……总这么举重若轻,眼疾是何等要紧的事,你却这般不上心。”
“看不见多少会有些不便,但于我也不是什么难熬的事,我也没那么多想看的东西……”
裴书锦不禁皱眉:“你真是奇怪,万紫千红人间胜境,怎么会不想看?”
江怀雪将裴书锦搂进怀里,抬起他的下巴就吻了下来。
“我不喜欢什么人间胜境,我只希望能好好看看你。”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吻还是因为江怀雪的话,裴书锦的耳根一下子红透了,两人十指交扣,唇舌交缠,暧昧的气息在江天一色的暗夜中拼命蒸发,烟火炸裂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天地之间恍若只有他们二人。
时至今日,裴书锦尤不能完全了解江怀雪,他有时会觉得他们之间很远,但有时又觉得,这样遥远而不真实的江怀雪却是这世上难得的能够懂得他的人。
他不愿再过问许多,更不奢求江怀雪成为一个一览无遗的人,他只想珍惜眼前的怀抱,珍惜这个如同天际烟火一般遥远却美好的人。
夜风寒凉,两人的吻却炽热而绵长,他们都是看似清冷的人,凑在一起却几乎能够沸腾,江怀雪的吻温热有力,带着惑人心神的气息,裴书锦一时之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胡乱地抓紧了江怀雪的后背。
江怀雪突然顿了一下,抵着裴书锦的额头缓了缓,而后撤身捂住嘴咳了一声,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裴书锦一时有些失措,扶着江怀雪道:“怎么了?我咬到你了?还是抓疼你了?”
江怀雪用力摇了摇头,可是面色突然变得苍白,与裴书锦十指交握的手掌也霎时冰凉。
裴书锦心下慌张,连忙翻过江怀雪的手给他搭脉,江怀雪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缓过一口气,费力摇头道:“没事,可能是吹了风,犯了寒症,回去歇歇就好……”
第56章
裴书锦在蓬莱别院这段时间,江怀雪虽然一直有积寒之兆,但因为身体底子好,除了眼疾失明外并没有犯过其他病症,伤寒脑热都少见,上元节那晚江怀雪寒症犯得突然,回府时已是意识模糊面无人色,着实吓到了裴书锦,不过回去休养了两天,也就又恢复如常了。
裴书锦后来给江怀雪诊脉时,感到他体内寒邪之气隐隐见盛,与许渐清他们交流过,都有些不明就里,江怀雪表状又没有异常,只好暂时揭过,平素只多开了些温补食药,又加了些祛寒的熏药浴药。
只是裴书锦难免有些不放心,江逐星现在又不在江怀雪身边,他便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摘星楼,尽可能多照顾江怀雪一些。
江怀雪的眼睛日渐有了些起色,他本也是喜欢清静的人,便想着给一笔钱打发了许渐清他们四人,可他们却都不舍得走了,在这里除了有些离家愁绪,平日里生活优渥,差事清闲,工钱又高,而且只要等到江怀雪复明,他们多少也是有功之人,日后行医便有了一辈子的谈资名声,怎能半途而废。
江怀雪虽然也顾虑人多眼杂,但想到那几人淮北赈灾也出过力,又怕裴书锦一个人过于忙乱,便也让他们继续留下来了。
借口江逐星不在,江怀雪又犯起了懒,正月里不见人不见客连生意都处理得少了,每日就是深居简出,还拉着裴书锦和他一起在屋前廊下种起了花,许是也想过一把“采菊东篱下”的瘾头。
苗圃的土刚松好,江怀雪正在那里随心所欲地撒着种子,一边撒还一边悠闲道:“等再过几个月,我的眼睛大好,天也暖了,就正好开花了吧。”
“你想得美。”裴书锦在旁边读医书,闻言抬头道:“这院子里到处是名贵花种,移植些便罢了,你还偏要自己种,我看你撒种那样子,发芽都难。”
“哼。”江怀雪不屑道:“移植的能一样吗?我就要从头开始。等这栀子花种出来了,我可以大发慈悲送你一些。”
“那我提前谢谢你了。”裴书锦笑他孩子气,江怀雪身上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执着。
江怀雪自得其乐地撒着种子,裴书锦摇了摇头,正要继续看书,却见墙边有人影闪过,裴书锦眨了眨眼,刚想细看,只见伴着一声简短笛声从房顶飘下一个黑色身影,轻功俊俏,神出鬼没。
裴书锦还来不及反应,江怀雪却突然转身,皱眉凛然道:“大白天的怎么来这儿了?出什么事了?”
