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他放哨的暗卫退出了走廊,眼前剩下的只有不愿靠近自己的影子,和影子尽头那不看自己的人。
斯玉声心里清楚,她的目光素来不会投向无关之人,所以即便自己在这里站上一夜,她也不会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沉默了半晌后,斯玉声终于忍不住闷声问道:“那日惊澜台上,你为何不直接反驳?”
那日漫天的忘川蝶像一道鸿沟般横亘在两人之间,到了这一刻,斯玉声也失去了当日的笃定。看着一言不发的云照雪,他艰涩地问出声:“难道你当真与妖女……”
“勾结”二字,他实在说不出口,可是这一次,云照雪却偏过头来,极其坦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当真爱慕她。”
看着满脸写着不敢置信的斯玉声,云照雪一如既往地反驳道:“但我们从未勾结。”
这两句话像雷声轰然落在斯玉声耳边,叫他头晕目眩。
像是不能接受心上人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也像是要逃避真相一般,斯玉声颤声回道:“你定是被她蛊惑了心智。”
月光如水,折进云照雪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波澜。极尽温柔地抚过掌心的红玉指环,云照雪坚定地回答道:“她从未做过害人之事。”
自己苦等她多年,得到的永远是一句疏离的“无意婚配”。
可是如今,对着这样一个为虎作伥,蛇蝎心肠的妖女,云照雪却口口声声说,她爱慕她,也相信她从未做过害人之事。
嫉妒和不甘涌上了心头,斯玉声握紧拳头,咬牙问道:“你要为了她毁了你自己?”
面上浮现讥讽之色,云照雪看向沉浸在妒意中的人,平静地反驳道:“要毁我的人不是她。”
他也希望这一切都是昏聩无能之人的陷害之辞,可是即便如此,云照雪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心中当真有那个害她至此的妖女。
无法接受这荒唐的事实,斯玉声几近崩溃地想道,若是旁的男子就算了,可为何偏偏,是个女子?还是一个不知用什么方法蛊惑了她的魔教女子。
他等了云照雪这么多年,可是云照雪亲口承认的这一切仿佛是在戏弄他的真心,斯玉声再忍不住心中的愤慨,红着一双眼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凭什么……凭什么是她?”。
合起了掌心的流光,云照雪轻声反问道:“那又为什么是我呢?”
云照雪的话并未说全,可是斯玉声却听明白了。
是啊,为什么自己偏偏爱慕她呢?
满心的不甘化为了面上的惨然,斯玉声屏住了呼吸,突然明白了过来。
原本就没有“凭什么”和“为什么”。从前每当有人取笑他,说云照雪人如其名,问他为何迟迟不愿放弃时,他都是笑一笑,再回答一句“斯人难得”。
可是今日他突然明白了,云照雪原本就不是什么冷雪寒冰,只是自己从来都不是她的“难得”。
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看着表情丝毫未变的云照雪,斯玉声脱力般地松开了拳头。
他倾慕云照雪的沉稳和从容,可是在见证过她因为另一人而失态之后,斯玉声却突然觉得从前贪慕的目光是如此地让他无地自容。
不知何时,月影悄悄地离开了窗边,室内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一潭死水般的寂静中,斯玉声踉跄地挪动了脚步。
他的声音似乎被这一片昏暗堵在了喉间,云照雪只能听见他沙哑而含糊地对自己说:“云照雪……我说的一直都作数。”
他说他会一直等,便是一直等。即便云照雪心里装着她人,他也会等。
在黑暗中描摹着云照雪的身形,他失魂般地吐出一句:“我会去替你求情,望父亲和其余掌门能查清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清白?
她从未暗害过李慕舸,却都辨不明清白。
那如今她与格桑乌之间已互通心意,又能如何还自己一个清白?
