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林杨对自己隐私话题并不排斥,崔裎胆子大了些,开始问一些以前不敢问的问题。
比如:那场火灾给你留下了什么阴影?
提起人的创伤,为了避免二次伤害,正常人总是要逃避的,但林杨没有,他的表情很平和,只是皱了一下眉,像在想,很快他就开口了。
“如果非要算的话,认床大概算一个。”
认床
崔裎之前一直觉得林杨一定有什么心理上的原因才失眠,但林杨说上次说只是因为认床,可现在林杨又说认床是因为那场火灾
到了路上,两人都默契的没有打车,一起走在昏黑的小城市路边。
林杨的声音泠泠,很平淡,也很轻缓。
“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但认床的确是那次之后才有的毛病,不是认床垫或者别的什么,是认黑色的床单和房间。”
“纯黑色的房间里,我会睡得更好。”
崔裎心里蓦然一动,想起了没有粉刷墙漆的墙面留下的那些烧痕,还有他曾见过一次的奶黄色被子,现在想起来,也许只是一个褥子,林杨的床单被套,都是黑色的。
林杨又问:“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看他这样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崔裎突然就觉得有点不想问了。
明明往事没有折磨他是好事,崔裎却想,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这么平和地把自己的伤疤揭开呢?林杨是揭了太多次已经脱敏了,还是这些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在意。
可上次生病时,他听见林杨痛了喊妈妈,不可能不在意。
崔裎说:“不问了。”
林杨“嗯”了一声,也不说了。
崔裎又突然说:“和你说说我的事,想听吗?”
林杨没有直接说,而是问:“我也有提问权吗?”
他问得很认真,崔裎知道他在缓和气氛,笑了,说有。
林杨就一本正经地开始问了。
“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来这里”
“你是问为什么来这个地方,还是为什么出发”
“都行,不能两个一起回答吗?”
崔裎笑了笑:“可以。”
气氛缓和,两个人都走得很慢,影子慢慢在路灯昏黄的光影下拉长,变短,又拉长。
“出发是因为我父母吵架,我受不了,觉得想跑远一点,但是决定做得很突然,来这是地图随机的。”
“怎么个随机法”
说出来有点傻,但崔裎还是说了:“就是,觉得要去个地方,但又不知道去哪,就贴了张地图在墙上,然后蒙眼飞镖,射中哪儿算哪儿。”
其实崔裎当时是有私心的,因为想离家远点,他蒙眼时特意选了对角线的位置。
林杨点了点头,又说:“第二个问题,来这后后悔吗?”
崔裎闻言,认真想了想,觉得应该是不的。
他刚来的时候的确很后悔,城市落后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觉得自己太冲动,来这里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或许也没什么用,因为早晚得回去,那些他想逃避的想远离的,最后不论如何都会把他抓回去,他仍然逃不出来,旧朗只是暂时的逃避而已。
但他现在不后悔了,这里或许没有高楼大厦和高端餐厅,还总是阴晴不定,动不动就下大雨,房子夏天潮得厉害,墙壁上全是盗汗,他的爱车在这里淹了两回,喜欢抽的烟找遍全程买不到。
但这里却有很多他人生中从来没有经过的东西,对他而言,那是世界的另一面。
不管有没有解决他的问题,在旧朗的这段时间,他的确换了个活法,已经很少去想那些问题了。
他和林杨说:“刚开始后悔过,但后来觉得,待这儿也挺好的。”
林杨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提第三个问题。
崔裎明白问题只是林杨让他敞开心扉的诱饵,也知道也许林杨压根不在意他到底有怎样的过去,林杨是一个很了然的人,他和林杨或许能称得上是朋友,但林杨的温和包容只是天生自带的,并不是因为他的特别。
但反而是因为了解了这一点,他的倾诉更加没有负担,因为知道说了对于林杨没有意义,就像不好的东西丢给了树洞,你不用担心有一天它会把他翻出来给别人指摘,也不用担心它会一直存在那里,让你膈应。
