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贵姓王,这是我夫君。”王平君冷淡开口,只盯着酒杯。
“林和,散修。”林和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也不看顾修文。
顾修文也不恼,仍是微微带笑,转向倪霁。
“晚辈姓倪,这是我师叔,”倪霁一脸腼腆,“村野出身,有幸踏上大道而已,和云洲倪家不过恰好同姓。”
闻世芳看着倪霁,倒是颇感意外。倪霁在她面前一向是一副虽锋芒毕露却又恭敬有礼的模样,现在收了棱角,连眉梢都是柔和的,居然硬是装出了一副天真温柔的样子。
“哈哈,我观贤侄修为深厚,剑气丰盈,令师必也是位名家,”顾修文似乎很满意,却没有追问,只提议道,“我顾家也有不少子弟修习剑术,贤侄来日不如与他们切磋一二?”
“自是求之不得的。”
顾修文一脸笑意,还想再说些什么,闻世芳却直截了当地问道:“贵公子是怎么死的?”
王平君和林和眼神一下凝到了主位上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身上。
顾修文轻咳一声,脸色有些挂不住,勉强道:“说来也是不巧,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也不知招惹了什么东西,竟弄出这么一遭,让几位见笑了。不过,事发突然,我等也不知详情,还在查探。”
说着说着,他神情便定了下来,再也不见方才泄露出的一丝惊惶,反而带出了几分似乎真情实意的悲切。
“我这三儿子,就是心气太高,如今……”
他长叹一声,转而强笑道:“都是家事,都是家事,不值一提,还请几位莫放在心上。”
若是不知前情,还真要被顾修文给糊弄过去。
闻世芳冷眼瞧着,慢条斯理地继续道:“顾公子修为并不浅薄,如今却留下了尸身,恐怕事情并不能算作家事了。”
顾修文一顿,手里的酒险些洒出来几滴,连连干笑了好几声,试探道:“那前辈怎么看?”
“恐怕是与邪修有些干系了。”
“这这这……”顾修文满脸难色,犹豫许久才继续道,“不瞒前辈,我也有此看法。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又尚未有定论,我顾家百年声誉不能就毁在这种事情上,还望前辈稍安勿躁,我定会给前辈一个满意的交代。”
闻世芳意味不明地盯着顾修文,忽地一笑。
满意的交代?
倪霁一怔,没放过顾修文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惧。她陡然想起一件事——多年前,现任杏花洲之主刚刚继任家主时,曾一人血洗了封山的邪修老巢。
那一战血流成河,灵散的神光照彻昏昏长夜,百里外都能望得见,直接给谢天影定下了紫衣血屠的名声。
从那之后很久,修士三洲内提及杏花洲谢家便是万凶不近身、鬼神退避的名声,几乎能媲美长洲剑仙的三圣剑了。
顾修文莫不是担心她师叔这位“谢家来使”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
开颜堂里落针可闻,王平君和林和神色都十分微妙,似是笑又像是讥讽。顾修文等了一会儿见闻世芳轻飘飘地捏了一块糕点,才松口气,若无其事继续道:
“川北不算干旱,却也不像云川那样河网密布,而是一条大河连着几个大湖,而且气候阴寒,多有一些特有鸟兽,狼鱼也算是其中之一。这狼鱼性情凶猛,长成了的还得要修士才能钓起来,却肉质柔软鲜美,还带着一股飞雪草的奇异清香,算是川北的名产之一。诸位尝尝……”
邪修的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顾修文只避而不答,一边与他们东拉西扯,一边指挥着仆人倒酒撤菜,从乳鸽的喂食到炖肉的时间再到抱水城的建城历史,无一不聊。
夫妻两人不发一言,偶尔戳几筷子也显得应付得很。闻世芳一如既往,神色自若,像是在听,又像是已然神游了。只有顾锐战战兢兢,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不时小心翼翼地接上几句。
倪霁看得好笑,又仗着顾家人不会毒害自己人,倒是动很多。
“……众位有所不知,我顾家人丁还算兴旺,只是抱水城处荒僻之地,资源又实在有限,于是祖制便定下了三年一比的规矩,来激励后辈子弟。此次前辈大驾光临,正是这比试举办的时候,我抱水顾家已很久没有大能修士了,因此想让前辈看看我顾家有没有什么可造之材。”
扯了不知多少,顾修文忽地语调一沉,放下酒杯,颇为恳切地望向了闻世芳。
顾锐一呆,直愣愣地盯着顾修文瞧,眼中意味近乎是赤裸裸的怀疑。
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停下筷子,对视一眼,俱是微微冷笑。
