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秋望舒下手是重了些,可这泼皮这骂得忒难听了,连周围茶客都听不下去,有的认出来她是在顾云缃书肆里打杂的孤女,便忍不住替秋望舒抱不平,在后头你一句我一句道:“闭嘴吧你”,“活该吧你就”,但这些秋望舒已经毫不在意了,她就好像失了魂一般,也不系上兜帽挡雨,就这么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茶棚,走进了雨中。
离开了茶棚后,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也没把伞,也不往檐下走,引得撑伞赶路的人频频回头。可秋望舒就跟看不见似的,只管无意识地迈着步子,累了就坐在门槛边,歇会儿了又继续走。
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身边路过的人越来越多,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这样嘈杂的声音,最是能调动人心中最浮躁的思绪。
于是,在一片杂乱声中,秋望舒“嘭”的一下,猝不及防地被人撞得跌坐在地。
呆愣了半晌,直到又差点被路过的人踢到,秋望舒才惶然地抬起头来。
即使在下雨,来往的人却也络绎不绝,抹去了脸上纷乱的水渍,秋望舒默默地打量起四周来,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走到了通往南北各处的渡口边。
来往于渡口与城中的人形形色色,有搬货的脚夫,有满口粗话的船夫,有带着侍从的商客,还有……带着孩子,不知道是要回乡还是出游的母亲。
恍惚间,她听见了孩童的嬉闹声和紧随其后,没什么威慑力的呵斥声。
似乎为这熟悉的场景所动,秋望舒的睫毛抖了抖,抖下了几滴从发尖流下的雨珠。
如果,她是在想如果,那日,她和娘下了伏春山,现在又会在哪儿呢?总不会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地窝在这伏春城中吧。
想着想着,秋望舒的神色逐渐黯淡了下来。
想这些做什么,自己如今连家都不敢回,又还能离开这伏春城,去哪儿呢?
撑着早已冻僵的手,秋望舒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将贴在眼前的湿发捋到了两边,便打算提脚离开这过分热闹的渡口边。
雨一直没有停,淋得她几乎看不清面前的三寸之地,于是她只能用湿透了的袖子擦过眼前,模模糊糊地朝着书肆的方向走去。
可是没走几步,却听到了前头船夫异常激动的争执声。
大概是又有人还价了吧,她这样想,总之也不是什么叫她感兴趣的事。
她现在感觉浑身都没有力气,只想回去裹着厚衣服睡上一觉,把什么都抛到脑后去。所以,她自然没有再留意身边越来越清楚的争吵声,和被围在人群中一个蜷起的身影。
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走着,秋望舒走出了好几步去,但是方才经过时,耳边还是隐隐听见了船夫激动的喊话声和一阵使劲压抑着的咳嗽声。
“我可没碰她啊!”
“她,她是自己抽起来的!跟我可没关系!”
“她一直在纠缠,我只是推了她一把,告诉她就算坐错船我也没办法给她送回去啊!”
雨声嘈杂,所以那人说的话也听不太清。走动间,秋望舒只能听到旁边围观的人细碎而尖利的声音。
“那,那你好歹赶紧把这孩子送医馆啊!”
“又喘又咳的,别是要死在这里吧!”
听到“死在这里”四个字时,秋望舒下意识顿住了脚步,然后木然地朝人群围住的地方看过去。
从人群的缝隙中,她勉强看到了一个歪倒在地,似乎在挣扎着的身影。虽然只能看不清真切,可是从那蜷起的身形和露出的秀气下巴来看,分明也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
方才建议那船夫送医馆的话一出,船夫立马就变了脸,又方才的惊慌转为了现在的恼恨道:“你好心,你自己送!”
听见地上的少女开始大口喘气,他退了一步,激动道:“谁知道这是不是肺痨啊!就喊我送!”
听他不愿意将人送去大夫那儿,围观众人也立马七嘴八舌地推脱起来:“那也不关我们的事啊”,“就合该你船老大送啊!”
