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病床上的林杨,却发现林杨也看着他。
那双眼睛依旧很平静,似古井无波,但这回,崔裎却从里面看出了一点波纹,像天上下去绵绵细雨,有那么一滴,滴进了井里,在四周荡漾开一圈圈的细纹,很小,也很快消散。
护士来拔了针,说明天再过来输一次,得连续输一个星期。
崔裎扶着他,去体检科做检查。
林杨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但他自己能走了,只是虚虚扶着崔裎的胳膊,郭老头要上来帮,被崔裎挡开了。
林杨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把手搭在了崔裎的肩膀上。
郭老头悻悻地,看着两人走出去的背影,默默去后面收拾了吃饭的饭盒。
快下班的点,医院里人不算多,下去的电梯里没人,崔裎站在林杨边上,透过电梯的反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谢谢你。”林杨突然说。
崔裎转过来看着他,林杨也着他的眼睛,眼底的情绪很平。
他说:“郭大爷对我其实还不错。”
崔裎其实知道郭老头对林杨还不错,或者说,郭老头对他也还不错。他也明白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难得了,可他说不清当时在生什么气,气别人对林杨不上心吗?气林杨对自己不上心还是别的什么,他说不清楚。
但他心里都知道,不论哪一种,他都没有立场。
崔裎没有说话,电梯很快到了楼层,在提示音响起后,电梯门开的前一秒,他突然听见身边人说了一句什么。
很平淡的一句,却叫崔裎第一次窥见了一点真正的林杨。
他说:“我不是早产。”
很快,林杨再次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机械地扶着人出了电梯,被林杨这句话砸得头脑发懵。
什么叫“我不是早产”
不论是郭老头还是李全,都说了林杨是因为早产身体不好,可他自己却说,他不是早产。
不是早产代表着什么
直觉告诉崔裎,这或许是只有林杨才知道的,关于他自己的秘密。
但他却想不出来。
没有人的体检科要检查起来其实很快,流水线似的,拿着个单子四处跑,到把单子上每个项目都盖了戳签了名,也就结束了。
结束时已经七点多。
郭老头不知道是回了还是在病房等着,崔裎也没问,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当时生的气不该,现在冷静下来还觉得有些羞愧,但他又的确因为郭老头的话感觉到别扭。
他发现了唯一一个对林杨好的人,却发现那个人对林杨不如林杨对他。
他觉得生气和不甘的同时,又有些心疼。
可理智告诉他,他不是林杨,这些感受都是没有立场的,况且郭老头已经算很仁至义尽了。
两人站在体检科外,都没有说话。
好半天,还是崔裎问:“回去吗?”
林杨点点头。
崔裎便去门口打车,两人坐上出租车,车启动的前一秒,崔裎忽然说:“不知道郭大爷还在不在医院。”
林杨说:“他会回去的。”
又说:“他这个人想事情简单,不一定知道你刚才冲着他,甚至可能不知道你生气了。”
崔裎看他一眼,看到身边人苍白的唇色,他突然反应过来,林杨好像在安慰他。
果然不出林杨所说,郭老头确实是个没心眼的,一点不知道崔裎当时在生气,他只是回去想了想,觉得自己居然从来不知道林杨营养不良,便在回来的路上买了只老母鸡,叫人把鸡杀了剃了毛拿回去,给林杨炖鸡汤喝。
崔裎上到二楼时,便闻见了门里飘来的香味。
与此同时,手机上同时发来两条消息,一条好友申请,是林杨的,另一条,则是来自他爸。
你志愿填好了
他的志愿是自己去网吧填的,一个普通的综合类的大学,够着分数随便选了个专业,没告诉他爸,但和老爷子说了。
老爷子从军,觉得法学或者政治学好,但他分数够不上,就什么都没说,没想到他爸在这不开心了。
你什么意思填了志愿不和我讲有空回个电话。
崔裎没回,但把好友申请同意了,没想到刚同意,对面就转了一笔钱过来,是今天的医药费。
崔裎犹豫了一下,收了。然后将手机关上,看到郭老头站在门口喊他:“回来了过来尝哈,我煨的鸡汤,等一会儿煨好了你给小羊端下去。”
看着郭老头得意洋洋的笑,似乎为自己熬的鸡汤很满意,崔裎情绪复杂,但还是踏步进去了。
郭老头拿汤勺给他舀了一点,噘着嘴吹凉了直接怼到他唇前:“快尝一下。”
崔裎看着那个郭老头刚喝过的勺子,一时没有开口。
郭老头见他不喝,问他:“咋了,怕我下毒吗”
