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旸脚步放缓,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床上被褥并不凌乱,是以她首先便排除了洛渊被旁人带走的可能,若非如此,便是来人一招便将洛渊制住,这才未留下任何反抗痕迹,然而她的身手并不弱于自己,纵使受伤也不该全无反抗之力才是,除去这些,便只剩了一种可能,便是洛渊并未回城,而是往林子深处去了。
林旸心中思绪渐乱,忽然调转方向往小路另一头去了。
酆都城外的密林遮天蔽日,古木森然,越往深处走周遭环境便愈发昏暗幽静,呼吸间尽是残枝落叶的腐败气息,脚下亦是湿软泥泞,根枝横丛,林旸估摸着再走下去便要由此入山了,入夜后山中危险,洛渊想必不会自讨苦吃,正欲就此掉头返回,一丝如有若无却分外突兀的气息便在此时吸引了她的注意。
血腥气。
林旸舔了舔嘴角,这缕气息掩在腐木的湿臭之中几乎细不可闻,偏偏她却十分熟悉,看来那不听话的小美人果然来过这里。
林旸脚步放缓,目光缓缓扫过周遭,不出片刻,果然在树根下的一片腐叶上寻到了血迹,血滴颜色深暗,早已干涸,隐约有腥臭之气传来,不知落下多少日了。
林旸眉间微蹙,这血显然不是洛渊的,然而此时别无线索,便也循着零星血迹一路追寻了过来,最终在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木前停下了脚步。
周遭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好似即将入夜,此处必然已在山中了,林旸目光环视,直觉出了一丝危险,这座山太静了,如此林重山深之地却无半声鸟啼虫鸣,静得仿佛一片死地,若非她见的多了,身处其中亦难免觉得阴森恐怖,心生恐惧。
四下里再寻不到半点血迹,林旸查找过一周,亦未发现什么暗门密道,那人便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林旸想到洛渊,伤重之下竟还让她从手中逃脱了出去,实在丢人,眸中不可避免地冷了下来,倚身向身后巨木靠去,背后一接触树身,随即觉出不对来,三人合抱的树干被她一倚竟隐隐颤动,内里似乎有回声传来。
林旸目光上移,视线在离地三丈高的一处停了下来,一点鲜红落于其上——血。
林旸眼眸微眯,这处血迹与方才一路寻来的不同,显然是洛渊身上落下的,留在如此高的地方,必然不是行走时蹭上的了,林旸脚下轻点,轻飘飘地跃上树冠,果然在枝叶掩盖间寻到了一处狭小洞口,仅容得一人通过,洞中漆黑幽深,望不清具体如何,林旸稍作犹豫,很快便做了决定,一纵身跳了下去。
落地的触感平坦坚硬,显然并非软土,而是更深层的岩石,看来这树洞之下通得极深,林旸原地站立片刻,渐渐适应了眼前的浓墨,摸索着扶到墙壁,迈步向前走去。
手上传来的触感平整光滑,不似人草草挖出,反像是精心修筑过的,林旸细细感受着,脑海中浮现出一词来——甬 道,唇角随之勾起一抹嘲讽弧度,江湖中皆传言死人杀人,照现下来看,倒真可能让她碰见甚么死尸凶灵了。
沿着通道向前走出一段,林旸已能确定此处便是一条甬 道,这座墓不知多大,甬 道前后望不见尽头,亦不知主室在何处,然而黑暗中几缕微不可察的细风却告诉她,此处还有其他出口,只是身上没有照明器具却十分麻烦,大墓之内处处留有陷阱机关,如此两眼一抹黑地行走可是十分危险,现在也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了多久,林旸甚至怀疑自己碰上了鬼打墙永远也走不出去时,手上传来的触感终于发生变化,平整光洁的墙面上突然出现了几道划痕,线条弯曲流顺,远非常人手笔,林旸心中一醒,想必这些便是记述墓主生平的壁画了,如此看来前方不远应当便可碰见第一间耳室。
林旸心中侥幸,脚下便加快不少,只想尽快进入耳室,如此紧绷着精神行走,她亦觉得有些疲累了。
变故便在此时骤然发生,林旸未走出几步,忽觉背后一道疾风向她袭来,来势迅捷无比,转眼间竟已身在咫尺,背后传来清凉柔软的触感,有人贴合而上,在林旸反应过来前捂住她的口鼻向后拖去。
林旸一惊之下身体先于意识动了起来,曲起未被束缚的右臂用力向后击去,耳侧传来低沉的一声闷哼,掩在口鼻上的手却并未松开,仍旧拖着她向后移去,林旸听见对方声音后便反应了过来,老老实实地随她向后退去。
洛渊带着她未走出多远,林旸感觉自己似乎被带入了一间小室,覆在口鼻上的手依然未松开,抱着她贴近墙角蹲了下来。
“屏息。”洛渊低哑的语声在耳侧响起,两人现下离得极近,洛渊急促的呼吸拂得林旸耳垂作痒,竟令她感到了些许不自在,然而此刻却非胡思乱想的时候,洛渊的声音低哑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似乎墓中有甚么极为可怕的物事存在。
林旸依言凝起精神,冲洛渊点头示意,屏息倾听起来,甬 道深处一片死一样的寂静,良久,一阵怪异的窸窣声渐渐从远处传了过来。
“哧——哧——”
似是衣布在地上摩擦出的声响,好像有人在拖动重物前行,声音粗糙刺耳,听得人十分难受,摩擦声此起彼伏,竟似不止一个,林旸脑中忽然便浮现出一群人拖曳尸体缓缓前行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赶忙摇头将其从脑海中驱赶了出去,甬 道内只能听见拖动声响,却是一丝活物气息都感受不到,若非什么机关布局,那么现下甬 道内的究竟是甚么东西?
