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净在心里用自己都不能认可的话安慰自己。
郑岩玺倒是听清楚了言外之意:“宋先生,你们要走?”
宋怀然握着封净的手,点头:“郑先生,山水一程,缘尽于此,希望你今后多行善事。”
郑岩玺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苗秋儿她……真的死了吗?”他放低声音问。
宋怀然嗯了一声。
郑岩玺苦笑:“我实在被她折磨怕了,担心后面还来。”
宋怀然打量他几眼,突然道:“不用担心,你没有子嗣福分,她的诅咒会彻底断在你这一代,也不会延续到——伊万身上。”
封净回过神刚好听到这句,愣了一下。
郑岩玺顿了顿,表情竟然有些释然:“我当年过继伊万的时候就做了结扎,没想到还有这个效用。”
夕阳愈沉,封净目送越野缓慢驶出连绵山野,沉沉地吐了口气。
压在心头的一件大事终于终了,封净捋了把被风吹得凌乱的额发,余光扫到远处白衣身影,舒展的眉心再度蹙起。
“我还是觉得,你就这么放任楼珏在外,并不稳当。”他对宋怀然说道。
宋怀然笑了笑:“放心,我在这里加了阵法,他离不开盐均市。”
封净稍作停顿:“那他要是伤人,又怎么办?”
宋怀然看着封净,嘴角微翘,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给楼珏接舌吗?”他在封净掌心写下几个字,待到后者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时,食指立在唇前嘘了一声。
宋怀然莞尔:“所以你大可放心放心,很快,他就会连剑也拿不动了。”
楼珏不会死,但他如今万念俱灰,活与死并无分别。
永生的折磨,或许这才是苗秋儿临死前却不杀他的缘由。
可楼珏毕竟不死之身,这么一个剑术盖世的僵尸,光是存在就有风险——所以宋怀然给楼珏接舌用的太岁,即便杀不死他,但也足够消磨楼珏身上所有潜在威胁。
月悬夜空时,楼珏给苗秋儿立了一个衣冠冢,他原本刻的碑文是“楼珏之妻苗氏秋儿”,可一插上就倒,楼珏固执试了几次,石碑竟直接碎了。
宋怀然叹了口气,提剑削出一块木板,写上“连阴境苗秋儿”,随手一插,木牌便稳稳地立在了衣冠冢前。
“走吧。”宋怀然道。
小道观旁当初楼珏破土而出的废墟还留着,边上新搭了一间木屋,便是楼珏今后的栖身之所了。
宋怀然和他道别,打开结界准备带封净回不妄山。
“宋道长,”楼珏忽然开口,“我能看——我能摸一下孩子吗?”
宋怀然淡淡道:“那不过是个未成形的阴胎,算了吧。”
楼珏凄惨地苦笑:“我听闻人死以后有入地府投胎、轮回转世一说,小秋和孩子,也能投胎吗?”
宋怀然斩钉截铁:“没有,苗秋儿作恶多端,死的时候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至于孩子,我说了只是个阴胎,他太小了,还没来得及凝出魂魄。楼公子,你想得太多了。”
话一说完,封净就见楼珏双肩微微颤抖,覆眼薄纱上洇出血迹。
他抬手朝二人匆匆拱手,步履艰难地进了木屋。
十八岁的少年,背影苍老得摇摇欲坠。
宋怀然却没发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自己说的话有多打击楼珏,淡定自若牵着封净离开。
久违的晕眩传来,封净本能闭眼,再睁开时就来到了不妄山。
准确地说是仙斓岭,他站在长阶之上,垂眼便能俯瞰在夜色里银装素裹的仙宗。
“你去隔壁房间等我一下。”宋怀然道,转身匆匆进了屋。
他把门关上了,封净也没多好奇,屈腿席地而坐,拿出手机给赵祁打电话。
现在不到晚上十一点,按理以赵祁的夜猫子属性,是夜生活刚开启,可电话响了很久也没人接,封净知道他会在睡觉开静音,还挺诧异。
这傻屌的生活什么时候这么健康了。
他中指托着手机在掌上转了两圈,找到郑岩玺,给他发了个地址,请他帮忙收拾自己遗留的东西寄过来。
郑大导演倒是回得很快:【OK】。
天气实在冷,封净有点儿扛不住,正要起身回去,背后的门突然就开了。
宋怀然迈着长腿出来,臂弯襁褓内躺着一个毫无生气的精致娃娃。
封净到底是大半只脚踏入道门,一眼就看出这是个鬼婴。
他有一种不太确定的猜测,看向宋怀然,后者朝他勾唇,用另一只手牵住他。
“跟我来。”宋怀然道。
封净被他牵着下了仙斓岭,在燃夜宗里穿梭,他们似乎来到一个很冷僻的地方,路上积雪很厚,踩上去滋咔滋咔响。
穿过一个看不清题字的拱门后,眼前忽然变了景色。
入目尽是青面獠牙的无常鬼差,大多持幡握锁,身后跟着数量不一的鬼魂,佩着沉重的枷锁镣铐,哀泣连连地行走在色彩阴暗诡谲的广袤大地上。阴风吹面,风里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腐臭。
封净脸色微变,本能向后退了一步。
宋怀然牵他的手很牢,将封净拽了回来。
他眨了眨眼,露出个有些促狭的笑:“不是说不怕吗?”
