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蒋瑛讲了真话。
倪霁看向高台上的两人。严瑶和杨之光正并肩在玉碟上刻下姓名。她看不清两人的眼神,只是觉得严瑶周身的剑意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孤绝的霸道中多了一丝海纳百川般的包容,也是觉得严父和杨家父母虽与他们在同一方世界,但两人似乎另有一片小天地。
“怎么了?”闻世芳看着倪霁。她已经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了。台上两人有那么好看?
忽的,天光一亮,时值金乌西沉,天边霞光烂然。此刻,原本略带昏沉的霞光骤然成为五色,灿烂到了夺目的地步。
蒋瑛呆了,手里一歪,酒杯里的澄澈酒液浇到了金灿灿的烧鸭上,“嚯!这两人得配成什么样儿啊!怎么就天道祝福了!南华道人算这么准?!”
场内修士皆是骇然望着天际的五色霞光。
这回可真值了!百年难遇啊!居然能亲眼见证被天道祝福的道侣!值了值了!
严瑶看了一眼天际霞光,慢慢地、紧紧地攥住了杨之光的手,回首朗声道:“锦城大庆三日!免税一岁!”
高台之上,只见杨之光朝严瑶微微低下头,说了几声。
严瑶摇摇头,笑道:“期间如有斗殴,罚钱五千!”
蒋瑛迅速回神,倒吸一口凉气:“真狠啊!”
“唉,可真是惹人羡慕,”倪煦看着灿烂霞光,幽幽叹了一声,“若我倪家也能有如此美满的情侣便好了。”
倪家人姻缘有问题已快成了修界奇谈了。不说主枝两代不幸,便是旁支,各类乱七八糟的情况也一点没少。
倪霁眼皮狠狠一跳。
只听倪煦缓缓道:“我看道友颇为面善,可是在哪里见过?”
蒋瑛瞥着倪霁,没忍住笑出了声。
倪霁慢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淡淡道:“大抵是小时候见过吧。”
倪煦眉毛不住挑起来,心道:小时候?这剑客是蒋瑛的徒弟么?怎么也张口就来?
闻世芳看向倪霁,觉得她话应该还没说完。
只见她认真地望向倪煦,开口道:“我叫倪霁。云收雨散的霁。”
倪煦手里的酒杯掉了下来,砸到玉石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响声。
她茫然地看向蒋瑛:“……当真?”
蒋瑛沉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黏在了那一汪透亮的酒液上。多好的酒啊,又浪费了一盅,待会儿还是得找管事的多要一壶。
倪霁手里凝出一道小剑。
倪煦死死地盯着那道剑影,这错不了,是秋水剑意,精纯无比的秋水剑意。
所以……
倪煦抬头望着倪霁,心头千头万绪,她原以为这剑客许是倪霆那个老不羞的众多私生子之一,没想到竟然是据说一直呆在谢家的倪霁。
“没想到啊,一别多年,上次见你还是跟你一起在大伯的田里玩泥巴。”倪煦喃喃道。
倪霁一口气憋到了心口。玩什么泥巴!
蒋瑛已经毫不客气地嘿嘿笑了起来。
那旁边这位……
“吴前辈?”倪煦试探道。
闻世芳举杯的手一顿。
蒋瑛笑得更厉害了,倪霁顿时舒畅地叹了口气。
倪煦立刻反应过来,惊道:“闻前辈?”
闻世芳点了点头。
倪煦长叹一声:“原来如此。难怪谢棠一直往这里跑。”
这人居然一点口风都没透!定要好好记她一笔!
倪霁突然皱眉道:“道友,你后面一直有人在……瞪着你。”
倪煦反映了一会儿,才意识“道友”指的是她自己,哭笑不得道:“倒也不必如此生疏。”
回头看去,倪煦向来笑盈盈的脸色立刻僵硬了。
“前辈,我、我还有些事,想来二位是要去金秋会的吧,那可否改日在云栖上一聚。”倪煦匆匆忙忙,像是突然火烧眉毛了一般。
“去吧。”
话音刚落,倪煦便着急忙慌地走了。
蒋瑛眼冒精光,兴奋道:“你们可知那人是谁?”
倪霁琢磨了一下那人的表情,大着胆子猜道:“是……她的情人?”
闻世芳险些呛了一口,这是什么猜法!
蒋瑛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中得酒液又撒了一些出来,“正是!”