林旸正自皱眉猜测,忽然感觉左手上一抹冰凉触上,竟是被人虚握在了手里,林旸有些怔愣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幽静深远的眸子,眸光因着受伤黯淡些许,内里却不见丝毫慌乱紧张,悠远得好似波澜不生的一方幽潭。
洛渊此人生了副人人惊叹感慨的好样貌,一双眼睛尤是惹人注目,黑白分明,清透深邃,墨色浓郁的瞳仁宛如清水洗濯后的黑曜石,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人心,洛渊第一次醒来时林旸便注意到了,此时近在咫尺地同她对视,烦躁的心绪竟渐渐平静下来,林旸抿了抿唇,轻轻冲洛渊摇头示意,目光再次转回到了甬 道中去。
拖动重物的声音由远及近,一步一停地经过耳室,向远处缓慢移去,直至那声音完全听闻不见,林旸方才长出了一口气,转眸看向洛渊,“外面那些究竟是甚么东西?”
洛渊未应声,低头压抑着轻咳起来,林旸眉头微蹙,这人本便伤重,气息难以为继,方才的屏息于她而言的确太过勉强,一伸手,搭在了洛渊腕间,眉头愈发紧皱起来。
“你的伤又重了。”
“本没有重。”面前之人气息不平,尚在轻声喘息,声线却是温然,竟似在笑一般,只是话语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林旸喉头一哽,想起自己慌乱下的全力一击,便是有心防备之人接下亦需掂量一番,何况这位病美人当时正抱着自己后退,被这一击直中了胸口,伤势不加重才奇怪。
林旸清楚原由在己,嘴上却不肯轻易服软,“这墓中黑漆漆的没个活物,你突然出来,身上又冷成这般,换作是你不会被吓到么?”
洛渊闻言亦不反驳,自顾垂眸抚着胸口,唇角笑意浅淡。
林旸嘴上反驳,心中却清楚洛渊的伤势不容乐观,否则她的身体也不会如此冰冷,虽是有心利用,到底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方才毕竟为洛渊所救,这才未正面碰上甬 道里的那些“活物”,她本是扶墙行走,触到壁画后便放手向前奔去,差点错过了这间耳室。
“过来,让我瞧瞧。”林旸脑子里一阵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决定好心一次,语气生硬地唤了对方一声,外伤虽无药可解,身上落下的内伤却是可以暂缓一下的。
这一声呼唤并未得到回应,林旸转头看去,洛渊的身子无力地倚在墓墙之上,头不知何时垂了下去。
第4章 入墓
这小美人该不会被自己一胳膊肘打死了,林旸心中一惊,赶忙揽过洛渊身子探她鼻息,所幸对方气息虽弱但尚且均匀,目前并无性命之忧,也亏得她本身内力深厚,若是常人经这两天折腾早便咽气了。
林旸正欲收手,小指无意中扫过洛渊唇角,动作便不由得顿了顿,指尖传来的触感温湿粘腻,显然这人的伤势不似她表现得这般轻松。
“你……做甚么。”
手指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攥住,林旸听着洛渊低哑疲倦的语声,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邪火,“做甚么,你吐个血如此偷偷摸摸,是怕被我发现了及时救回你吗?”
林旸被她攥着手指也不收手,一双眼睛于黑暗中灼灼地盯视对方。
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林旸的注视下轻轻眨动两下,显露出几分无辜意味,“我非是有意隐瞒。”
“那是如何,难不成哑巴了么?”林旸似笑非笑地盯着洛渊,口中嗤笑一声,这人竟还学会狡辩了。
洛渊微微侧过头来,“方才我胸口疼得辛苦,难以开口,只能扯你袖口,你未理会我。”
林旸被这一句话噎住,顿时哑然,方才她脑中胡思乱想,想来并未注意到洛渊的动作。
“那你便不会……”林旸还要再言,看着洛渊苍白的面色却无法接续下去,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无奈叹了口气,“是我伤你在前,你忍耐片刻,我这便替你疗伤。”
洛渊长睫轻轻眨动,“无妨,我知你方才受惊,难免魂不守舍。”
林旸:“……”
林旸抬眸瞥她一眼,虽是这人神色不变,她却直觉方才那句是洛渊笑话她的,无奈这时自己理亏,只能暂且吃了这哑巴亏。
林旸一手扶着洛渊靠在自己肩上,另一手贴上她背心,灼热醇厚的内力由掌心缓缓释放而出,沿着洛渊经络循行开来。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靠在林旸肩头的人忽然浑身一颤,很快推开了林旸,双手撑在地上压抑着轻咳起来,林旸嗅得空气中一股血腥气逐渐扩散,知晓洛渊已将胸中瘀血咳出,随即收回手来,这番运力助洛渊梳理过胸口脉络,她亦觉得有些疲累了。
“多谢。”洛渊低声喘息两声,再开口时声音已比先前清朗许多,不再断断续续了。
“怎又说多谢?”此时距入墓已过去了两个时辰,林旸在墓中憋闷已久,一路过来还需时刻提防着陷阱机关,整个人都严肃了不少,此时见着洛渊面色好转,心中紧绷的弦亦松下几分,言语间再度变得轻佻起来,说话时胳膊顺势便勾住了洛渊肩膀,“你整日多谢少谢,怎却不愿意跟在我身边?”
