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熟悉的灵力波动传来,倪霁抬头望去。只见隔着竹楼的禁制,纸鹤翩然落下,五色绶带被海风吹得高高扬起,豆大的眼睛呆滞地看着二人。
倪霁一边打开禁制,一边扭头笑道:“我不过闭了个关,想不到你的纸鹤折得愈发好了。”
想起自己断断续续寄出的那些信,闻世芳不由有点不自在地咳了一下。这种事她也是第一次干,手难免生疏。这时候提起来,一面是难得的困窘,一面又是些微妙的欣喜。
纸鹤啪嗒一声一分为二,一只撞到了闻世芳怀里,一只朝着倪霁就冲了过去。
“不好么?”闻世芳一边接口,一边打开了信。
信写得很简短,但信息量却一点不少,而且,这是杨照夜寄来的。
闻世芳神色沉了下来,“秦都有变,我得走一趟秦都了。”
秦都内的一处小楼里,高挑的修士双手抱剑蹲守在房门前,面色难看至极。
正是深秋时节,秦都靠北,已然有了几分冬日迹象,都内已然是黄叶遍地的萧条之景,但这小楼前的槐树却枯死得像是一堆朽木,风一吹便是一堆屑。
微不可见的波纹在半空中传开,修士陡然起身,环抱着的剑已然半出鞘。
“顾道友,是我。”
门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顾念琴神色微松,压下了剑问道:“有什么消息了么?”
“赵阁主这会儿正在青州,怕是过不来,不过他的高徒冉生却在川北,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
顾念琴磨了磨牙,心道:差得多了!
“风十一,你那里还有什么丹药么?”
看她这脸色,风十一不用问也知道里面那位的情况绝对不会好到那里去。
他长叹一声,“天劫之伤,非同小可。如今能挨了天劫还活下来的总共也没几个,我也是没法子了。”
“杨道友做的乃是一件大善事,吉人自有天相,顾道友莫着急。”
“放屁!”顾念琴脸皮一抽,终于没忍住骂了出来,“这么好的事你们怎么不去做啊!”
风十一讷讷无言。
“算了,我没说你。”顾念琴骂了一声后,也郁闷坏了,摆了摆手,兀自盯着那棵枯树瞧。
这东西看了碍眼!
等杨心岸醒了,她便去把它砍了!
风十一安静了半晌,又忍不住开口道:“姚道友送的这院子倒是真漂亮啊!”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紧张地看向抱剑的修士。
顾念琴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盯着鹌鹑样的妖修阴阳怪气道:“没听说听风台修士的耳力是拿眼睛来换的啊?”
风十一冷汗都要下来了,他每每都疑心这位赤血剑到底是不是人族,怎么这会儿看着比他还像个妖族呢?
“哈,哈,不是那个,”他支吾了一阵,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抠出一个问题,“那个,姚道友还回来不?”
顾念琴懒洋洋地倚上栏杆,嗤笑一声,“明知故问,姚重光还回来干嘛?!”
风十一陡然挺直了背,来了劲。听风台修士的任务就是收集情报,但秦都的十二阁才立了没几年,对于这位不知怎得就帮着秦苍做事的修士是真没找到什么资料。
“道友说笑了,我还真不知道,”风十一老老实实回道,又眼巴巴地盯着顾念琴问道,“听道友的意思,姚道友是再不回来了?”
“她是欠着秦苍一份人情,没欠秦楷什么东西,秦都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秦苍不想活了,她自然逍遥去了。”
顾念琴声音越发不耐烦,胆子只比柳叶大一点的风十一顿时不再多问。只是此人终究闲不下来,看那剑客一直盯着院中的枯树瞧,便又颤颤巍巍地开口:
“顾道友要是看这树不吉利,我那里还有许多漂亮的后辈,改天让顾道友好好挑挑。”
顾念琴翻了个白眼,“去,谁家院子里种柳树啊!”
风十一尬笑了两声,神色顿时一变,戒备地看向紧闭的大门。
笃笃——
“是我。”
165 ☪ 尘埃落定(三)
◎鸟尽弓藏◎
顾念琴一呆,飞奔下去开了门。
门外,除了青衣人,还有一个面生的修士。
“冉道友!”风十一也赶紧迎上来,惊喜道,“你怎得来得这么快?”