闻世芳皱了皱眉,轻轻放下酒杯,刚想开口回绝,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便点了点头,道:“可”。
顾修文大喜,“比试明日卯时三刻开始,到时自会有人为大人带路。”
这宴席吃的极长,从华灯初上到戌时过半,菜色更是精致非凡。顾修文显然是个老饕,滔滔不绝,也亏得几人都有修为在身,若是凡人,怕是已疲惫不堪。
“我已为几位备下厢房,几位好生休息。”在唤来仆从端上灵泉,象征性地漱口净手后,顾修文貌似关切地说道。
几人跟着仆从穿过树影幢幢的小径,到了一处小院,与顾大山的小院相似,只是要更华丽些。
目送着沉默的仆从走出小院,闻世芳从袖子里掏出一条细嫩的柳枝,插在了院角的花圃里。
眨眼间,柳条便像是春日的野草,蹭蹭飞涨起来,出现了一道越长越高的缥缈影子,刹那间遮蔽了整个小院,又倏然消失。
倪霁抬起头,呆愣地看着黑沉沉的天空。
这动静稍稍有些大了。这并不是常见的禁制,而是一道早已刻下的阵图。
阵图很贵,也很费修为,放在这里几乎有大材小用之感。
倪霁陡然对闻世芳有了几分新认知。
察觉到动静出门的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朝闻世芳点了点头便又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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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明月高悬。
清凉的月光淌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像是撒了一地的银屑。许是晚宴里有什么提精神的东西,年轻人精神抖擞,抱着剑孤坐在房顶上。
叮——
悠长剑鸣响起,剑身上映出的一轮弯月顿时摇晃成了一片碎月。
剑本无名,见月这两个字是她自己给取的。那一日,她从玉堂中出来时已值晨昏交际,难得的日月同天。
她还记得,谢姨曾说鲛人曾会于弦月之夜高歌,响彻三千里的海歌会不断回荡,直至金乌东升之时方才消散。
“你要去海国么?凭你这血脉,倒也不是去不得。”杏花洲之主曾如此问过她。
海国辽远,也许一去便是不再回头。从此,杏花洲、云栖都与她无关了。
但她极目远望,孤雁正越过南山雪顶。
那是南回又北去的雁。
轻轻点着见月的剑客忽地一顿,抬眼时眸中已满是厉色——阵外有人!
厢房内,闻世芳陡然睁眼,飞身而出,但却晚了一步。
熟悉的衣角瞬间便消失在了开了半扇的门外,像是幻觉一般。
闻世芳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在她的感知中,倪霁近乎消失了。
月上中天,顾府重重叠叠的法阵丝毫没有影响月光的清亮,倒是把此处衬得如水波般透澈。
即使将那些隐退的和闭关的都算上,当世有如此阵法造诣的,也不过七八个,顾家如何请得动如此人物来为他们营造家宅?
小径之上,层层叠叠的衣摆扫过斑驳的树影,闻世芳无声踩过脚下的白石小径。石径分叉众多,又夹杂着层层阵法,纵然是她也一时无法寻出线索,唯有若有若无的一丝气息。
另一边,一道略显矮小的身影站到了小院门外,正抬头仰望着空中无形的阵法。
不出意外的话,她还有两个时辰。
14 ☪ 第 14 章
◎傀儡◎
开颜堂内,方才通明的灯火已经熄灭到了一盏小小的油灯,顾修文脸色阴沉,白日里的平易近人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素白的墙上,竹影摇曳,但这些本该让人觉得清雅的瘦长影子却无端显出几分魔魅。
“先生,谢家的人都过来了,你说该怎么办!”顾修文咬牙切齿地问道。
竹影中传来一道低哑的苍老人声,
“慌什么,令牌可以伪造,传闻可以记住,谁知道她究竟是哪里来的。谢家人来过几次川北?”
“万一呢!”顾修文急急道,“而且那修士修为了得!说是她真查出些什么……”
那人顿了顿,莫名笑了起来,慢悠悠地开口道:“做大事,总要有些代价,这一点,你就不如你父亲。当初你既然选了那一步,就该想到有今日。”
“况且,你顾家蛰居在此数百年,为的不就是今日么?要不然以你顾家的传承和实力,直接迁到修士三洲不是更好么?当初九黎门的人走的可是我那条道,他们那脸色我可还记得呢。”
顾修文脸色愈发难看,看向竹影的眼神几乎像是要吃人。
没一个好东西!当初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然而眼下,九黎门已然不可能接纳顾家,他完全回不了头了。
那声音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又气定神闲地开口:
“贤侄啊,修士在外游历,有所伤亡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么?就算是谢家查过来,那有能如何?”