轻轻地垂下眼睛,云照雪在一片黑暗中摇了摇头,释然一般地笑道:“不必再做什么了,你自己保重。”
从前的“保重”是客套,可今日的保重却像是彻底与自己划清了界限。
心中弥漫起浓浓的不安,可是放哨的暗卫却在此时突然出现,向他投来了紧张目光。
后院里逐渐响起了巡逻的脚步声。在暗卫的几番劝说下,斯玉声终于挪动了脚步,不甘心地离开了那扇门。
慌乱中,云照雪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而斯玉声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强烈预感。
他始终说不出一句“你也保重”来。耳边不断回想着云照雪最后一句,他不安地想,这兴许会是他和云照雪的最后一面。
第105章 弱水经年(十二)
六月初六, 丁凌泉,祝融潜和斯若愚率武林盟西行讨伐魔教余孽,而被关在院中的云照雪却迟迟等不到密探进一步的消息。
云照雪终究是告水山庄庄主, 所以武林盟也不敢给她戴上镣铐,再加上斯若愚料定了她不会轻易出逃,所以这后院里只是派了些内门弟子看守。
已至二更, 后院看守和巡逻的弟子不仅没有减少,而且还新增了几人。看来武林盟出发前对自己下达的指令是“严加看管,等候发落“了。
距离格桑乌失去消息已过了半月。这半月,足够格桑乌回到钰龙神教中。所以今夜, 云照雪必须得走。
在看准时机, 劈晕了守门的两个守卫后,云照雪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院中。此时院中都是些年轻的巡逻弟子,她只是想要离开, 也无意伤害他们,所以在巡逻弟子无意识靠近时, 云照雪只是抬起了剑鞘,准备用剑鞘劈晕来人。
就在云照雪侧步准备出剑时,那两位紫云弟子的背后却突然出现了突兀而细微的窸窣声。此人连影子都没在地上找出,却以极其迅疾之势,干脆利落地将两人敲晕在地,想来是个身手不凡之辈。
两个紫云弟子悄无声地歪倒在拐角处,而他们身后的暗处之人也毫无避讳地疾步而出!
来人身着陌生的劲装, 身形清瘦, 动作麻利, 只有在迈步至月辉之下时,才能看见那面巾之上的熟悉眉眼。
原本带着稚气的眉目间却写满了锐气, 云照雪沉下脸来,意识到此人正是有自己亲自遴选,送去护寒争周全的影卫——司遥。
不同于稍显迟钝的紫云弟子,司遥早就发现了云照雪的行踪,此时,看见蹙眉现身的云照雪,司遥也顾不得平日里对云照雪的敬畏,上前递上了面巾和劲装,便低声催促道:“云师君!请您跟我走!”
按照她的吩咐,司遥原本应该守在寒争身边,可是现在,司遥却从吴州辗转来到了中都。
司遥对寒争矢忠不二,以她对司遥的了解,司遥绝对做不出抛下主人只身而来的决定。
那么,司遥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了。
沉默了一瞬,云照雪出声问道:“寒争也来了?”
闻言,司遥气息一滞,她知道对云照雪说谎的代价,却仍替寒争遮掩道:“没有。”
看这样子,云照雪哪里还能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
寒争那张倔强的脸慢慢浮现在了自己眼前,云照雪接过了司遥手上的衣物。没有想象中护主不力的责骂,云照雪只是系上了面巾寒声地对司遥说道:“带我去见她吧。”
二更刚过,两道黑影如电光般奔驰在惊澜台外,在绕过守卫跑出城门后,两人终于停在了那柳叶落尽的栖霞坡边。
栖霞坡的柳树不复往日的葱郁,但是在一片树影中,却有一点不甚明显的青绿。
夜风吹开了披风下的绿衫,云照雪也在十步外看清了树下的那抹无暇的绿影。
树下之人牵马而立,那挺拔的身姿早已不复幼时的纤弱,只是当她转身时,看向自己的眼神中还是带着用恭敬掩盖的疏离。
“寒争。”
一步一步地朝树下人走去,直到站定在她面前时,云照雪才解下了面巾,缓缓开口:“你这般贸然前来,太过冒险了。”
她下意识便说出了责骂的话,可是寒争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好似早已习惯了自己严苛的冷语。
眼底的晦暗逐渐化为担忧,想到寒争冒险前来营救自己,云照雪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松动,她似乎不习惯以这样的语气和寒争谈话,于是她只能生硬地解释道:“我……不是要责骂你,我只是希望比起来救我,你更能好好保护好自己。”
云照雪的责骂没有触动寒争一分,但这生涩又生硬的一句却让她面上出现了不同的情绪。她先是有些愣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寒争明白。”
这简短的四个字落下后,原本交谈不多的师徒间又陷入了沉默。
