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林晚还未开口,一股无形之力便将她推回车内,南夙转回头来,双目平视,眸色沉沉,深山中天黑得早,一日中见光时不足五个时辰,入山的三匹马已冻死了两匹,只余下拉车这一匹,未免冻死只能多加厚被,于齐腰深的积雪中更加寸步难行,明日再寻不见地方,恐怕三人连出都无法出山了。
黑暗如浓雾一般在天边腾起,很快便蔓延至整片天幕,夜虽长,夜色却不怎浓重,遍地银白映出雪色,晕淡了沉浊的黑暗,只是风雪却愈加尖利逼人,由银针化作了利刃,哪怕只在外头待上片刻,都觉周身似要被割伤一般,钟林晚撑着手臂趴伏在白霁身上,尽力想以身上温热令她暖和些,接连几日,白霁的身体越来越冷,若非她心口尚有缓慢跳动,钟林晚几乎在她身上感知不到半分属于人的温热了。
车外风声愈叫愈响,仿佛万鬼嚎哭,悲惨凄厉,恨不能将死地中唯一的几只活物噬咬撕碎,钟林晚侧耳听着,身体因四面八方透入的寒风战战发抖,她尝试着呼喊了几声,车外声息寂然,等待须臾,终于撑着身子缓缓坐起,南前辈应当就在近侧,不会不应,夜里风霜杀人,她得要出去寻她。
正在这时,缓缓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下,车外黑马打了个微弱响鼻,车身微微摇晃,钟林晚身子虚软,勉强撑住车身站稳,正要掀帘去看,动作却在此时蓦地一滞,凄厉尖锐的风雪声中,一阵突兀细响遥遥传来,缥缈清脆,叮叮当当,正是三只球颈上的银铃!
钟林晚轻轻吐息,双腿一软,竟再无法站起,那铃声摇得飞快,很快便至车前,外头窸窣片刻,车帘忽地被人掀起,风雪扑面而来,一颗毛茸茸的头探了进来,眸中发亮,“小师姐,你果真回来了!”
钟林晚抿唇微笑,不动声色地倾过身体,替身后之人挡住风雪,“张师叔可还好。”
毛毛满脸兴奋遮掩不住,“那老头精神着呢,他前几日算卦,说你们这些日子会来,叫我带犬在山里转几圈寻找你们,还真让我找到了……”
他话还未说完,后领忽然一紧,人已被提了出去,南夙清冷的语声自外传来,“她是来请那算师救命,十万火急。”
毛毛闻言一愣,余光瞥见钟林晚身后的玄青衣角,便也明白事态紧急,立即爬上雪橇座椅,“是那个冷冰冰的姐姐么,把车卸下,骑马随我来罢,让这三只球驮着,两个时辰便能到了。”
南夙垂眸看一眼腿旁欢蹦乱跳的三只“雪球”,默默将靳绳松解,将白霁自车内抱了出来,三只球闻见熟人气味,立即摇头晃脑地扑上前来,被南夙冷冷瞥看一眼,随即老老实实地原地坐下了,待南夙将白霁安置好,毛毛立即挥鞭驾车,三只球风也似地在雪夜中狂奔出去。
一路风驰电掣,果如毛毛所言,过一个时辰便看到那条深黑幽邃的峡谷,两个时辰后将好在小院门口停下,谷底终年温暖如春,院门外点了两盏灯笼,灯火摇晃,张瞎子正负手为两株桃树浇水,听见三人回来,眼也不抬,“慢点,莫将我刚修的篱笆撞坏。”
毛毛跳下车来大喊大叫,在前为她们引路,“到这来,进这屋,臭老头快来!”
