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那些刀光剑影,清风月明,都替她去看吧……
没有再回应任何一句挽回她的话,林恣慕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倦了一般,缓缓说道:“我累了,想回我的半山居,去见……”
去见谁,她没有说出口,可是在场之人无一心中不清楚。
眯起眼来,林恣慕仿佛看见了雨水惊动了她窗下青绿的迷迭香,叫那幽远辛香飘去了堂前。
堂前阿婆站着转过身来,板着一张林晏霜操持一生的刻薄脸,语气却软得独属于一个盼儿归的阿婆。
阿婆半是无奈,半是温柔地问道:“野了一趟,舍得回家了?”
听了这一声,林慕恣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去,将眼前人影模糊成一片浊光。身上力气散得拢不起来,她最后眨了一下眼,不知朝着何处点了点头,喃喃道:“不野了……小囡到家了……”
话音落下,室内最后一丝生气,也随之一并落下了。
百影门少门主,孤特自立却信义凛然。当日千苍谷中,她如游侠,挽起满身斜阳,傲世逆流而来,如今,浮云未散,她却已拂落满身风尘,随东风归于那青山明月之中。
玉小茶不敢信,她惨白着一张脸,面目凄狂如鬼神,嗓音嘶哑,却还要执着喊着:“林恣慕……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而一旁的苏临镜,再也忍不住喉中痛意,眼中涕泪数行而下,。
江湖人称她“撼海尘”,赞她从不为周身风雨所动,磨剑十年,心性坚如磐石。
可如今,她却咬牙紧紧揪住床脚那一片无力垂下的衣衫,被那切骨之痛磨得弯下腰去,泣不可仰。
狂风乍起,吹得檐下灯笼不住地摇晃,眼看就要落下。
而此时,外面却有人急急攀上台阶,药箱里瓶瓶罐罐相碰,颠簸出了阵阵脆声,紧接着便听得一声:“鬼医来了,鬼医来了——!”
“啪——”的一声,大门开了,如惊雷般贯耳。秋望舒茫然地抬头看向门边,她听到了鬼医的催促声,听到了苏临镜再憋不住的呜咽声,甚至听到了一片杂乱中易君笙在喊她,在喊她先站起来的忍痛相劝声。
可她眼前什么都看不清真切,只顾木楞地望着门外地上,看着那被众人闹着高高挂上的灯笼,终究是在疾风催促中,从高处被吹下。
一路上快马加鞭不敢有一分停留,到这会儿易君笙才算喘了半口闲气。
可是推开门看到的,只有满室灰败,举目皆是惨白。
眼看着鬼医还在尽力行针,她紧咬住牙关,压着喉中哽咽。
如果不是自己心存侥幸,答应了分道而行,事情也不会到这般地步。毕竟她心里一直很清楚,丁凌泉一定会冲着秋望舒而来。
狠狠吸了一口气,带着歉疚和愧恨,易君笙红了一双眼,缓缓低下头去。她甚至不敢看满脸怆然的秋望舒,只是看她跪在地上,沾着凉气,才轻声劝道:“阿望……你先……站起来。”
可秋望舒却置若罔闻,她跪着跪着,又听到了伏春山那夜的疾风呜咽声,眼前不复一片清明,心神早已入了障。
从伏春山到继明山庄,早已过了十年,可这又如何呢?还不是连所亲、所念之人,都留不住。
她已是肝肠寸断,如一片槁木死灰般,再拢不起来了。
抬起手来,秋望舒狠狠捂住自己的嘴,凄声笑了起来,好似她堵住了嘴,就能堵住这十年来那些苦涩难名的风雨飘零。
鬼医合上了床上人的双眼,声音也带上了难得的嘶哑:“人已去。”
“林恣慕……?”
