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罗逢依旧背着手,在客厅里大步踱来踱去,不时对着坐在沙发上的萧曲恭怒目而视,似乎想要骂什么,又不得已忍住。
“我说老萧。”罗逢最终还是没忍住自己的暴脾气,抬手指着萧曲恭,质问道,“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了,你千方百计地留下那小子,究竟有什么原因?”
“你不会真的把他当亲儿子了吧?”罗逢不等萧曲恭开口,就又咄咄逼人地道,“咱们戏班这么多孩子,偏偏是他?”
萧老爷子叼着袋水烟,抽了一口,不咸不淡地道:“眼缘好。”
“你收儿子不看智商天赋,不看他未来能给戏班里赚多少,就看眼缘?”
“都几岁了,功底也没打好,戏也没学着唱,每天就知道吃,哪天胖了扮不上相了,过去的粮食米油就都打水漂了!”
萧老爷子依旧对罗逢的愤怒和不平十分淡然,他抬了抬眼。
“你不是不知道,闻斋才九岁,一般孩子上台唱戏都是从十一岁才开始,最早也没超过十岁的。”
“闻斋天生的根骨好,适合唱戏你不是不知道,难道你当年学戏便是一步登天的?”
罗逢哑口无言了一瞬,张了张嘴,而后又重新理直气壮地道:“现在戏班的情况这么差,哪里还容得他们慢慢长到十一岁,两年后咱们都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饿死了!”
“反正,你的理由说服不了我,我看老萧你真的是鬼迷心窍了,被那孩子喊了几声爹,就真的想过安稳日子了!”罗逢一挥手,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句,而后又看到萧曲恭变了的脸色,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有些重,长长叹了口气。
“你别忘了,戏班一开始可是咱们俩建起来的,拉帮结伙才有了之前的辉煌日子,现在不少人走的走,退的退,咱们俩兄弟才更应该相互扶持啊。”
“你能理解我的?”罗逢走到沙发边,坐下,拍了拍萧曲恭的肩。
站在门外,陶知爻的视角刚好能将屋内两个人的表情都看个清楚。
罗逢毕竟是戏班的班主,很多资源、人脉和话语权还是主要掌握在他的手里,萧曲恭也不好真的和他翻脸。
但现在,罗逢几乎是明着想要把萧闻斋赶走的意思了。
萧曲恭沉默了一会儿,又抽了两口烟。
陶知爻看到他眯了眯眼睛,而后,原本表情中的淡淡愠怒,十分自然而然地转换成了一种老狐狸一般的深深算计。
那表情变幻得实在是炉火纯青,可不是今天下午他看到的那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能比的。
陶知爻突然想起,他曾听别人说,萧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也是雷霆手段,人人敬畏,可不像现在那么温和慈祥乐呵呵老大爷的形象,当年他也是从各种地方血拼厮杀出来的。
就见萧曲恭将手里的水烟袋放下,他看了一眼罗逢,笑道。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心里没有计算吧?”
罗逢一愣,有些意外和惊讶地看自己的兄弟。
萧曲恭抱着胳膊,冷冷一笑。
“那孩子的确有天赋,好好教导,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一代奇才,当然,时间会要得长一些。”萧曲恭说着,抬起手打断了就要开口的罗逢,举起一根手指道,“这,只是其一。”
罗逢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追问:“那其二呢?”
“三郎爷说,这孩子是我们戏班扭转乾坤的唯一指望。”
此话一出,罗逢呆立当场。
“真,真的?”
“不然?你当我是大善人,随便就收留一个孩子吗?”