“……你莫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不信你去问大花儿。”蒋瑛一脸傲然,满脸都是“你不懂”三个字。
闻世芳反应过来,哑然失笑——合着“家业未成,不敢婚配”是拿来糊弄人的。
不过,她的小师侄看得倒是挺准啊。
“那人是季伯玉,潜山季家主枝的老大,修为过得去,”蒋瑛摇了摇头,“就是人吗,听说脾气不太好,不如她妹妹季仲徽。”
闻世芳:“……你该去听风台的。”
“前辈消息很是灵通啊。”倪霁幽幽道。
蒋瑛很自豪地点点头:“那是。”
闻世芳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叔,你可有喜欢的人?”倪霁忽然道。
闻世芳一愣,瞥向倪霁的眼神多了几分诡异,她这小师侄剑术见长,胆子也跟着一起大了。
“没有。”
“以前也没有吗?”倪霁不依不饶。
“……没有。”
“那师叔喜欢什么样的?”灯火下,倪霁眼睛亮得好似天上星辰。
闻世芳被晃了一下,随即心道:她这小师侄今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怎得如此大胆!
她眯起眼睛,冷冷扫过去。
倪霁立马低头,乖乖认错:“师叔我错了,是我多言。”
蒋瑛这会儿倒是一个字都不蹦了,眼神不停地在两人间转来转去。
“……这等事情你若好奇,应该去问你谢姨,她可是有好一番风流韵事可讲的。”见倪霁终于收了一身虎胆,闻世芳满意了,随后便毫不犹豫地把谢天影给卖了。
徒儿大了,心到底是要野了。
可是,她只是好奇闻世芳。倪霁抬头,飞快地看了闻世芳一眼,有些微妙的不情愿。许是之前听了太多往事,让她越发好奇这位师叔,又或许是台上的一对璧人晃了她的心神。
蒋瑛放下酒杯,扯了个金灿灿的鸡腿,拆台道:“呦哟呦,你这小师侄明明是问你,关谢天影什么事!”
闻世芳微微侧身,全神盯着蒋瑛,忽而轻轻一笑。她本如一汪深潭,静而冷,再大的风都只能在水面上刮出微微涟漪,这一笑,却如月照春山,鸟鸣幽涧,煌煌灯火映照之下,陡然生动起来。
只听她轻轻开口,私密如情人耳畔的低语:“我……”
“停停停!”蒋瑛猛地一闭眼,大喝道,“我不说了!”
闻世芳立刻满意了。
刚刚如海上妖灵般的氛围骤然消失了。
倪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她师叔一向气度非凡,但刚才的一幕更像是……魅术?
“海族的一点小伎俩而已,你若想学我也可以教你。”闻世芳再度望过来,虽是寻常,倪霁却看出了一股不可直视的味道。
年轻的心猛地一跳。
蒋瑛一看就觉得二人徒有名分,实则最多八成熟,作乱的心立刻又开始蹦跶,眉毛挑得快飞起来了,一脸控诉地看着闻世芳,挑拨离间道:“你们师叔侄两个关系可真好啊!就跟那悬河架桥似的,河是河,桥是桥。”
话音刚落,倪霁就不乐意地瞥了她一眼,“若没有河,架桥做什么呢?”
闻世芳看热闹看得很是舒心,笑眯眯冲着剑客道:“海国传承悠久,奇术众多,很多术法得要是鲛人或海灵才能施展,我不过是粗浅学学,真要学起来,还是你比较合适。”
倪霁哦了一声,倒也不是十分感兴趣,“海国偏远,凡人难至,是师祖兴致所至突然上岸,然后碰见师叔了么?”
闻世芳摇头,“我是红捡到的孤儿,江潮生觉得好玩儿,便把我要走了。”
“红?”
“它是珊瑚成妖,外人也称红先生。”
倪霁点点头,茶盏端起又放下,迟疑道:“师叔为何姓闻?”
蒋瑛眼睛一眨,一手支着头,脸上满是期待。
闻世芳很熟悉这模样——蒋文卿的看戏专用姿势。
“我那时无名无姓,红没有姓,而鲛人族姓为江,都不妥,所以你师祖便随便翻了本书,看到的第一个字是闻,我便姓闻了。”
蒋瑛狂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号了一嗓子:“妙!”
倪霁也憋不住笑,拼命眨着眼才勉强道:“那、那名也是这么取的么?”