“多亏了闻前辈携我一程。”冉生简单点了点头,环视一圈后看向不远处房间的眼神已然满是震惊,“这、这、杨道友是……”
“十二道天雷。”熟悉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多了几分虚弱。
不知何时,杨照夜已然起身撤了禁制,站到了游廊里。没了禁制的阻隔,她身上毁灭性的天劫气息也弥散开了,院中枯树更有垂垂欲倒之势,便是风十一都生出一股退避之感。
要命啊!这也能活?!风十一瞠目结舌,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杨照夜,但眼神里已经充满了敬畏。
这位前不久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明光令已是一副形容枯槁,病如山倒的模样,白衣罩在她身上空空荡荡,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只是那眼神却一如既往的明亮。
“远春君,别来无恙。”她望向闻世芳,笑了笑。
闻世芳目光沉沉,如今秦都禁制已解,她进城时颇有原先的繁盛之感,没想到这位一手造成如此局面的人已然如此。
天道啊,当真无理。
她摇了摇头,“杨心岸若是见你如此,该气疯了。你为何不回天麓山?”
杨照夜叹了一声,“这伤若是在这里养不好,在天麓山一样养不好。再者,此地总该有个人守着。”
她还想再说,但顾念琴和冉生一齐默契地咳嗽起来。
“这伤拖不得。”冉生言简意赅,充满暗示地看着青衣人。
闻世芳点点头,升起禁制进了屋,想了想,又把风十一也给叫了进来。
吴萍既然让风十一来传信,他便是可信之人。
天劫之伤,世间少见,纵然是赵天明的得意门生也只能慢慢来,一点点修复那些损伤的经脉。
但杨照夜等不了了,冉生的灵力还在游走,她便开口继续:“秦都虽不在无名谷谋划的线路上,但那不过是因为有龙脉镇守,蒋瑛也担心弄巧成拙。闻前辈应该还记得礼阁之下的那处地宫吧,自我来了秦都,那里的灵力便越发暴乱,秦都龙脉禁制消失后,更是有抑制不住之势。我先前的禁制虽然还有用,但说不准哪一日就会被冲破。这里不是中陆,我如今也有心无力,若是当真拦不住了,只怕此地要成一座死城。”
风十一听得目瞪口呆,猛地一拍大腿。
难怪!难怪他总觉得秦都近来有些不对劲!
闻世芳摩挲了下手中瓷杯,“迁都呢?”
没等杨照夜回答,一边抱剑而立的顾念琴就是一声冷笑,“闻前辈有所不知,如今那位人主可是也生了几分熊心豹子胆呢。”
杨照夜苦笑一声,无奈地冲顾念琴摇摇头,“一来正如小琴所说,这位人主纵然曾经平和,可坐上了那个位子后,也生了些别的心思。二来,即便是他同意了,秦都居民数万,当真迁都也要些时间,眼下已是来不及了。”
“飞光引魂,血河生生,这事情一旦牵扯到生生血河便不好说了。我原猜想闻前辈和天心剑主会一起来,倪道友如今可还安好?”
杨照夜问得直白,风十一虽听得糊涂,却也明白闭紧嘴巴的道理,于是眼神盯着窗上的枯树影子看得十分认真。
闻世芳盯着杨照夜看了许久,眼中的冰寒激得顾念琴几乎要拔剑。
许久,青衣人才垂眸饮了口茶,淡淡道:“自然安好。不过青州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无名谷虽然暂时偃旗息鼓,但总有再来之日,她还有云栖要看顾,自然只有我来了。”
杨照夜是个聪明人,心细如发,想必上回倪霁在地宫里的异常她是半分不忘。看来,这位明光令已然在地宫了探了一遍了。
杨照夜了然——倪霁是不会来了。
她点头道:“自然如此。青州一脉连着秦都,若是青州战事止息,生生血河不开,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怕只怕无名谷还有什么后手,这里倒先爆发。”
风十一陡然回神,有些尴尬地插了进来,“根据我们的调查,自从宫变后,无名谷的修士便全部撤出了秦都,但无名谷的手伸得很长,不仅有修士,还有不少凡人也是她们的人,这些人应该还有许多没有撤走。她们没有修为,我们也不好干涉,所以就一直悬着了。”
闻世芳眉间微蹙,“这些人进不了地宫。”
“但她们能左右朝堂。”
“噤声。”许久没有说话的冉生陡然盯着杨照夜道,指尖银针寒光闪闪,正对着杨照夜的手腕。
银针落下,向来波澜不惊的明光令脸色骤变,唇齿间逸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叹息。
顾念琴一呆,眼神难得带了几分茫然。
那日天劫过后她寻到一身是伤的杨照夜时,她还能笑着和她讲话,这怎么?