萧曲恭口中的“三郎爷”,并不是指的某个人,而是一位神明。
各行各业都有其神,木匠拜鲁班,养蚕拜嫘祖,茶行拜陆羽,跑船拜妈祖……
而“三郎神”便是戏曲行业的保护神,正式的神名应该叫“梨园神”,而“三郎爷”则是行业内的通俗称呼。
萧曲恭说,三郎爷预示萧闻斋是他们戏班的希望,可以说直接戳中了罗逢的痛处,他的态度立马变得不一样起来了。
但很快,罗逢冷静了下来,他带着点犹豫。
“老萧,你……”
“咱们这行,敢拿三郎爷开玩笑吗?”萧曲恭没等他说完,就反呛了一句。
“啊,是,是。”罗逢干巴巴地应了一句,犹豫片刻,换了个语气,“那个,老萧,三郎爷……是怎么给你预示的啊?我不是不信啊!就是好奇,好奇而已……”
萧曲恭看了一眼罗逢,简单讲了几句他在给梨园神上香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陶知爻听了听,觉得半真半假的,不太可信的样子。
说白了,什么希望什么神明的预示,其实都是假的。萧老爷子这是连祖师爷都搬出来替自己撒谎了,为的就是在保萧闻斋留在戏班里。
不得不说,老爷子的演技也是很出众,表情严肃得让人很难去怀疑他说的话的真实性。
而且罗逢是生意人,年纪又大了,对鬼神之事本来就更加崇敬和畏惧,被萧曲恭这么板着脸一唬,本来还有三分疑虑,现下已然全消了。
陶知爻在外头看得好笑,下意识地就想去看看萧闻斋的反应,可低下头一看。
人没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萧闻斋已经悄然离开了。
陶知爻心里空掉一拍,他转身离开,一间一间房地找,最终在楼顶的天台上,找到了坐在一堆砖头上,抱着腿发呆的萧闻斋。
陶知爻心口一揪。
他曾经在网上看粉丝发萧闻斋各种美图的时候,顺便浏览了一下评论区。
在看到某一条“萧老师哭起来肯定很涩涩”的评论的时候,陶知爻还曾经脑补过,要是萧闻斋被他欺负哭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
当时陶知爻的反应是:啊~好涩呀~~
但现在陶知爻真的看到记忆里的小萧闻斋抱着腿发呆,天上血色的圆月不时照亮眼眶里盛着的泪花时,他只觉得心疼。
陶知爻伸手,想要替萧闻斋擦一擦眼泪。
可手指拂过眼眶却变成了虚影,只是穿透了肌肤,却没有一丝触碰感。
那滴陶知爻费尽心思想挽留住的泪,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地面上,也带着犹如千钧的力道,砸的陶知爻心口发疼。
对于他这样一个经历过不少事情的成年人来说,看清罗逢和萧曲恭之间的暗流涌动,以及结合当时整个戏班的情况,不难分析出,萧曲恭说服罗逢留下萧闻斋的说辞里,基本上没有什么真话。
但听到这话的萧闻斋,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而且,戏班里从来不缺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关于萧闻斋的身世,关于萧曲恭和他的义父子关系……诸如此类的各种传言,其实早已让萧闻斋还脆弱不成熟的小心脏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担忧和动摇。
而担忧和动摇变为伤痛,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误会而已。
小小的,就足够了。
坏的念头,就如同越滚越大的雪球,又像是无限增长的漩涡,会在人心里无限制地蔓延增长,将所有难过的事情全部卷进来,最终压垮一个人的心。
这也是为什么萧闻斋和萧老爷子现在会维持着这种看似父慈子孝,可实则有一层无形的隔阂在其中。
陶知爻又想到,林雪、石磊森甚至秦相珉都曾说过,在外人眼里,萧闻斋是一个看着温和,其实内心冰冷的人,因为他事事都考量算计,以“利益”作为万事万物的评价标准。
这样的人会很成功,但也会让很多人畏而远之。
是啊,萧闻斋怎么可能不成长为这样的人呢。
在他最脆弱最敏感的时候,他最依赖最亲近的父亲,在机缘巧合之下,和残酷的现实一起,给自己的儿子上了多么生动的一课。
名叫《利益》的一课。
陶知爻双手垂落在身侧,看着坐在地面上,抱着膝盖默默流泪的小萧闻斋。
不知道过了多久,陶知爻缓缓蹲了下来,他仰着脸看萧闻斋。
陶知爻伸手,指尖触碰在地面上,缓缓滑动。
出乎他意料的,这一次,他不在和这个世界完全分割。
陶知爻手指划过的地方,砂石被留下一道痕迹,他惊讶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继续写写画画了起来。
而坐着的小萧闻斋,也被这动静所吸引,他看着砂石面上逐渐出现的两个牵着手的小人,以及小人头顶上的爱心,圆圆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惊讶和茫然。
他抽了抽鼻子,眼泪在不知不觉间就停了下来。
尽管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但陶知爻还是朝萧闻斋笑了笑。
直到萧闻斋抬起头的那一刻。
陶知爻一愣。
他看见自己了?