崔裎说没有,然后自己打开碗柜拿了一个碗,又去随便挑了一个干净的勺,自己打了一勺,喝了。
郭老头见他这样,也反应过来了,“还嫌弃我老头子”
崔裎没说话,却一言不发地把郭老头马上要放回锅里的勺给截下来放在了一边,说:“汤熬得不错,很鲜。”
郭老头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听他夸了就满意地笑起来,“正宗乌骨鸡,三年的老母鸡,农村养出来的,三百块钱的东西,不鲜才怪。”
郭老头吹嘘一阵,发现崔裎没说话,转过来看着他,问他怎么了。
崔裎摇头说没什么,郭老头看他脸色不对,想起来今天两人去检查,顿时心底不安,问他:“你们今天不是去检查吗?医生怎么讲”
崔裎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贫血、营养不良、胃病、肠胃炎,还有神经衰弱。”
郭老头一听这么一长串,有点吓到了,崔裎说:“就是身体不好的意思,没有什么大问题。”
郭老头闻言纳闷道:“我每天给他炒的菜都放肉,怎么会营养不良呢”
崔裎想起来,林杨好像吃饭总是很慢,吃得也很少,大概胃口不是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有厌食症。
想到体检,就想到体检的费用,郭老头是个老实人,这辈子没挣过大钱享过福,最知道钱难挣,过去多年的生活也叫他养成了节俭的习惯,一听到花钱就头疼,于是他问崔裎:“体检多少钱”
在一个贫困的家庭里,谈什么事情花了多少钱是一个很永恒的话题,不论当下是否缺钱,不论那笔钱是否花得值得,在老一辈人眼里,只要花钱,便是贵的。
但崔裎没有这样的概念,他从小家境优渥,从来没在花钱这块体会到什么难处,他虽然有些不理解为什么郭老头要问,但还是说了。
没想到郭老头听完妈呀一声,愣了一会儿,突然跑到屋里去,很快拿着一个布包又出来了。
崔裎疑惑地看着他把那个布包打开,里面又是一个布包,就这么循环了好几层,才从里面掏出一塌东西来,居然全是百元大钞,肉眼看去大概几万的样子,他数了十几张,将钱递到了崔裎手里。
“这是做什么”崔裎还沉浸在看见郭老头独特的存钱方式时的惊讶,看着他手里的钱,没接。
郭老头说:“小羊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钱,我先拿给你。”
崔裎说:“林杨已经给过我了。”
“给过了”郭老头盯着他的眼睛:“你别哄我他真的给了”
崔裎淡淡说:“真的给了,不信我翻记录给你看。”
“行嘛,”郭老头看他不似哄他,才把钱收了回去。又说:“我知道你上回说你家有钱,但是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不要垫了钱不好意思要就骗我。”
还没等崔裎反驳,他又问:“诶你家里面到底是做什么的?”
崔裎想了想,老头子是从军,但这个不太好说,应该怎么讲
郭老头见他不说话,又问:“你爸爸搞什么工作嘛?”
崔裎想了想,他爸不务正业,坐吃山空,应该算无业游民。所以他如实答了:“没有工作。”
“你妈呢”
崔裎:“也……没有工作。”
郭老头震惊了,他还以为崔裎家是做生意的才有钱,没想到他父母都没工作,可他上次问,这孩子说他家里有钱,现在看来,估计是怕自尊心受挫,没有对他说实话。
他就说嘛,哪里会有三百块一双的袜子
但他看着崔裎,没有揭穿他,只觉得这孩子估计过得也不好,才会一个人跑来这,他心里绵软一片,想着崔裎刚来那几天连交房租都没钱的样子,那时候还骗他说钱在微信里呢,后来也是过了好几天才找到钱给他。
郭老头觉得,小崔还是自尊心太重了些。
下楼去给林杨送汤时,郭老头也跟着去了。
晚上,便利店没有开门营业,本以为要再次上演敲卷帘门的戏码,没想到郭老头从兜里掏出了钥匙,然后轻车熟路的打开了卷帘门,跨步进去了。
林杨没在店里,郭老头径直往里走,到了后面那个院子,崔裎看见林杨够着腰,在收衣服。
因为生病,大夏天他还是穿了一件衬衫外套,外套被风卷起来,里面的t恤也因为垫脚伸手的动作往上,露出一截细白的后腰来。
林杨发现两人来了,却只回头看了一眼打了声招呼就转过去了,他的腰因为收衣服的动作左右晃着,带动下面的臀,看得崔裎喉咙一紧。
却没想到,下一秒,郭老头过去一把将林杨的衬衫扯了下来,说:“刚感冒就吹风,不想好了安”
白皙的肤色不见,林杨转过来,像才发现后腰露出来了,他扯了扯t恤,轻声用本地话说哪里有那么脆,却抬眼不小心和崔裎对视了。
两个人都是一愣。
崔裎先挪开了视线,他转过身去,看到郭老头回身去找什么东西,问他要不要帮忙。
郭老头说他:“你就待着吧!”