封净定了定神,知道宋怀然是在揶揄自己之前的大言不惭,缓过来后他道:“我不是怕,我只是在想,咱俩一起来这阴曹地府,万一回不去了,算不算殉情。”
说玩笑话时的语气很无所谓,但宋怀然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压平,他深深看了封净一眼,没有接话,只牵着对方往前走。
大摇大摆穿梭在鬼怪间,封净的感觉非常奇妙,他看到许多传说中的景象,什么鬼门关、望乡台、刀山火海,好奇战胜了恐惧和不适,封净一路左顾右盼,甚至于宋怀然停脚时他还趔趄了一下。
宋怀然扶了他一把,站稳以后封净看到了开在血色河流旁的大片花海。
这边是忘川河了。
彼岸花丛边立着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封净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呆住了。
——苗秋儿?
他的惊讶溢于言表,看向宋怀然。
宋怀然温和道:“我知道你可怜她,所以取阴胎的时候留了她的人魂,带你来是送她和她孩子最后一程,她们要去投胎了。”
第85章 又起一波
封净回忆起先前的场景:“可是你跟楼珏说——”
“那是骗他的。”宋怀然坦然道,“我若据实相告,楼珏不死之身,一定会去找苗秋儿和孩子的转世,恩怨纠葛几时休,不如断在这一世。”
说话间,苗秋儿已然注意到他们,抬头望来,露出一张青白面孔。
她的表情实在淡漠,似乎并不对宋怀然网开一面而感激,只是目光落到那鬼婴时有所动容。
常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宋怀然根本不在意苗秋儿态度——何况自己做这件事只是为了让封净不那么低沉,虽然对方没说,但宋怀然能够感觉到,他对自己“抹杀”苗秋儿这件事,是有一些看法的。
大概封净始终觉得,苗秋儿是个可怜人。
在这个看法上宋怀然难以苟同,他觉得苗秋儿的罪孽罄竹难书,万死难抵。但既然封净有异议,救下也无伤大雅,便顺手做了。
毕竟人死万事休,何况喝了孟婆汤、踏上奈何桥,“苗秋儿”便彻底不复存在。
宋怀然松手,鬼婴飘浮到苗秋儿怀里,青白小手还张不开,只是攥拳去贴苗秋儿的脸。
苗秋儿安静地凝望她的孩子,低头用额头蹭了蹭鬼婴,那襁褓里的娃娃便发出一段有些渗人的咯咯笑声。
宋怀然看向桥上掌勺的老妪,颔首示意:“有劳孟婆。”
孟婆颤巍巍回了一礼,自翻滚的汤锅里舀了满满一大碗递给苗秋儿:“喝吧,给孩子匀一口便是子母汤,来世他还投胎做你的孩子。”
苗秋儿却摇头,将那一大碗汤给孩子喂下。
“我来世要做自由身,无牵无挂,不必同这孩子有关联。”
说话间,孩子已脱离了她怀抱,化作一道莹白魂魄,越过奈何桥融入万千等待投胎的魂海。
孟婆接过空碗,为难地看了眼宋怀然。
宋怀然笑了笑:“随她吧。”
孟婆又盛了一碗,苗秋儿毫不犹豫仰头喝下。
“多谢。”苗秋儿对孟婆道。
走过奈何桥,身体弥散之际,她忽然转身看向封净和宋怀然。
“我不觉得我错了,”苗秋儿平静地说,“我也不觉得我对。当年当日,今时今日,我都只是做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
说完,她的身形完全模糊,化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魂点,彻底泯然彼岸。
封净听完她最后的话,看了眼宋怀然,对方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半点没动怒,在确定苗秋儿彻底化为混沌魂魄后,转身牵着封净朝另一边走。
“都送走她俩了,你不回去?”封净匪夷所思地发问。
宋怀然道:“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封净追问:“什么事?”