每个人都很有理,但是没有人敢蹲下去看看那少女的情况。
听到这里,秋望舒再不能充耳不闻了。她捏起了拳头,皱眉转过头去,拨开了最外头的人朝里望去。
人群中的绿衫少女歪倒在地,方才发出的还是咳嗽声,现在就变成了急促而尖利的喘鸣。她像是被什么憋住,又像是喘不上气来,只能屈起手指,痛苦地在地上划动着,就像是溺水之人,狂乱地寻找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而围在她身边的人,都因为害怕而犹豫着,无人敢上前。
虽然秋望舒不知道她得的是不是肺痨,又是不是什么别的病。
只是,如是自己不管的话,要不了多久,这个人也许会因为咳喘窒息而昏死过去吧。
怔怔地看着,看那少女的动作逐渐无力,秋望舒的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渡口周遭是一片雾蒙蒙的白,雾气沉沉地落到那沾满了雨水的脸上,显得脸上更是没有半点血色。
毫无血色,毫无生气,任由旁人再怎么喊,都没有再回应过一个字。
像极了,娘最后倒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伏春山的记忆在刹那间涌入眼底,秋望舒惊恐地后退了两步,退到了人群之外去。霎时间,她的全身便发起抖来,冷汗也从背心处冒了出来,激得她忍不住大口吸起气来。
不能看了,不能再看了。
喃喃念着,她惊慌地朝后退去。
可是,等退到快看不清那少女的地方,秋望舒却又颤颤地停住了脚步。
真的要走吗?
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和娘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不属于她该在的地方么?
像被冻僵了似的,秋望舒颤抖着缓缓回看向地上的人。她只能看见了那人浸在雨中不再挣扎的手指,紧接着,就只能听到那人夹杂在急喘声中的最后一句:“冷……”
然后,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没有喘气声,没有咳嗽声,没有人群的惊叫声,渡口边,好像只剩下了密不透风的雨声,连浪打木桩的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让秋望舒心里发慌。
不行,不行。
不知为何,秋望舒心中突然狂跳了起来,一声又一声,鼓动着她的手脚,叫她再不能僵立在原地!
她已经失去了母亲,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别的母亲也失去自己在远方的孩子么?
不行!得,得过去,回过去看看!
在密集而大声的催促下,秋望舒攥紧了拳头,再没有犹豫地跑了回去!
“让开!”
秋望舒急躁地拨开人群,踩过脚下躁动的雨滴,几步跑到了少女倒下的地方。
秋望舒跪下时,听到了“叮当”一声脆响,似乎是她的膝盖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
低下头去,秋望舒诧异地发现,自己膝盖旁边赫然倒着一个玉瓷瓶。
玉瓷瓶歪倒的方向,离少女那伸出的手也只有三指的距离。到这会儿,秋望舒才意识到,原来她方才伸着手是在找这罐药瓶。
吐出最后一个字后,少女便无力地垂下了头,侧趴在了地上。除了喉咙间抽气时隐隐发出的“嗬嗬”声音外,她再没有别的动静了,仿佛再过上一会儿,连呼吸的本能都会一并丧失。
不敢再多耽误,秋望舒急切抬起手中的药瓶,开始寻找药瓶开口的地方。
那药瓶不算常见,瓶顶像鸟喙一般,封口处还塞着一个玉塞。拔开木塞,里面应该就是她要的药了。
来不及多想,秋望舒立马拔出了玉塞,将瓶子推到她嘴边,催促道:“起来!”
“快起来喝一口!”
可是少女的眼皮已经阖上了一半,听见她的呼喊,也只是颤颤地眨了眨眼,没有再多的回应了。
见喊不动人,于是秋望舒低下头去,托起她的后颈,用手拔开她胡乱黏在脸上的头发,凑到她耳边迭声喊道:“起来!”
“你赶紧,起来喝一口!”
秋望舒越喊,她的头却越歪朝自己的手臂。感受到她越来越微弱的鼻息,秋望舒咬牙问道:“你想死在这儿么——!”
既然喊不醒,就只能强灌了。
心中一发狠,秋望舒使劲捏住了她的脸,用药瓶撬开了她的牙齿,急声大喊道:“算我求你,求你张,张嘴啊——!”
兴许是求生的本能尚存,也许是秋望舒的呼唤起了作用,她苍白的眼皮颤动了几下,随后张开了嘴,本能地发出了吸气的声音!