“况且,那位小修士身上可有一缕难得的剑意呢,以如此资质之人喂你的大阵,岂不妙哉?”
顾修文冷笑一声,那小修士到现在都没出过手,这人倒是门儿清!
他颇为不痛快地开口:“我看你是早就盯上了那剑修,想借刀杀人吧!?”
夜风卷过,浓云遮了些许月色,竹影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贤侄聪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便是有人想做那阵风。我么,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不过,这不是正和了你愿么?你现在与其担心那修士,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应付倚山城的人,我看她们可是来者不善,可要当心她们联手哦。”
“……那最好。”
墙面无声地波动了一下,装饰用的长卷上,一面正到关键时候的黑白棋盘悄然亮起。
顾修文沉沉地看着那盘棋子,终是伸手动了一动。
刹那间,黑子已成死局。
另一人满意地轻笑一声,“倚山城的人你可要好好招待,那可是不少助力呢。”
同一时刻,原本身处一片竹林间的闻世芳脚下一空,再睁眼时已经到了一片火海中。
通红火舌瞬间便缠上了不速之客,焰芯中带着几分金色,在青衣人身上照出一片煌煌来。
闻世芳有些诧异地掐了一束,金红火焰在指尖上跳跃了刹那后便瞬间消失。
鎏金火,寻常修士沾之便会被金气灼伤,若是修为不够便会直接化作养分。看这鎏金火的规模,怕是经年以海量灵力供养的了。顾家倒是十分舍得。
只是不知,他们到底是以什么供养的了。
闻世芳轻笑一声,宽大的衣袖悠悠拂开摇曳的火焰,穿林拂花一般走向了火海深处。
不过,她终于感受到了倪霁的气息。
就在转换的那一刹那,鲜明的不问天气息混杂着剑气传了过来。
另一边,一片漆黑中,倪霁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屋子高高低低的傀儡,紧握见月的手指已经发白。
与其说是屋子,这里不如说是广场,或者说更大。她实在看不出这里到底有多大,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这里套满了空间法阵,若是随意乱走,不知道要被传送到哪里去。
应该是,整个顾家都被无数阵法笼罩着——她方才还在石径之上,不知触动了哪里被阵法给送了进来。
而且这些傀儡……
一开始的震惊过后,倪霁的眼神便渐渐沉了下来。
她也是见过诸多傀儡的——谢家就有两位傀儡师常住,其中一位还是和她同辈的。
这里的傀儡和她见过的那些大不相同。
奇形怪状、阵法符文稀少不说,傀儡身上琳琅满目的武器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虽然修为似乎只有刚刚入门的知白之境,但剑修的直觉告诉她,这些东西很危险!
眼下这群傀儡尚未被驱动,都安安静静地立着,像是某种奇异的摆件。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剑以免碰到了如兵甲般密密麻麻排列的傀儡。
腰间坠着的令牌在发烫,倪霁转头看向身后,她有种模糊的感觉,应该往这里走。只是这些傀儡却并不打算放她离开。
并不见有什么动静,原本死寂的屋子里骤然响起了细细簌簌的动静,眨眼间便成了喀拉喀拉。
倪霁顿时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挥剑。
锵——
剑锋在傀儡的木制表面拉出刺耳的长音,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骤然显现,随后便是一团烟花般猝然升起的焰火。
分不清头脚的椭圆形傀儡顿时被吞没,未着火的残部零零碎碎撒了一地,焦味混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弥散开来。
倪霁心头一沉,刚刚虽然只是一击,但手感却十分微妙,若是有品阶更高的傀儡怕是十分难缠。
况且,若无傀儡师驱动,傀儡是万不会自己动的!
顾家这是要做什么!?
这刹那的火光似乎给其他傀儡指明了方向,顿时潮水般涌过来。
眨眼间,满屋子安静伫立着的傀儡顿时动了起来,无规律分布在身体各处的符文在黑暗中像是游动的萤火虫。
这傀儡本身并不难缠,但这里的数量实在太多,竟有无穷无尽之感。
身后竟出现了一具身高丈许、通体绘了法阵的傀儡,比起其他傀儡似人非人的模样,这傀儡倒是长了一副倪霁熟悉的修界通用傀儡的模样——两手两脚一个脑袋。
一柄漆黑的巨刀被它提在手里,刀身宽厚,刀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见月只在它身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这境界堪比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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