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此言,常珺大喜,旋即便叫她好生休息个几日再来扶桑殿。
待到英水神女迈着稍显雀跃的步子出门后,常珺这才得了空抽出少卿所言的家书,一字一句瞧着。
青金木纹的信纸上字眼不多,只寥寥写了她前去值守极南之地,又将扶桑殿的诸多事务一并交于她深感歉意。
末了,才弯弯绕绕地写了几句真心言。
常珺瞧着那句不想分开,仿若能瞧出她埋在字眼下的思念。
她想着,抬眼越过木窗向外瞧去。
今日无风无云,依稀能瞧见上值的昴日星君。
是个好天气。
.
极南之地虽是镇守着饕餮,却是有着极好的春意与美景,如今却是一丝也瞧不见。
煞气所化的巨龙绞上蓬莱黑龙,道道瑟弦迅疾掷出,越过数根断裂的巨树直冲巨龙双目而去。
临近时,却见滔天的煞气皆是一顿,旋即咆哮的巨龙便消逝不见,宛如疾电而来的瑟弦险之又险地擦着黑龙龙角而过。
又是一回混战落幕。
主帅营帐中日日都有主将进入,扶柏遥望暂且恢复如常的极南之地的天地,半晌叹了口气。
前日又扭送回永昌殿疗伤去除浊煞之气的战将足足有两个战部,是自极地暴乱以来,最严重的一回。
若是再如现下一般,只怕又是一场极地暴乱。
扶柏真真是想不明白了。
万万年前这破阵而出,还未逃出二百里便被她缉拿的饕餮怎吸纳了常羊山的煞气后,竟变得如此厉害。
玄又同蓬莱岛主值守前线,离封印之地最近。
因玄又受煞气的伤不需扭送回永昌殿,也不晓得那穷桑氏神女到底是用了甚么法子,竟叫她不受浊煞之气的影响。
而蓬莱岛主又是自混沌以来,头一条压过掌九阴的钟山烛阴氏的龙。
其身上龙鳞比之烛阴氏天生龙鳞更为坚不可摧,甚至连那弑神的箭矢与水神戟都未曾伤及分毫。
少卿性属金木,同饕餮相克,本是要与扶柏一道留守原地,却挡不住她在太极正殿请命,一道去了前线。
“我还是想不通,你非要来这前线到底是为何。”
玄又说着,一面掐诀去除银甲血渍,一面翻出墨阳剑等着下回煞气再度涌动时出去拼个死活。
少卿也不答她,绕过剑架,还未走进桌案,就见案上静静地躺着一张青金木纹信纸。
她心下一喜,快步上前一瞧,果真是家书。
可不待她细瞧,就见玄又麾下申金部主将快步走进营帐。
他急急地汇报,“陛下,紫宸殿鼎部主将方才受了伤,伤在身后,险些被斩开,已被扭送回永昌殿,白帝军丙午部主将重伤,伤在胸口,已被扭送…”
第227章 极地凶兽
申金部主将手一振,身前落下两件黑甲,他向玄又行礼,眼角微微泛红。
“陛下,子水部陨落两名战将,一个是有熊氏昭阳,一个是伏羲氏玄玉,辰土部主将与皎身受轻伤,暂且不必扭送。”
闻言,玄又手执墨阳静默良久,面上瞧不出喜怒,“我已知晓,你且先回申金部罢。”
但见申金部主将方一退出营帐半息,便有青甲战将再度撩开营帐,同少卿说了些许,玄又只见她的面色越来越沉。
待到青甲战将退出营帐后,玄又问:“出了甚么事儿?”
少卿默不作声地将信纸放回桌案,半晌才道,“陨落了六个,四个上仙,两个上神,上神是辛卯部主将副将。”
说罢,她不解地抬眼反问,“为何它们就不能如诸犍朱厌一般,剔除了浊煞之气,安心做个逍遥闲散的神君魔君呢?”