顶着一张不知何时已泪迹斑驳的脸,玉小茶反应不过来似地轻轻碰了碰她:“你别吓我,你起来……”
林恣慕的脸上是一片泛着青灰的白,却并不是往日夜宿山野,夜半醒来时她看见的样子。
她突然想起那夜在钰龙神教废弃的屋舍中,林恣慕抱着手臂信誓旦旦对自己说:“谁要为你涉险了,我只是不喜欢欠人人情罢了。”
“我的意思是,当日你帮我拿回了破山骨,所以之后我也会一直帮你,直到你问到你要的答案。”
是啊,林恣慕没有食言,她确实陪自己,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只是得到答案的代价,她实在是承受不起。
秋望舒惶然站起,迎着易君笙惊痛的目光,她缓缓放下了更星剑,嘴里喃喃念叨着:“不问了……我,不再问了,也不会回中都了。”
酸涩嘲讽如千军万马般冲上了心头,秋望舒笑得嘶哑,笑得满目鲜红,好似那风中枯叶,叫易君笙连抓都抓不住。
笑声嘶哑到了只有气音的地步,秋望舒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在一片阴霭笼罩中,枯黄而下。
倒下前,她被接进了那个温暖的怀抱中,闻见了那股熟悉的竹沥香。可是她太累了,于是她想着:不要接住我就好了,不要再让我睁眼,就好了。
第136章 番外(一)凌寒未开 · 丁凌泉
当中都还苦于严冬之时, 濮州的日头却好得像开春了一般。
“秋老板,你这包的是什么?”
看了一眼秋臻手里像烧麦一样的包子和像船一样的饺子,素华南咯咯笑起来, “包罗万象啊?”
斜了素华南一眼,秋臻转头支使起了旁边等着学包饺子的秋望舒“帮你娘把你小泉姨喊进来。”
嘟囔了一句,“早喊人家教你不就好了么!”秋望舒不敢多留, 撒丫子就往灶房外跑。
“小泉姐——!我娘喊你!”
院子虽小,但大家都热热闹闹地聚在灶房里,只有丁凌泉独自站在树下,对着门缝外漏出来的人影发呆, 连秋望舒喊她都没有听见。
除夕将至, 出门采买的人多了,连带着丁凌泉的心神也杂乱了起来。
其实一直以来,越到年关她的心就越不是滋味, 只不过今年,她的心中尤其不安。
众人只知她在中都无亲无故, 每年除夕都和师姐师妹一起聚在门中。却不知道在中都城南的一所小院中,藏有她二十多年来,几乎从未与外人谈起的人。
对外,那是孀居多年,沉默寡言的妇人,可实际上那是她自愿住在小院中,却不被承认身份的母亲——颜夫人。
“凌泉, 娘只有生下他, 你爹才会认我们, 我们的日子也才能好过。”
想起此次她来濮州前与母亲的争吵,丁凌泉不由得攥紧了掌心。
生下他生下他, 这三个字在丁凌泉耳里仿若针扎一般刺耳,自从上次请算命先生看过之后,母亲脸上便挂上了这刺眼的笑容,她每月又是去庙中还愿,又是回来缝制幼子的衣物,仿佛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确定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儿子。
她深知母亲心中有苦,鲜少与母亲争论,可是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身患胸痹之症,生育她时遍已吃尽了苦头,如今却为了可笑的理由,要再一次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
父亲要一个能继任的儿子,于是母亲便拼了命地要生下一个能比过周问行的儿子。
房中的药味还未散去,丁凌泉开口问她:“那若这不是个儿子,你又丢了性命怎么办?”
顿了一下,丁凌泉的声音小了下去,“我怎么办?”
丁凌泉从未对自己说过一个“不”字,更别说像今天这般质问自己了,眼中虽有诧异,但毕竟是母女,颜夫人也知道丁凌泉心中的不安,于是她偏过了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答道:“那你要替我照顾好你弟弟,然后像娘教你的那样,藏锋敛锐,莫要压过周问行的风头。”
这么多年来丁凌泉一直做得很好,不争不抢,不强求。只有这样周问行母子才能容下他们,她的两个孩子日后也才有被承认的可能。
“这样,即便我丢了这条命,你父亲也能给你们一个容身之处。”
这些自欺欺人的话丁凌泉听了二十余年,如果不是母亲再有身孕,她想她还会一直听下去。
“藏锋敛锐……”
她做不到像往日一样笑,所以只能牵着嘴角看着她手抚肚腹的母亲,“娘。”
比剑时,她从不出头,被周问行为难时,她也从不反驳,可她不知道这样究竟有什么用。
周自衡从未有过认回她的想法,门派内,除了照顾她的大师姐和三师妹,也从未有人对她正眼相看。
如今再说这番话,倒显得自己可笑可怜。
“女儿藏了这么多年,你可有见父亲和弟弟高看我一眼?”