一片沉寂中,寒争抬眼静静地观察起了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云照雪来。
她受云照雪教导十余年。这么多年间,云照雪倾囊相授,无论内法还是剑法都毫无保留,甚至毫无保留到了对自己寄望过高的地步。她也拼命想回报云照雪的救命授业之恩,可是无论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达到让云照雪对自己另眼相看的地步。
即便已经相处十余年之久,可她们师徒之间也从无“亲密”可言。
她原以为她的师君是一团清寂而遥不可及的雪,可是在听到惊澜台上的消息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师君也可以这般热烈。
这样的师君让她觉得陌生难言,可是在陌生和担忧之余,她又不禁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让师君露出这样方寸大乱的一面。
寒争就这样静立着,从云照雪不复整肃的发丝看到了她手袖边沾上的微尘,最后将目光轻轻地落在了云照雪手边那枚红玉指环上。
与云照雪完全不搭的红玉戒就这样挨在掌门戒边,寒争抬起眼来,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对那玉戒主人的答案。
头顶上的苍穹,不复西疆的明净,泛着浓浓的郁色。风中送来凄清的潮气,那是冬雨欲来的气息。
夜风猎猎,将寒争的披风吹得窸窣作响。可是在这样的沉郁夜色中,寒争却毅然来到中都,毫无畏惧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似乎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这张面孔了,以至于到了现在云照雪才发现,眼前这个还未及笄的孩子似乎……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
那些少年人的蓬勃和稚气在这张从容的面孔上已寻不到多少痕迹,云照雪不得不承认,即便寒争从未见过师姐,可是在那些被自己囫囵度过的年月中,寒争身上已渐渐有了师姐的样子。
在多少迷惘而无法突破的夜里,师姐都是这样在月下将追雪剑丢进自己怀里,坚定地告诉自己“照雪,你的剑道,并不是一意孤行。”
在这南辕北辙的夜色中,师姐的眼眉却逐渐和眼前的少女相重叠。也许她的身上还有些少年人的单薄,可是云照雪却已在那双眼中看到了不屈而执着的锋芒。
郑重地望进了寒争的眼中,在这一瞬间,云照雪在心中做了一个一直放不下心来的决定。
“寒争“
师君授剑时那庄严而温柔的声音似乎出现在了耳边,云照雪抬手,在寒争诧异的目光中取下了翡翠玉戒。
面上的忧虑之色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悠长而超然物外的坚定。
”拿着它。”
翡翠玉戒,是告水山庄庄主的象征。师姐易闻英仙去后五年,她将此戒从长老手中夺回,而今日,也是时候将这枚掌门戒物归原主,正式交回师姐唯一的血脉,寒争的手上。
这枚掌门戒原本就该由寒争佩戴。
即便受恶蛊磋磨,可她仍是这么多年来,庄内唯一一个最接近惊丛剑剑意的人。
惊丛剑早已认定了她,而自己其实也早已认定了这枚掌门的归属。
告水山庄,历经百年,终于在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庄主之后,迎来了第四任最年轻的庄主。
“从此以后,你便是告水山庄的第四任庄主了。”
带着云照雪体温的戒指落到了一个有些微凉的掌心,寒争睁大了眼,看见了这么多年来云照雪对自己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将玉戒放下后,云照雪生疏地抬手,替寒争系紧了披风。
“八月十五,是你的生辰,可那时我大概赶不回来了。”
掌门戒原本就是她的所属,而自己能想到送她的及笄礼却又寒酸得枉为人师。
“思来想去,我能给你的及笄礼只有为你取一个字。”
系好披风后,云照雪面上露出一个愧疚又轻松的笑来。她想,若是别的师徒相处上十余载,一定早已亲如血亲,但自己居然到今天,才第一次给寒争系衣带,甚至第一次想起,该替师姐给她起一个字。
长辈授字,授的是长久的希冀。师君当日给自己取字,取的是“冲瀜清澜”的“清瀜”二字。师君希望自己心中有泓流,清气充盈而自在。那若是师姐替寒争取字,她会想取什么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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