钟林晚随着匆匆下车,俯身去抱白霁,她素无多少力气,白霁又较她高出多半头,是以从前从未试着抱过小白,此时运力一试,竟顺利将她抱了起来,钟林晚神色一黯,明白这是小白太过虚弱所致,脚下却无停顿,直直随着毛毛走进屋去。
张瞎子扬了扬眉,想了想,觉着这时候摆架子似也不合适,不等人招呼,慢慢向那屋子走去,踏进门时,将好见着钟林晚步履匆匆地埋头向外,未看清人影,一头撞在了张瞎子身上,钟林晚向后踉跄两步,抬起头来,澄明平和的眼眸定定望着张瞎子,双膝一弯,便要跪下。
张瞎子随手一扶,尚未触及她,钟林晚便觉身前一阵力道撑着,如何也跪不下去,张瞎子冷脸盯着她看,“上来便跪,这是死了人么?”
钟林晚面色惨白,双腿因疲累微微发着抖,气息短急,好似一阵风便能吹倒,一双眼睛却似燃了命火一般,灼灼明亮,直视着他,仿佛身体中的全部生机都凝在了这一双眼中,“求师叔救人。”
这一声低哑粗粝,好似重病将死之人,钟林晚慢慢站直身体,提声再道:“求师叔救人。”
毛毛这时亦从内间奔了出来,见到张瞎子便大喊起来:“你半辈子都没浇过那两棵桃树,这时候摆什么谱,还不快进去救人!”
张瞎子狠狠瞪了毛毛一眼,遮掩般地一甩袖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既将人接回,还有存心让人死在自己地界上的道理么,一个两个来我面前吵嚷!”
说罢,迈步便走,与钟林晚错身而过,钟林晚随他转身,张瞎子却又忽然止步,转回头来,一双三角眼紧盯着钟林晚,神情难得正经严厉,顿了片刻,方才开口道:“不顾后果,不知轻重,难道想比你师父还要短命吗!”
钟林晚默不应声,将唇抿得愈发苍白,不见丝毫血色,张瞎子嫌烦地蹙起眉来,转过身去不再看她,“摆出那副苦大仇深的脸来作甚,有我在还能让她死了么?”
钟林晚蓦地抬眸,神色怔然,望着张瞎子的背影往屋内走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眼底迷茫痛楚,诸多神色,沉默良久,唇角忽而动了动,望着内室背影,眉眼舒缓地笑起来,“谢谢师叔。”
到这时,钟林晚面上才终于显出疲惫之色,眼眸低垂,喃喃低语道:“谢谢……师叔……”
毛毛本在旁看着,忽然间便瞪大双眼,满脸惊恐地看着钟林晚,看着对方口中说着“谢谢”,唇边忽然溢出血来,吧嗒吧嗒落在地上,身子一软,猝然往一旁倒去,他赶忙扑上前接她,两人一同倒在地上,毛毛扶着她半坐起来,颤巍巍地抬头,“老头,小师姐她……她吐血了……”
内间传来一声哼声,那道灰影却很快走了出来,满脸了然不满,蹲下身去触她脉象,一撩袖摆,面色立即沉了下来,毛毛在旁不敢说话,看着张瞎子耐着性子解开裹得粗略的暗红细布,底下景象却更叫人身上发冷,毛毛倒吸一口凉气,张瞎子面上沉得几乎下起雨来,一时竟想不出当如何骂她,“……小孽障,竟敢这般不惜性命胡作妄为,方才就该一脚将她踢出门去!”