洛渊抬手抓住林旸不安分的手,直接忽略了她失心疯般的言语,淡淡开口道:“方才你问我门外是甚么东西,现在可告知与你,是人。”顿了顿,又接上一句,“亦非完全是人。”
林旸动作微滞,眸中亦见了认真神色,“这话是甚么意思?是人便是人,不是人便不是人,并非完全是人,难不成是半人半鬼?”
洛渊轻轻摇首,“是死人。”
“你是说方才从门外过去的那些是死人?”林旸桃花眼中浮现出一丝迷茫,一时难以领会洛渊话中的意思,“死人怎还会动弹,还能行走?”
“不知。”洛渊长睫微垂,眉目间几分凝重,“我亲眼所见,那副样貌的确是死人无疑。”
“你见过它们的样子?你是如何看到……”林旸正要接着询问,话说到一半却忽然顿住,一伸手将洛渊肩膀扳向了自己,盯着她笑得一脸和善,“小美人怎会从我们的小屋中自行离开了,可是让姐姐一顿好找,该不会是故意逃走想要摆脱姐姐罢?你老实地说,念在你第一次犯错,我不会罚你。”
洛渊:“……”
洛渊沉默一阵,忽然抬眸看向林旸,语声平静淡然,“我非是想要逃脱,只是先见到了甬 道中的那些‘人’,一路追随而来。”
林旸并未接话,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洛渊,洛渊目光亦不躲闪,坦然同她对视,两人如两尊石像般于黑暗中对立许久,最终还是林旸先移开了视线,语声中带了认输意味,“接着,你怎会碰见那些东西的?”
洛渊随之垂下眸去,似在回想,“并非是我碰见,那些东西出现在了茅屋中。”
“茅屋?怎可能?”林旸面上见了惊讶之色,声调亦不由得拔高几分。
“那时你应出门不久,我于半梦半醒之中听见了远处声响,却未察觉到活物气息,疲累之下再度睡了过去。”洛渊说到此处,唇角浅淡地勾了勾,“我入酆都不足五日,却两次因掉以轻心险些丢了性命,实是有辱师父颜面了。”
“你有伤在身,难免无法全力应对。”林旸随口应了一句,话甫出口,却是连自己也愣了愣,她何时变得如此善解人意懂得宽慰别人了?
洛渊未察觉到林旸的异样,自顾点头接道:“我实际失去意识应当只有片刻,否则此时已无法坐在这里,当时只在混沌中觉出了屋内不止一人,便强迫自己睁眼去看。”洛渊说到此处,微微蹙起眉来,仿佛身处当时情境,缓缓吐息一声,“那‘人’正站在我床头。”
“第一眼见到他,我便知晓他不是活人了。”洛渊的语声和缓低柔,娓娓道来时尤是引人心神,“那人皮肤灰白,身上青筋暴起,目眶内亦是空荡荡的,显然不可能是活物了,彼时正伸直了手臂四处摸索,很快便会触及到我,我见他双目既失,想必不靠五感寻物,便屏住了气息看他反应,如此一试果然见他摸索一阵后便出门去了,我想此人应与江湖中各派弟子的失踪有关,于是一路跟随他来到了这里。”
洛渊回忆完前后,抬起头来看向林旸,却见林旸唇角勾着一抹冷笑看着自己。
洛渊目光微顿,“怎么?”
林旸幽幽然开口:“小美人讲得如此引人入胜,不去做说书先生真是屈才了。”
洛渊神色平静,“我生性不喜热闹,并无说书之志,日后即便退隐,想来也是以字画为生。”
林旸一时辨不出这人是在故意气她还是认真作答,面色已沉了下来,“你既已受伤,作何又要孤身犯险,你当那些半活不死的人会比我少折腾了你么?”
林旸板着脸说完,方才发现自己语气甚是微妙,洛渊是死是活与她有何干系,她又何必来操这份闲心,赶忙又接上了一句,“你尚未报恩与我,若就这样死了,我岂不是白费力气?”
“所以我在入口处留下了标记。”洛渊眸中光韵流转,缓缓晕开笑意,眉眼柔和清明宛如云销雪霁,竟看得林旸失神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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