冉生:“接下来都会很痛,你还是别说话了为好。”
杨照夜点头,眼神却默默转移到了风十一上。
重任在身的风十一清了清嗓子,“远春君才来秦都,怕是也不知川北这位新主的脾气,我便从他开始说吧。”
顾念琴仿佛知道风十一要说什么,剑柄轻磕了一下桌子,“长话短说。”
骤然被掐了脖子的风十一眼睛一瞪,不过刹那便又萎靡下去,“嗯,是这样的,新主上位后,那积灰了许多年的挽天弓终于派上了用场,如今这城里的修士快死绝了。”
闻世芳手一顿,“新主也不喜修士?”
风十一似乎想笑,却又生生忍住了,“倒也不是。这位秦皇没上位之前素以贤德仁义著称,对秦都里那些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早有不满,那些仗着修为横行霸道的低阶修士更是踩了他的死穴。秦苍留着他们是另有用处,但他们对这五皇子可没用,因此,他登位之后便严惩修士,那些陈年旧案都被一一翻了出来,有几天秦都可热闹了,挽天弓开得跟放炮似的。”
“修士死了倒是没什么,但这些修士能在秦都为非作歹背后自然也是有靠山的。死完了修士就该到大臣们了,这两日刑部牢房都快满房了。”
风十一说得潦草,但秦都的腥风血雨却已经扑面而来。闻世芳半晌没说话,看了杨照夜好一阵。
“杨家和川北的誓约已经斩断,但锦城的傀儡却半点没有被撤去,礼阁下的地宫便是他手里的双刃剑,那这位新主是打算步秦苍后尘了?”
杨照夜不觉轻叹一声。
大抵不管是谁坐上那个位子,都会变成同一个人。
清心殿内,当今的川北之主正默然地坐在那张硬木椅子上,死死盯着眼前摊开的几本奏折。
他是没想到,国丧还没过,就有人琢磨那点兵权了!笑话!这兵权乃是他的恩赐,轮得到这群人来指手画脚么!
秦楷腾得起身,椅子被他拉出一声长长的吱呀声。
还有那个该死的糟老头!仗着自己有点功劳就开始颐指气使,真是活腻歪了!要不是还有那点兵事牵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该蹬鼻子上脸了!
贴身太监闭口不言,眼角余光却瞥到了窗外一个低着头匆匆而来的身影。
他如影子一般消失,再出现时已然朝着秦楷走去,低声道:“户部尚书李大人和工部尚书朱大人正在殿外候着。”
“宣他们进来。”
“是。”
脚步声渐响,终于一顿。
秦楷回身,和颜悦色道:“两位大人年老,来人,赐座。”
还不等两人诚惶诚恐地谢恩,秦楷便继续道:“锦城局势不利,听闻近来两位已然有了新法子?不如说来听听。”
秦楷怕冷,殿内又空旷,近侍们早已生了火盆,工部尚书不知是体胖怕热还是匆忙而来,背后已然起了汗。
新法子自是有的,若是原先那位,他早已报了上去。但如今这位……
早便听说,这位也是借了一把修士的东风才做了那位子的,只不过条件是撤兵而已。虽然这撤兵极其磨蹭,锦城的傀儡甚至还多了点,但朱大人多年来谨小慎微,好不容易靠着先帝对傀儡术的突然重视才爬到了如今位子,自然不敢轻易冒险。
这几日抄家问斩的动静就没断过,这种劳命伤财的东西还是压着吧。
这是李老头和他的共识。只是没想到,这位竟然这么厉害。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兵事上的东西我虽然不十分懂,但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两位大人但说无妨。”
“陛下圣明,原先的傀儡厚重难行,算下来耗损十分严重,这次工部郎中孔盛呈上了一份图纸,若是可行,便能大幅度降低损耗。不过这图纸是否可行,我等还在试验中。”
朱大人说得十分委婉,但秦楷立刻笑了起来。
这笑声很轻,朱大人却听得背后一寒,身体已然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如此甚好。修士手握伟力,抗之无用,但这傀儡用到极北之地的那些野蛮人上,当是极好的。”
朱大人垂首而立,清心殿的地砖光可鉴人,他在其上看见了自己惊恐的眼神——当年,先帝也曾说,研制傀儡不过是为了对付边境的匪徒。
户部尚书亦听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嘴皮子哆嗦了几下,还是开口道:“启禀陛下,傀儡研制损耗颇多,派兵边境已经耗了巨资,如今川北和修界往来断绝,那些材料运输都是库存,只怕多的是没有了,若是继续,只怕、只怕国库空虚,难以为继。”
秦楷神色自若,仍是一副两人见惯了的温和模样,“李大人多虑了。先帝攘清境内匪患自是一件大好事,只是确实过了头。我已下诏三军班师回朝,后续的研制并不全军配备,只是不能堕了这威名而已。”
朱大人点头如捣蒜,户部尚书亦是稍稍送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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