但很快,陶知爻就意识到吸引萧闻斋注意的并非自己在砂石上画的东西,他抬起头看的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身后。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可看到的,却只有两个虚影。
看不见脸的虚影。
在这个属于萧闻斋的记忆里,陶知爻第一次看到了“没有脸的人”。
而这两个没有脸的人,在陶知爻的惊声怒斥下,迅速地打晕了毫无反抗之力的小萧闻斋。
四周的场景随着小萧闻斋的双眼闭上,逐渐变得模糊混沌起来,而在被身后袭来的黑暗彻底吞没的那一刻,陶知爻清晰地听到了一句话。
“抽走他的一魂一魄,便能给家主延长二十年的寿命。”
第117章
黑暗如潮水涌来, 这段记忆已经走到了尽头。
陶知爻却疯狂地想要留下。
那两个人究竟是谁?
他们为什么要取走萧闻斋的一魂一魄,他们口中说的“家主”,又是什么人?
陶知爻在此之前, 本一直将萧闻斋缺失的一魂一魄归咎于天生的缘故, 而他身上的黑纹, 也被认为是魂魄残缺而带来的并发症, 就连山河社稷图和鲛人给出的答案,也和陶知爻的判断差不离。
可这段记忆却像是一把大锤, 敲断了陶知爻之前所有累积起来的判断、推测的根基。
萧闻斋的黑纹的确是天生的,但他缺失的一魂一魄,却是后天人为所导致的!
而且,从刚刚那两个黑影说的什么延年益寿,再结合鲛人所给出的预测, 直觉告诉陶知爻,抽走萧闻斋一魂一魄的背后主使, 或许与这整个五岳, 以及背后的长生术所串联起来的大阴谋有着脱不了的关系, 甚至就是同一人!
他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来,当初看到的那个迷雾重重的昏暗房间里, 坐在大靠背椅中的那摊和萧闻斋长相有五六分想象的肉泥人。
不,他一定要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知爻边想着, 脚下边跑得飞快,他努力地想要追上那光影,也如愿以偿地,看到那通往记忆的光门离自己越来越近。
但靠得越近, 陶知爻只觉得身后追上来的黑暗就越快,他脚底也愈发酸软没有力道。
只差一线, 却也犹如天堑。
突然,一只手从光影门里伸了出来,那只手的形状,血管和纹路,都是陶知爻十分熟悉的。
是萧闻斋的手!
陶知爻又惊又喜,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出了手。
可就在他即将碰到那只手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响起。
“不要!”
这声音,也是萧闻斋的……
陶知爻像是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凉水,原本滚烫发热的大脑,也在这一刻冷静了下来。
他突然意识到,四周的空间停滞了。
黑暗不再追逐,光影也不再离去,他看了一眼面前,那只漂亮修长的手掌扔朝着他伸来,也只是看了这一眼,陶知爻便感觉到了极大的诱惑力。
他赶紧将目光撇开,不再去看,转身,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毅然决然地抬起脚步,迈入了面前的黑暗之中。
“叮。”
又一块玉玦。
身边停滞的黑暗再度席卷过来,这一次陶知爻并没有做任何反抗。
被黑暗吞没的最后一刻,陶知爻回过头。
那只手仍在原地,在光影组成的大门之中,朝他伸着,等待着来人将自己握住。
但那只手,此刻已然不是萧闻斋的手,而是一只刻满了血色符号,一看便知带着强烈诅咒和巫蛊之术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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