那看不清面目的暗卫刚朝江怀雪耳语了一句,江怀雪就顷刻脸色煞白,他向来冷静自若,天塌下来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除了武夷山那次,关乎他父母,他从未表露过如此惊异的情绪。
“怎么会?”江怀雪竟有一分慌乱:“让慕云洲来见我,避开耳目,一切小心行事。”
那黑影又迅速蹿上房檐消失不见了,江怀雪呆愣一阵,竟有些腿软,一把扶住了廊柱。
裴书锦赶紧去扶他,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江怀雪由他扶着进了房门,裴书锦倒了热茶给他,他端茶杯的手竟有些颤抖,好半天才喝下去,沉声道:“要变天了。”
江怀雪坐在那里,又仿佛陷入了沉思,裴书锦不明就里,也不想打扰他,就坐在一旁默默守着他,直到夜幕降临时,那个神出鬼没的黑影又来了,这次带了一个布衣斗笠乔装打扮的人,江怀雪闻声疾言道:“怎么回事?!晏清他……”
慕云洲摘了斗笠,不同于那日的气定神闲,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愁眉紧锁道:“我也是刚知道,不比你早半分。皇上除夕夜出宫巡城,遭到了一伙叛匪行刺,所幸没有受伤。二皇子和慕靖南调查了此事,这伙叛匪头目是十几年前一桩旧案冤死的官员亲眷,所受冤屈苦楚颇多,其罪可诛其情可悯,听闻皇上要派兵剿灭,他们就求了情,还恳请皇上彻查当年冤案。这可激怒了皇上,二皇子被关在了府邸,慕靖南也让下了大理寺。方淑妃和仁党又趁机劝皇上派二皇子亲去剿匪,以示忠孝之心。”
江怀雪闻言冷笑道:“这该不会是慕云深的主意吧?二皇子若是不去,便是不忠不孝的罪人,就彻底失了圣心;他要是去,仁党有的是办法让他有去无回。”
慕云洲叹道:“二皇子只能硬着头皮领兵剿匪,慕靖南听说了此事,闯出大理寺擅自调兵去救了二皇子,仁党给他安了个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罪名,慕靖南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仁党惧怕慕靖南的兵力,便用了计谋让慕云深大义灭亲,亲自弩杀了他。”
江怀雪呼吸一窒,面色冷峻:“慕云深他真的能下得去手?……”
“他兄弟二人政见不合也不是一两天了,慕靖南对二皇子忠心耿耿,慕云深却是仁党肱骨,一心拥立六皇子,如今竟是这样的结局……宗族里除了我和我爹,现在都还不知道,若是传开了……”
慕云洲也颇为头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怎么会……”江怀雪仍是难以置信:“晏清用兵如神,是社稷之臣,又是慕谦唯一的嫡孙,就这么交待在仁党手里……”
慕云洲沉默半晌,才叹道:“按道理说我爹现在掌家,他们兄弟阋墙,是该去质问慕云深的,可是慕靖南这一走,慕家主府便是慕云深一人独大,二皇子经此一事一蹶不振,以皇上的身体,左右不过这两年了,日后如若六皇子真的登基,慕云深更要风光无两……我们三房又哪敢去触他霉头。”
江怀雪眉头紧皱,思忖道:“……晏清出事,距现在有一个月了吧,消息瞒得这么严?”