“你糊涂了。”
玄又微眯眼。
“它们不能如诸犍一般,是因它们就是浊煞之气本身,世间万般杂念由它们引起。”
“天神尚且可压住或是剔除世间的浊煞之气,却对它们本身无可奈何。”
玄又屈指轻弹墨阳,“夫子曾做过这样的事儿,可剿灭了它们,不过一年,便又会由世间孕育出新生的四凶。”
墨阳清脆悠长的剑鸣缓缓在帐中回荡,少卿听到了自个的声音,“除不尽的。”
她分明是经历过这样的事儿的,分明是知晓答案的,却还是稀里糊涂地想要再问一遍。
世间最纯粹的恶,就在极地。
少卿怔了一瞬,一拍额顶,笑道,“我真真是过糊涂了。”
“非也,是你的心糊涂了。”
玄又不愿同她打哈哈将此事揭过。
“九幽历劫,大忌将凡世所历的情感带回上界,你的糊涂,是你总会站在它们的角度去想。”
“诚然,四凶也是个生命,会疼,但它们是世间万般杂念孕育的,不晓得怜悯,不晓得心软,不晓得甚么是生命,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作恶。”
玄又说着,淡漠地望着少卿的眼睛,仿若是在看她眼前的薄雾。
“说的不错。”
少卿忽地道,将才,她突然念起大约是四十万年前的事儿。
那时极地暴乱将将结束,上界凡世皆是一派生灵涂炭地模样,那时候的少卿镇守极西之地的穷奇。
整日忙着压制极西之地的浊煞之气,不承想,第六任穷奇分了缕兽魂下界,于凡世生活了两百年。
它化名是甚么,少卿如今依旧记得清楚,叫若慈。
若慈说,这是他的孩子给他取的,若是他收下的男娃给他取的,慈是他养大的小姑娘取的。
少卿将他缉拿前也是如话闲常一般,变了个矮几,两把椅子,一壶浊酒,闲坐着,问他为何会对这个名字记得这样清楚。
若慈文不对题地说他当年下界,本是想要制造乱世,想要汲取凡人身上的杂念怨气壮大自身。
可是他的想法刚一出现,就捡到了个女娃娃
那女娃娃真是小,没他小臂长,被单薄地布裹着,在初春时节冻得青紫,细细地哭,像是幼猫地啼哭。
若慈说,他那时,只一个念头,女娃娃就能魂飞魄散,可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并没起这个念头,却是寻了山中刚下崽的狼,用狼奶喂着她。
他带着女娃活在深山,女娃性子被养的和狼一样,学着狼捕猎,学着虎想要咆哮……
他看不过眼,就想着上界天神耍剑舞枪的样子,教了女娃几式。
后来在女娃娃长到三岁时,他又捡了个男娃娃,那男娃娃被捡到的时候,浑身脏兮兮的,五六岁的样子,在街尾巷子里,作个乞丐。
他也不晓得凡人的取名,带着娃娃长居深山就女娃男娃地叫着,直到后来某一日,他忽地想起他的大业,下山想要实施。
可方一下山,就听凡人说甚么娃娃大了,要念学喽。
鬼使神差地,他就想,女娃男娃是不是也到了念学的年纪。
若慈说着,浅啜一口浊酒,又说,他也不懂凡人的钱币甚么,就以物换物,寻了个夫子,整日送着山中草药野鸡,也将男娃女娃送进了学堂。
后来男娃女娃念了书,给自个取了名,女娃叫自个顾韶华,男娃叫自个方明远。
但是他不听,依旧女娃男娃地叫着。
再到后来,女娃男娃又念了两年书,某一日就唤他爹爹。
若慈说,他当然不晓得爹爹到底是甚么意思。
但他可是上界叫人闻风丧胆的极地四凶之一的穷奇,定是不能露怯,就私下去寻爹爹到底是甚么意思。
后来,他晓得了爹爹就是养育女娃男娃的意思,纵使他当时也不清楚爹爹究竟是何意,但他也就以女娃男娃的爹爹自居。
有一日下学,女娃兴冲冲地回到他跟前,问他有没有名字。
他说没有,女娃就扯着男娃说我们来给爹爹取个名。
男娃说,我取个若,字义为如果、倘若。
男娃说,爹爹和我们还有好多年呢,如果他以后娶亲,爹爹一定瞧见,如果他中了状元,爹爹一定要第一个晓得……
女娃说,那我取了慈。
字义女娃没说,她只说,爹爹可好了,天天都在笑,比夫子都要和善,像是天上的菩萨和神仙,那菩萨神仙慈悲,爹爹也慈悲。
男娃女娃一拍即合,就说爹爹叫若慈吧。
他当时听见这话,脑子里就一个想法,叫这些个凡人好好活着,倒也不是甚么坏事。
后来他就以男娃女娃的爹爹若慈自居。
待到男娃女娃长到要成亲的年纪时,他也不晓得是怎么了,竟开始如凡人一般,操心着男娃女娃的婚事。
但男娃女娃争气,男娃真的中了状元,成了文官,女娃不想听他唠叨婚事,偷偷跑去参军,混成了个小将军。
若慈说,他当时,真的有一种自豪感,想要昭告天下说,看,这就是我的男娃女娃。
少卿转着酒盏,施施然问他,那你最初下界的想法呢?