口中气得咬牙切齿,双手却已收放如飞,转眼间便在钟林晚身上落下十三支银针,怫然起身,“还不将你的孽障师姐也抱上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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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组接下来会分开行动,先交代小白和阿晚这里啦
第229章 隔世
张瞎子医治时向来讨厌旁人打扰,是以毛毛将钟林晚扶躺上床后便懂事地退了出去,只在门外守着,没想到这一守便是一整夜,至第二日快到正午时,门才“吱嘎——”一声从内敞开,张瞎子捻着一寸余长的硬刺胡茬自内踏出,眼下一圈浓重的乌青,脸色亦难看得很,见到毛毛第一件事便是呼喝他将钟林晚拖去另一间小室休息。
“小孽障简直不知死活,见人失血将死便以自己的血喂她,一路上又运针强提着自己精神,既失精血又损心气,她不吐血谁吐血,我看若再让她守在这拖油瓶身边,她迟早会将自己折腾死。”
毛毛一见张瞎子面色便知他现下正憋着大火,一溜烟地去将钟林晚安置好了,是以钟林晚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自己躺在曾经醉酒的小客房中,屋内空荡寂静,并无旁人。
淡淡的腥甜气息尚留于口中,钟林晚自是清楚自己身体如何,望着房梁缓和片刻,摸索着欲替自己把脉,一动作,方才觉出两只手臂沉重得很,手指亦似受到桎梏,钟林晚慢慢吐息,自被中伸出手来,不禁有些失笑,两只手臂不知经了谁的手包扎,竟被裹成了两条长粽子,缠缚的细布足有十余层厚,自上臂直至手掌,难怪动一下指尖都觉困难。
如此照顾起小白来便很不方便了。
钟林晚心中想着,慢慢扶床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推开门,小院内亦静幽幽的,不闻人声,连三只向来喜欢东奔西蹿的球都未见到,钟林晚拾步迈出门槛,脚尚未落地,忽觉右膝一麻,身子不稳,倚门滑倒在地。
钟林晚初醒不久,头脑尚有些昏沉,不知发生何事,待回过神来,右膝鹤顶穴上已明晃晃地扎了一根银针,这是攻击人下三路的常用穴道,一旦被击中,这条腿非要麻上一个时辰方能缓和。
钟林晚怔看着那银针,眼中浮现迷茫之色,此地深处长白腹地,杳无人迹,谁会在这里设下机关?正出神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嗤笑,满是嘲讽,“还想去见那拖油瓶?”
钟林晚抬眼望去,张瞎子正端着一只白瓷碗自廊上走来,见她软瘫在门外,脸上不见半分意外之色,倒是隐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走到近处,顺手将她提了进去,扔在床上,“这是你的药,快喝。”
钟林晚一只腿麻软得厉害,现下已全然不能动了,只得以祈求的目光看向张瞎子,“师叔,我……”
张瞎子冷笑一声,径直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晓得唤我师叔,我既是你师叔,自然要看你喝下药去才能去替那拖油瓶煎药施针。”
话中含义不言而喻,钟林晚抿了抿唇,慢慢接过药碗,将那碗闻起来便苦气冲天的药汤喝了下去,哪知药将喝尽,眼前便一层层地泛起晕来,钟林晚知晓这是方中含了大量镇惊安眠药味所致,勉力抬了抬眼,“师叔……”身子一软,向后倒了下去。
张瞎子悠悠然将药碗收起,哼着小曲出了门去。
张瞎子一向不喜欢白霁,言行中亦不屑掩饰,钟林晚是早便知道的,也明白师叔是气于自己肆意妄为熬坏了身子,无奈她丝毫不懂武艺,只能等待师叔气消,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三日,五日,七日,直至将近半月,张瞎子全无让她见白霁的意思,钟林晚每日不是被药迷倒,便是被门口飞来的银针射中穴位,果如张瞎子所言,半步都踏不出门去,她一向性子温和,这几日因焦急担忧亦憋了一股气,开始设法解起张瞎子的针药来,先是令人昏沉的汤药,而后便是一出门便射向她周身穴位的银针,汤药易解,银针却很难应对,张瞎子每日闲在谷中无所事事,次次都会调整银针射来的方位,后来气虽渐渐消了,也乐得欺负小姑娘玩,偏偏这小姑娘性子极倔,每日都坚持不懈地开门尝试,如此你来我往,竟就消磨过了一月。