尝到了苦涩的药味,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紧紧地握着秋望舒的手,仰头灌下了一口药。
服下了药,她无力地仰头喘着气,但此时的喘气声已不是急促的喘鸣了,倒像是劫后余生的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秋望舒跪得腿都有些麻了,少女才掀起泛红的眼皮,转了转眼珠,缓缓打量起四周。
她眼中还带着点懵懂,但等看到托着自己的秋望舒时,她却屏住了呼吸,楞在原地,眼中渐渐涌起了复杂的情绪。
方才耳边,除了自己急促的喘声以外,她唯一能听见的就是秋望舒的声音。
虽然还没缓过神来,可是濒死的记忆却先一步涌了上来。一瞬间,后怕的眼泪便从她眼中流了下来,混在雨中一起打到了秋望舒的手上。
然后,手背上便是越来越多的眼泪,多到秋望舒几乎分辨不出来哪些是眼泪,哪些是雨了。
不知为何,秋望舒脸上也流出了眼泪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压下了哽咽,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那人,颤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第022章 无奈收留
雨势渐小, 秋望舒一改方才慌乱急切的模样,沉着一张脸默默地走在回书肆的路途中。
早上茶棚中的愤怒和此时的疲惫交织在一起,牢牢地绊在她脚下, 叫她越走越沉,心绪也越加烦乱。此时此刻,秋望舒只想回到书肆里, 躺到榻上,抛下一切琐事,什么都不要再想地好好闭上眼睛。
可即便她想要的如此简单,事情也并不如她意。
自渡口救下的那人醒过来后, 自己身后便多了一阵亦步亦趋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小心, 离得不远也不近。就好似在说,在秋望舒开口准许之前,她不会随意再靠近。
虽然自己一时冲动救了她, 可是自己也没打算把人救到暂住的书肆中去。
眼下都走到西市口了,眼看出了西市再过几个街口便要回到书肆了, 即使秋望舒再不想回头,也没办法再放任身后这人不管了。
像是赌气一般地突然停下了脚步,在听到身后人脚步也骤然停了之后。秋望舒揪紧了衣角,只偏过一点侧脸,努力放平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话音落下,身后的人却没有马上给出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后, 才不紧不慢地回答了她:“因为你救了我。
她语调轻缓, 嗓音清亮, 和方才濒死急喘的人判若两人。
她的话语里端的是十足十的理所当然,与秋望舒想象中的反应大不相同。
愣了一愣, 秋望舒一时想不明白这算什么回答。
因为我救了她,所以就必须帮到底么?
不可能,秋望舒撇过脸去,心中回绝道:绝对不行,自己就没听说过这般道理。
越想心里越乱,故意不看身后人的表情,秋望舒只闷声丢下一句:“那就别跟了。”就加快了脚步,故意跑进了西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
天阴,看不见太阳落山,于是早已亮起的灯笼便代替了落日向众人宣告着:伏春城的晚市,才刚刚开始。
刚冲进西市,便听到了吆喝声同夹杂着喝彩的杂耍声混杂在了一起,把四周的脚步声盖了过去。
人来人往中,秋望舒跑过了饼摊,食铺,最后在确定了那人没有跟上来后,才慢下了脚步,走到了蒸腾着热气的馄饨摊边。
走到馄饨摊也就几步路,但秋望舒走得却没那么轻松。
那人没有再跟上来,自己明明应该松一口气才对。可是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食客,和街边收拾着店铺的商人,秋望舒心中却又有些不落忍。
这毕竟已经天都要黑了,自己把一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异乡人撇在后头,然后独个儿来吃馄饨,好像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不过转念一想,西市附近多的是旅店,那人只要稍稍抬个头看看头顶的匾额,就能找到个舒坦的住处,然后再吃碗热汤面,何必一定要跟着自己。
这么想着,秋望舒心里倒是多了几分底气,是啊,连自己都顾不好的人,哪儿来的余力顾别人。
闭上眼长呼一口气,秋望舒把今日所有想过经历过的烦心事全给抛到了脑后,然后抬脚朝着正热闹的馄饨摊子走去。
这一个月来,她总来这家吃馄饨,以至于她前脚刚踏进馄饨摊,后脚老板娘就笑着问道:“一碗清汤的是吧?”
对着老板娘和善的笑容,秋望舒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随后像往常一样坐到了离老板娘最远的位置。
因为老板娘和秋臻一样会在馄饨汤里放很多芫荽,所以她才常来这个摊子。可正因如此,她才不想坐在汤锅旁边,听老板娘关切地与自己寒暄。
而且,坐在角落里的话,即使方才那人追了过来,也不一定能看得自己。
抱着这样的想法,秋望舒谨慎地缩在最里头,一直保持着低头观察过路人的姿势,直到热腾腾的馄饨被老板娘端到了自己面前,她才把眼神挪到那工艺粗糙的瓷碗上。
馄饨一端上来,她便习惯性地用瓷勺数了数,“一,二,三……”一直数到了十六,她愣了愣,然后有些不知所措地抿住了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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