“你可有见父亲怜惜你,每月都来这小院中看你一眼?”
被丁凌泉话中的锐劲刺中,颜夫人慌张地抬起头,眼中随即蕴蓄起愠色,“凌泉……!”
可丁凌泉积攒了二十余年的话,又哪只这短短的两句。
不欲让母亲打断自己,丁凌泉攥紧手指继续诘问:“既如此,我为何不能在派中出头,叫他们看看紫云剑派不止天纵英才的大师姐和出身贵门的三师妹!”
话音落地时,屋内也响起了一声突兀的脆响!
那是颜夫人气急之时,砸在地上的药碗!
药味又辛又苦,颜夫人却觉得那不及她这些年忍气吞声的一半之苦。
“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当我是在替世人折辱你是么!凌泉!你是遇上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娘,成了没名没分的私生女!”
“你父亲不愿认你,周问行母子容你不下,你要出头,是要害死你自己么!”
气得狠了,颜夫人的嘴唇都失了血色,手也不自觉地捂住了心口。丁凌泉是自己的血脉,是这中都城中唯一会记挂着自己的人,所以即便身体状况愈来愈差,颜夫人也不愿在她面前露出难堪的一面。
只是这一次,这样的难堪,是自己这突然面目陌生的女儿带来的。
看见母亲的表情,丁凌泉又突然回过了神来,想起了自己今日真正的目的。她并不想惹母亲生气的,她只是,只是不想再看母亲困在这小院里,对父亲抱有可笑的不甘与希冀了。
慌张地上前几步,丁凌泉跪在了颜夫人的膝边,药碗的瓷片似乎透过裙边刺破了她的皮肉,可她却浑然不觉,只顾对着这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人,说出她过了今日也许就没勇气再说出的话。
“娘……你不要生气好么?”
不要生气……也不要把心思和希望分给这个甚至还没出世的东西。
眼神移到颜夫人微微隆起的肚腹,丁凌泉艰涩道:“也不要生下他……也不要再等父亲给我们名分了。”
“女儿带你离开这里,从此以后,我们就像师姐一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自由自由地过活!”
她说得急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母亲眼中越来越盛的惊讶与排斥。
将母亲因为生气而冰冷的手攥在掌心里,丁凌泉用从未有过的失态语气苦苦哀求道:“……只要你愿意,女儿什么都会听你的!”
耳边是丁凌泉的祈求,心里却满是寻不到一个出口的矛盾。她苦忍了那么多年,又用了多少心血来教养自己的女儿,眼见终于要熬到了头,可自己这一向乖顺的女儿,却突然变了性情。
满口都是让她觉得荒谬至极的话。
将自己的手费劲地抽出来,颜夫人没有看见丁凌泉裙边洇出的血迹,也没有女儿愣住的神情。她只觉得胸口的刺痛叫自己几乎直不起腰,只想让女儿先离自己远一点好。
从住进小院时便跟着颜夫人的侍女冲进了门内,慌张地从袖中取出几丸丹药给她服下。
借着侍女的手顺着气,颜夫人费力地喘着气,嘴角泛着乌色,她绝然挥手道:“……你出去,好好想想这些年来,我们都吃过些什么教训。等你……清醒了再回来!”
从那天起,颜夫人再也没让丁凌泉见过自己。
丁凌泉这一清醒,也就清醒到了马上要来临的除夕。
“小泉姐”
终于将丁凌泉喊回了神,秋望舒不满地走到她面前道:“你又心不在焉!”
以前来都好好的,唯独这次来,小泉姐看起来就魂不守舍的,好似有万千件心事一般。
用华南的话来说,这是常年把话都闷在心里,终于在今天憋坏了。
灶房里的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探出头来,素华南抱着手臂调侃道:“我们阿望真厉害,才七岁就知道用成语了。”
秋臻一边擦着白了一圈的手,一边没好气地对秋望舒摇头道:“差辈了差辈了,说了多少次要叫小泉姨,你是一点都不乐意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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