这日谷中天光彻亮,山中应是难得未落雪,钟林晚喝下药味愈多的汤药,沉吟片刻,施针替自己解去不必要的药效,阖目凝神,过得一阵,院门外传来三只球呜呜的吠声,一阵风似的往远处卷走,钟林晚安然不动,等过片刻,右手自被下伸出,纤细柔白的指节缓缓展开,露出掌心中萤黄圆润的玉石,玉质清透,光润细腻,触上去便觉静心舒适,钟林晚凝神注视,一月前临别时的画面再度浮现,洛渊独自将她叫至一旁,将拭得干净的玉石稳妥地置于她掌心,眉目温然,“你替我寻回了重要之物,这便当作还礼。”
钟林晚唇角勾起一丝怀念,终于起身下床,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她的指节无意识地攥紧,缓缓踏出一步,门廊上传来“嗖”的破空轻响,右膝肩膀随即一麻,半边身子软了下去,钟林晚低声抽了口气,紧绷的心绪稍作放缓,捂于颈侧的右手慢慢放下,一枚银针扎正于手背,还好最厉害的一针今日蒙对了。
右膝及肩上的银针给她随手拔下,施于截然相反的穴位,留针半刻,复又施在其他穴位,如此反复消解,过去一个时辰,钟林晚尝试着动了动手脚,慢慢扶墙站了起来。
右侧传来的酸麻仍叫人很不舒服,钟林晚走得缓慢,却极有耐心,一步一挪,向着这一月来日日期盼想念之处,坚定地迈步,她费了一炷香的功夫来到门前,手心里都攥出汗来,停在门外深吸一口气,才敢抬手推门。
小室内静悄悄的不闻人声,钟林晚蹒跚着挪过桌旁,视线内映入一柄通体玄黑的剑,立于床旁,修长分明的手指垂在身侧,接着是及腰如瀑的墨发,冷淡出尘的眉眼,无一不似水墨画中的人物,飘渺虚幻,风姿绰约,画中人倚床而坐,不知正自垂眸思索甚么,眉头微微蹙起,素白的衷衣前襟半敛,似是将为自己换过药,隐隐露出玲珑有致的锁骨及胸前雪白的细布。
钟林晚紧抿着唇,她觉着胸口下一颗东西咚咚地跳,又烫又急,好似患了严重的心疾,她张了张口,喉咙仿佛被人扼住,发不出一丝声音,像是这次近在咫尺的分别不止过去了一月,而是过去了一年,十年,一百年,久到她不知第一句当对她说甚么,才好弥补这次漫长的离别。
纤长浓密的长睫轻轻颤动,钟林晚稍稍回神,想要走上前去,她看着自己日思夜想之人缓缓抬眸,从来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薄唇微启,“以后不许再如此。”
钟林晚蓦地止步,怔怔看着白霁,她耳中只听得清自己的咚咚的心跳,尚不明白她说了什么,眼泪便先落了下来,落得她自己亦是莫名,咬唇想要忍住,偏偏委屈得连气息都急促起来,越是想要压抑胸口便越是起伏颤抖,闷涩得发疼。
白霁见着她流泪,一时亦是怔然,她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的话太过冷硬,眸中闪过几分无措,又被心疼淹没,“你……你莫哭了,我以后不再说了。”
钟林晚见白霁欲要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开口时尚忍不住抽气,软哑着声线道:“我不哭了。”
白霁抬手替她擦拭眼泪,听闻此言,动作微顿了顿,只是钟林晚口上说着不哭,眼睛却忍不住下雨,一颗颗灼热地落在白霁指尖,白霁凝神注视着她,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并非不喜欢你哭。”
“我不晓得如何与人亲近,亦不知该如何待你才会叫你好受,我怕有一日你会厌烦了我。”
“你一落泪,我便想是自己做得不好,未能照顾好你,胸口便也随着疼。”
白霁冰冷的指尖缓缓拂过钟林晚侧脸,目光专注而珍视,“我想留于你身边,即便不再叫你喜欢,亦可一直护着你,若因我而令你受伤难过,我的存留便不再有意义了。”
一月光景,于钟林晚而言是不得相见的担忧想念,于白霁而言却是刻骨的疼痛,昏沉时满目所见皆是钟林晚淋漓的鲜血,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亦不是自己所念之人,张瞎子并非钟林晚,他恨不能钟林晚从此扔下这个拖油瓶,所以他从不掩饰烦厌,直白地告诉她钟林晚如何取血救她,如何为她伤身呕血,如何拖着虚累的身子还要来照看她,最后还要满眼讥诮地嘲她,我早便算到你有一死劫,你偏不愿听我所言放过她,就只因着你不肯死,才会将那不开窍的孽障拖累至如此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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