“那二十余万魂魄超度一事。”宋怀然温声道,“兹事体大,要先找个熟人行个方便。”
封净腹诽:地狱里有什么熟人,熟鬼还差不多。
幽冥地府阴风阵阵,空中青绿鬼火团团飘荡。封净有些好奇地伸手,一束鬼火径直穿过掌心。
那一瞬间寒意刺骨,封净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宋怀然立刻摁住他:“别玩这个,会耗人精血的。”
封净刚点头,却看宋怀然五指并拢,拢了一团鬼火在掌心。
火光跃动几下,化作一张信笺。宋怀然再一弹指,信笺瞬间化作天光流向远方。
“你还叫我别玩儿。”封净悻悻道。
宋怀然失笑:“我没玩儿,我是叫人。”
封净反问:“叫人?”
宋怀然无奈:“好吧,叫鬼。”
几句话的功夫,信笺消失的方向雾霭翻滚,有一人破夜而来。
封净眯眼,那人白衣白帽,帽上绣有“一见生财”几个黑字,手臂擎着一根哭丧棒,周身阴气缭绕,笑也笑得人寒意阵阵。
“小仙见过宋仙长。”白无常拱手行了一礼。
宋怀然礼貌回礼:“七爷,叨扰了。”
“宋仙长客气。”白无常一挥哭丧棒,阴风破开鬼火黑雾,在忘川河上凝出一条道来。
“二位请。”白无常在侧方引路,边走边道,“崔判官尚在无间炼狱,脱不开身,得了仙长的信便差小仙前来迎接。请二位在此小坐,崔判官随后便到。”
他将二人领到一处巍峨阴冷的宫阙,两侧站着青面獠牙的罗刹鬼差。封净抬头看了眼牌匾,上书“阎罗殿”。
殿内空空如也,白无常请他们坐下,又吩咐人端来茶点。
“都是人间供奉,”白无常拱手,“二位大可放心食用。”
宋怀然微笑:“七爷有心了。”
白无常惶恐道:“不敢。”
封净眼睛转了几个来回,等白无常退下后他才小声道:“你也闹过地府?”
宋怀然愣了愣:“不曾——为什么这么问?”
封净道:“他好像挺怕你。”
宋怀然笑道:“没有的事。”
封净不置可否,念及宋怀然的本事,想来这人或许确实是有大闹这阴曹地府的本事,也难怪他们忌惮。
空坐了一会儿,殿外匆匆进来了一个人。对方头戴乌纱帽身着红锦袍,生得清俊颀长,一副古代官员模样。
那张脸有一点眼熟,封净回忆几秒,突然想起这不就是当时衍回谷里他们和水宴交战之后,陪同木青归一起冒出来的那个书生吗?
“宋仙长久等。”对方来到跟前,恭敬朝宋怀然行了一礼。
宋怀然起身相应,和对方寒暄。
封净也跟着站起,听到他叫这书生“崔判官”,明白这就是宋怀然等的人——或者说鬼了。
“招待不周,请见谅。”崔珏虽长了一张清俊面孔,可看着实在憔悴,像碰上了什么棘手至极的难题。
他都能看出来,宋怀然自然也看出来了,但对方盯了崔珏几眼,寒暄时闭口不提,寥寥几句后便说起了安滇王城的几十万游魂。
“我欲将他们引渡冥界,”宋怀然开门见山,“届时会在法事上开启阴阳路,还请崔判官着人引渡,助其苦海脱身。”
崔珏默然片刻,苦笑:“并非小仙推脱,只是——”
他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竟抬起眼皮,直勾勾看着宋怀然。
宋怀然面不改色:“如何?”
崔珏踌躇片刻,深深吸了口气,摊手时掌心多了块洁白如玉的令牌。
……在看见那块令牌的瞬间,封净好似听到了宋怀然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宋仙长可记得此物?”崔珏道,“十年前仙长曾让小仙行过一次方便,过后给了这块敕令牌。”
封净看过燃夜宗的宗史,知道这东西叫敕令牌,类似某种契约的存在,宗门子弟给出令牌后,持令者便可要求写令人做一件事。
牌子上金光明灿,落款有宋怀然的大名,赫然是宋怀然所出之物。
崔珏双手将敕令牌奉上,宋怀然接过,平静道:“不知崔判官有何指示?”
“不敢。”崔珏微微垂首,“只是无间炼狱中羁押的天魔魇停近日脱离封印,已去往人间。往生海因此动荡,有水漫十八层地狱之险,阖界上下都在极力修补,两位鬼帝均驻在无间炼狱脱不开身,冥界实无余力追逐魇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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