“京城那边一直封锁着消息,直到北大营换了宁武侯方荣的帅旗,全军哗变,朝廷这才不得不做了通报。说来这也是个麻烦事,北大营以靖远军为首,可多是只认慕谦不认朝廷的,慕谦走后,也就只有慕靖南能服众,骤然换帅,若不是慕靖南手下的薛穆撑着局面,北大营怕是早出事了,他方家想接这个烫手山芋,也不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江怀雪冷笑道:“方淑妃的心可不小,他长兄方茂已是御林军统领了,还敢让嫡兄方荣领北大营的帅旗,还真以为江山要姓方了吗?外戚专权遗祸无穷,皇上也是老糊涂……”
“怀雪慎言!”眼见江怀雪失态,慕云洲敛眉劝道:“我知道你与慕靖南自幼就是有些情谊的,可是事已至此,天下人皆会闻风而动,你也早做打算吧。”
江怀雪撇开了脸,静坐许久,沉默不语,两人都冷静了下来,慕云洲也没有再说话,抬眼看到了裴书锦,两人尴尬地点头对视了一眼。
“我不宜久留,这便走了。”慕云洲叮嘱道:“你切勿忧思过重,好好治病调养。”
“好。”江怀雪长呼了一口气,摁着额头道:“你劝我早做打算,我也劝你一句,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
慕云洲眉头微皱,欲言又止,终是轻轻颔首应了一声,他出门后就被暗卫带离,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慕云洲走后,江怀雪略显疲累地叹了口气,裴书锦给他披上了斗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慕靖南……这个名字我有听梁川提到过,你很少为别人的事伤心,他是你的知交吗?”
江怀雪按住他的手,愣愣地望着远处出神:“……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兔死狐悲吧。”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裴书锦闻言也长叹了一口气。
“像你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总有些未竟的志向,心思重,肩上担的东西也多。虽锦衣荣华,却也如履薄冰。”裴书锦真心实意劝慰道:“我不在其中,也感受不到个中艰难,只觉得你可以没必要这么累。放下那些,寻常日子也能过,就像今天这般种种花看看书,也是极好的。”
江怀雪好像并不当真,只轻笑道:“全放下了,我若是一文不名,到时候你养我啊?”
裴书锦畅想了一下那般情景,倒也觉得很好,点头道:“我现在虽然积蓄不多,但以这点医术应当是不愁养你的,只是……怕是没办法让你锦衣玉食了。”
江怀雪闻言身形稍顿,嘴角轻抿,一把将裴书锦拉进了自己怀里,伸手弹了他脑门一下,轻声叹道:“……傻子。”
第57章
自慕云洲走后,没出半个月,京中出事的消息已然发酵,风向大变,江南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江怀雪虽然远在蓬莱别院,但是登门拜访的人却络绎不绝,江怀雪就又拖病休养闭门谢客,但少不了总有些执着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永明永兴他们每日光是拒客就要费去大量精力。
二月初五未时刚过,裴书锦正给江怀雪施针,永明急匆匆跑来,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才叩门进来,小心翼翼道:“爷……织造局的吴大人带了几个人来,说是还有个户部的京官儿,一道送来了一对儿羊脂白玉的手把玩,是昆仑山的籽玉,说是本要做曾大人生辰贺礼的。”
江怀雪闻言皱眉道:“生辰贺礼?那送到曾府去啊,到我门上做什么?”
永明斟酌道:“说是前些日子去过了,曾大人说这对儿羊脂玉是罕见的珍品,您肯定能喜欢,让送来给您。”
江怀雪沉默片刻,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裴书锦收了针,见永明满脸的愁苦为难,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永明他们拒客的借口都想尽了,你反正也没什么事,人家好歹是个官,又千里迢迢而来,见见也没什么大不了。”
“呵。”江怀雪不屑道:“我闭着眼睛也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京中出了那等事,下面的人也都改换门庭了,这是想要拉我去做投名状呢。”
“行吧,让他们去花厅坐。”江怀雪利落起身,对着裴书锦道:“我领你去见见他们的嘴脸,省的你总觉得我是偷懒避事。”
永明如蒙大赦,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长舒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江怀雪一推四五六,他们这些挡在前面的下人却左右为难,登门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每天就连睡着的时候也要想着如何能闭门谢客又能不招人怪怨,实在是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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