“第二本是《洞冥记》*,江潮生一眼便相中了怀梦草,偏又觉得怀梦二字做名不吉利,便找红让她起了一个名。”
闻世芳说得波澜不惊,年轻的剑客却在她眉眼上看出了几分微妙的窘迫。
那点窘迫像是缀在花骨朵上,将坠未坠的露珠,一下衬得闻世芳整个人都生动非常。
倪霁看得心神一动,立刻移开眼却看见蒋瑛犹自一副发癫模样,便接口道:“如此也算是天赐之名了。”
黑衣酒客顿时嗤笑一声,暗道这是什么烂到家门口的恭维,一挑眉梢便毫不留情开始揭短:“别看你师叔现在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刚上岸的时候可呆了。”
一下子,蒋瑛平平无奇的声音变得诱惑起来,倪霁情不自禁看向了她。
闻世芳抿了抿唇,看着愈发窘迫,立刻打断了蒋瑛:“不必每个人都说上一遍的。”
她转向倪霁,不自在道:“无非就是一些依样画葫芦的事。”
倪霁心里如小猫抓挠一般,好奇心难得蹭蹭长起来。闻世芳越是藏着掖着,她就越是好奇。
倪霁模样生得很好,周身又是凛然纯粹的剑意。此时灯下看美人,更添几分意境,特别是美人还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毫无掩饰的盘算。
闻世芳呼吸一窒,没头没脑道:“你该换一柄剑了。”
见月是柄好剑,又是故剑,十分趁手。但是,快不够用了。
酒楼那一日,她就发现,若是郑衫修为再高一些,那银鞭就可以直接将长剑击出些豁口来。
再者,按照她小师侄的天资,到观我境绰绰有余,剑修的剑是半条命,新剑还要磨合些时间,早些磨合早些适应。
倪霁:“……确实。”
她不傻,现在说这个明显是在转移话题。不过,看着闻世芳这幅浑身不舒坦的模样她也满足了。
倪霁道:“我打算去一趟天心剑域。”
闻世芳沉吟不语。三洲有两大藏剑之地,一为琅嬛福地,二为天心剑域,前者在东,后者在西,两者成鼎立之势。
不同的是,琅嬛福地名剑众多,十大名剑里有九柄都在这里,是剑修的正统之地。长洲剑仙的三圣剑便是出于此处,而长生剑在倪涯身殒之后,亦是归于此处。
相比琅嬛福地,天心剑域近乎是剑修的外道,诡秘凶险,虽在南阳夏家管辖之下,但夏家对它的掌控力究竟有多少却也难说。
即便如此,每年付出巨额请求夏家开启天心剑域的修士却不在少数,他们都是为了那一柄天心剑。
天心月圆,花枝春满(**)。
那是一柄神魂之剑,若心智不坚,执剑人便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也碰不到它一丝一毫。
“你想好了?”
“我觉得,我该去那里。”
闻世芳一愣,不再说什么,只点点头。
蒋瑛垂下眼,一心消灭着眼前一碗白玉翡翠汤。
“那便去谢家之前转道夏家一趟。”闻世芳愉快地拍了板。
【📢作者有话说】
*:郭宪《洞冥记》
**:弘一法师偈语
57 ☪ 相逢(二)
◎归去◎
修士体力好,也难能喝醉,这宴席便从日上中天一直持续到夜色渐深时分,灯火越发辉煌,大有再战三天的架势。便是城主府外,也因为城主的一句“大庆三日”而一片明亮。
蒋瑛心满意足,肉吃腻了喝酒,酒喝寡淡了吃肉,有条不紊,吃得红光满面,犹如一个无底洞。
而声色阁修士之外,宴席的传统项目——串门交际——也越发热闹。因着刚刚谢棠和倪煦两位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轮番来过一遍,这一块偏僻的小角落也越发惹人垂涎,明里暗里的打量目光快把这里扫了个干干净净。
天河剑客又是那个打头的,自从她带着李长熙来这里溜溜达达兜过一圈后,门派世家弟子便像是找到了榜样。只是,不论是状似不经意走错了的,还是开门见山套近乎,都被锦绣阁那位管事轻飘飘忽悠过去了。
剩下的寥寥几个,都栽在了蒋瑛身上。
蒋瑛没做什么,只是毫不在意,兀自大啖酒肉,不论对方说什么只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一副标标准准的天聋地哑模样,对方便也没了试探的意思。
闻世芳寥寥数了几个,来的不说和十二阁交好,起码是没什么纠纷的。而明面上清清白白的楚天阁修士,人虽然没有过来,但眼神却没有离开过这里。
楚天阁在四明山一带苟延残喘了多年,一直在周边的诸多小宗门之间左右逢源,直到百年前九黎门黎元横空出世,十年间把九黎门附近的宗门打了个遍,楚天阁自此归附于九黎门。
要说楚天阁要杀倪霁,不如说是九黎门要杀倪霁。
可为什么呢?
九黎门远在川北、平泽交界处,和云栖半点搭不上边,她也不记得九黎门和倪家起过冲突。
不对。闻世芳眸光一闪,现任的九黎门门主默默无闻,整个九黎门也很是低调,但一个崛起十年内就为宗门收服了一堆小宗门的人,绝不会随手就抛下辛辛苦苦打下的宗门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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