林杨也收好衣服进去了,留崔裎一个人在原地,感受着心跳残留的速度。
在和林杨对视的那一眼,他清楚的感觉到心跳莫名其妙快了起来,他后知后觉觉得自己最近好像有些奇怪。
第19章 “暴力倾向”
林杨收好了衣服,郭老头轻车熟路地找了一个可收纳的折叠桌打开,支在院子里,叫林杨去披了件外套,三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鸡汤。
其实已经吃过晚饭了,但三个人都没说晚饭的事,也没有米饭,郭老头给林杨倒了一碗,也给崔裎倒了一碗,自己却不知道从哪个兜里拿了瓶酒出来,碗都没拿,就着瓶嘴细细地喝着,说:“今天天气好,我们三爷俩坐在这聊聊天。”
崔裎侧眼看着林杨,他喝了两口鸡汤便不再喝了,估计是嫌腻,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起身去了店里,拿了瓶酒过来,还问崔裎:“你要吗?”
崔裎看着他:“你不是……”
林杨说:“我不喝,给他拿的。”
崔裎看着他手里的巴掌大的酒瓶,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林杨却问他:“这个怕你喝不惯,给你拿啤的”
崔裎点头:“行。”
郭老头一听崔裎要喝就兴奋了,还说起上次的战绩来,崔裎怕人把打听林杨的事情说漏嘴,连忙想扯别的话题,看着林杨院子里的花草正想着要说啥,就看见中午他带倒的那一盆已经不见了,他找了半天才发现被移栽到了一个废旧的大瓶雪碧里面去,瓶子上面一半被裁掉了,就剩一半,看着和那株长势喜人的植株特别不匹配。
崔裎问:“那边种的是什么?”
林杨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说:“兰花。”
郭老头一听他说这个,又有话说了,话题便成功被带开:“还不是普通的兰花,小羊特意找人买的,三百块钱一盆的君子兰,后面养大了有人出钱买,一万五,小羊没卖!”
崔裎没想到自己随意一带,能带下来一这么一盆,还是个值钱的主。
但林杨说:“我不在的时候被风吹下来,摔坏了,值不了一万五了。”
崔裎闻言,打开百度,输入君子兰,点击搜索。
很快,手机页面很快出来,上面写着:君子兰,石蒜科君子兰属多年生常绿草本,根肉质乳白色……极难养护。
极难养护,林杨却养得这么好,还被他一脚带摔了。
“那个……”崔裎看着林杨,艰难开口:“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林杨一挑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郭老头也听见了,嘬了一口酒,嚷道:“借什么步啊,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讲”
崔裎抿了抿唇,他倒不是怕赔钱,只是想到林杨养得辛苦,突然被他砸了,估计能被气死。
但他也不会逃卸责任,直接开口认了。
“你那个君子兰,其实不是风吹的,是我今天进来找你时,翻墙不小心带倒了。”他长这么大,鲜少有这么诚恳认罪的时候,话出口时自己还没意识到,又说:“我知道赔多少钱肯定比不上,但是我的确只有钱……”
林杨看着他:“你就想说这个”
“啊”
“我说你,借一步说话,就想说这个”
操,崔裎现在才知道他那个“借一步说话”说得有多蠢。
郭老头也听明白了,不过他了解林杨,知道林杨不会要他赔的,就笑着起哄说:“赔什么赔,不如留下来给小羊打工!”
他是玩笑话,崔裎也是当玩笑话听的,他知道林杨也是,却没想到林杨突然说:“好啊。”
他这一说,郭老头就突然想起崔裎刚说他父母没工作这回事了,郭老头已经在心里认定崔裎家里条件不好了,于是他开始思考起叫崔裎在林杨店里打工的可能性。以林杨的性格,肯定会给他发工资的,正好林杨平时也缺帮手,没准这事真的能行。
于是他认真了些,说:“真的行嘛,不开玩笑,打工抵债!”
郭老头是喝大了,崔裎可还清醒着,郭老头大概是辈子第一个叫他崔少爷打工的人了。
林杨也清醒着,看着崔裎,淡淡地说:“老头开玩笑,不用当真,一盆花而已,我要你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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