若慈一口饮尽酒盏中浊酒,笑着说上界的酒真难喝。
少卿没回答,就听他又说,凡人这样活着,不也是挺好的么。
第228章 女娃男娃
少卿说他这是怜悯,这是亲情。
若慈却说,我只是对男娃女娃有这样的情愫,旁的都没有。
若慈又说,日子过得舒坦,舒坦到他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凶兽。
后来男娃不晓得怎么回事,同那劳什子太子有了一腿,女娃说要娶公主为妻。
若慈说,他当时听着那些凡人的议论,头都要炸了,不晓得凡人是怎么回事,说甚么阴阳,可天地阴阳,指的是天地,不是人。
好在女娃是个武将,从小将军长成了大将军,男娃从什么县官长成了什么宰相还是什么丞相,那些个议论突然就消失了。
少卿记得清楚。
当初若慈敲着矮几,似笑非笑地说,凡人议论,是因所瞧见的事儿,违背了他们的所见的所有,眼能看见多少,心就有多大。
若慈又说,后来又过了许多年,女娃男娃垂垂老矣,可是他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问女娃,爹爹是个妖怪,你怕不怕。
女娃那时躺在病榻上,满头银丝,却笑的和儿时在山里仰头看他时一模一样。
她说,爹爹是妖怪,也是女娃男娃的爹爹。
他又去问了男娃。
男娃说,爹爹是妖怪吗?男娃只晓得爹爹是男娃女娃的爹爹,爹爹是若慈,爹爹就算是妖怪,也是全天下顶顶好的妖怪爹爹。
再到后来,女娃因早年打仗,伤病太多,走在男娃前头十年病逝。
他就坐在女娃的棺前,不大相信女娃真的死了,他那时候才清楚凡人的寿命,真的如蚍蜉一样短暂。
于他而言寻常的弹指一瞬,就是女娃的一生。
若慈说,因为他不信,所以去了地府。
地府的十殿阎罗拦不住他,那些个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鬼将都拦不住他,直到后土娘娘说,强行复生女娃有违天理。
若慈那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凶兽,就问,天理是甚么?天理有他的女娃重要么?
后土娘娘却说,女娃强行复生,遭罪的是凡世的凡人。
若慈说他是凶兽,天下凡人的死活同他有甚么干系,他只要女娃。
后土娘娘又说,你若是再胡搅蛮缠,男娃也会不得安生,他二人死后也要因你下狱,投胎不得。
若慈说他当时忽然就顿住了,半晌后才和后土娘娘说,先莫要禀报青帝,叫他再陪男娃几年,陪他寿终正寝就好,他会回极地的。
后土娘娘答应了,但若慈不晓得她因没及时通报,到诛仙台受了雷劫。
男娃寿终正寝的时候,若慈就在他跟前,听到他唤的最后一声爹爹。
若慈说,他那时候很难过,有水从眼中流出,那时候才知道那是眼泪,那是悲伤。
他哭着,又看见男娃被黑白无常带走。
他求着黑白无常,叫他二人再留一会,他想和男娃再说说话。
男娃又叫了他一声爹爹,像个孩子似的调皮地问他,爹爹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若慈说,爹爹是大妖怪,杀人喝血的坏妖怪。
男娃说,娃娃不信,爹爹从来没杀过人,爹爹定是个好妖怪。
若慈突然就难以开口,最后念起女娃喝狼奶的时候,他就说,爹爹是个狼妖,捡到女娃的时候饿极了,想要吃了她。
男娃笑着说,爹爹不是没有吃她么,所以爹爹才会是男娃女娃的爹爹,所以爹爹定是个好妖怪。
男娃说完后,便被黑白无常带走。
若慈就留在原地,心想男娃真真是天真,他若是好妖怪,那上界凡间,就没有坏妖怪了。
又过了许多年,大约有百年的样子,战乱突然就发生了,女娃守护的男娃治理的家国也饱受战乱的苦楚。
若慈想要守护男娃女娃留下的国家,想要为这个乱世添一份力。
但是他忘了,他是个凶兽,是极地四凶之一,是世间万般恶念的本身。
他只要一踏出深山,铺天盖地的恶念与浊煞之气便疯狂向他涌来,涌入身体、神魂。
他怕自己真的变成坏妖怪,被转世投胎的男娃女娃晓得,便不愿再出山。
可乱世纷争不停,恶念和浊煞之气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躯壳中,待到战乱平息,一个新的帝王一统,恶念才逐渐平息。
可他要压不住凶兽兽性,快要忘记男娃女娃,所以他递了信到南天门,望青帝下界缉拿。
少卿往他的酒盏里添了酒,说他是有了人的情感,假以时日若是真的能去除浊煞之气,便能于上界寻个神职做着。
若慈却说,他是凶兽,这是本源,剔除不了的。
他又说,下界历生死太痛苦了,若是以后又有穷奇想要下界,还望青帝拦着。
少卿说,可你们这些个凶兽周身的浊煞之气,才是凡人心中欲,由欲再生出正邪的念头。
若慈说,这么复杂啊,那你们天神还是杀了我们这些凶兽罢。
少卿的属镂洞穿他的胸口时,他突然问,男娃女娃会记住我吗?
少卿说,转世投胎的凡人,不会记得前尘往事,他们不会记得你。
若慈说,那好吧,记不得也就算了,这两个没良心的。
若慈笑着说,还望青帝能替我在三千凡世里寻一寻男娃女娃的踪迹。
111/123 首页 上一页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