“我爸妈……他们从小就不太管我。他们俩结婚时就不是自愿的,只是一夜情不小心怀了我,怀我的时候我妈还差一个月满20岁。我爷爷那时候是部队里的领导,怕闹出什么问题来,就逼着他们结婚,他们俩都不愿意。结了婚不久我就出生了,我妈生了我也不想管我,我爷爷就把我接去他的大院里养着。后来发现他养着我我爸妈就都当没这个儿子了,才又把我送回去。”
“我爸妈都很讨厌我,估计觉得就是因为我他们才结婚,所以对我的出生一直都有怨言,可是又不能去怪我爷爷,就只能怪我了。”
“小时候,我妈不让我叫她妈,让我叫她姐姐,我不理解,她就打我。我外公是个老师,后来大概是看不惯了,叫她不准打我,她就开始骂我。”
“骂些……很难听的话,我小时候不知道,也不理解,真以为就是她骂的那样,觉得我可能基因就是脏的,再怎么教育都只会长成个坏孩子。再加上我爸,他也的确不是个人,我就更相信基因了。我爷爷职位高,他明明从小就享受着比别人好的资源,却连大学都没读,整天花天酒地,满脑子想的只有怎么能把我爷爷的钱给套出来。”
“我奶奶走得很早,我爷爷又常年在部队不回来,我爸小时候是保姆养大的,大概是因为对我爸的愧疚吧,小时候爷爷很溺爱他,只是没想到长大了会这样,养出个白眼狼来。”
“后来有了我,我爷爷大概是觉得我爸能收心了,给了他一些钱叫他去做投资,没想到他拿去和人赌球去了,输了之后回来找我爷爷哭,四十岁的人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我爷爷的衣服上抹,老爷子看不下去,踹了他一脚,后面就吵起来了,我爸六亲不认,骂他亲爹一点不带心软,我在房间听到了,我爸说,是不是因为没把他养好,老爷子才要对我好。”
听到这里,林杨看了他一眼。
崔裎没发现,继续说:“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老爷子是因为我爸才对我好,但这种事情,我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是把对我爸的愧疚弥补在我身上,还是真的爱我,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以前我很不懂事,觉得没有人爱我,就做了很多……不好的事,觉得那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后来高考完,其实什么都没想清楚,只是觉得累,就跑了。”
林杨一直听得很沉默,直到崔裎说完了,吐完一口深呼吸,他才开口说:“那你现在觉得呢?”
“现在”
“现在还觉得你是他们的错误吗?”
崔裎想了想,摇摇头。
其实上次听郭老头说林杨的事情时,他就想明白了好多,他的父母从来没有爱过他,他过去十多年的挣扎都是徒劳的,就算是报复,不是所爱之人,报复也没用。
所以他现在也平和了。迷茫还是迷茫,只是不再觉得他爸妈不爱他是件很难以忍受的事情了,偶尔替老爷子养出这么个儿子觉得心寒。
前面已经走到了拐口的小路,眼看着马上就到了,林杨突然说:“吃不吃冰棍”
“冰棍”
“嗯,”林杨说:“我有点想吃。”
崔裎被他那句“我有点想吃”弄得心漏跳一拍,那么平淡的一句话被林杨说出来,居然……有些可爱。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林杨已经拉着他到一家便利店前,打开冰柜,林杨先挑了个葡萄味的,问崔裎:“你要哪个”
崔裎看了他手里葡萄味的冰棍,忽然说:“我以为你喜欢橙子味。”
“为什么?”
“你……”崔裎想起来什么,没再说了。
林杨却知道了,说:“你觉得我沐浴露用橙子味的是因为喜欢”
崔裎不说,但显然已经肯定了这个答案。
林杨笑起来,说:“那个是郭老头超市促销买的,买多了,给了我好几瓶。”
“哦。”崔裎低着头看着冰棍,随便拿了一个,说:“这样。”
付钱的时候,林杨把冰棍放在了他前面。
崔裎狐疑看着他,林杨说:“我请你吃火锅了。”
言外之意,你请我吃雪糕。
崔裎有些搞不懂林杨了,他今天突然表现得很……孩子气
但他还是乖乖付了钱,两个人打开冰棍在路上走着,到便利店门口的时候,崔裎突然想起来,林杨自己就是开便利店的,干嘛去别人家买冰棍啊?
他想到了,也问了,结果林杨说:“买来的好像要好吃些,因为没有那么轻易得到。”
崔裎皱着眉看着他。
林杨咬了一口冰棍,说:“不是吗?就像你天生就得到了爷爷的爱,却渴求一直得不到的父母的爱。”
崔裎愣住了,林杨说的话很平静,但是崔裎明白了他的意思。
换做任何人来说,这句话或许都有些冒犯,但崔裎不觉得,他只觉得,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接着林杨就说:“选择爱谁,接受谁的爱,怎么去爱,都是你的人生。”
“我没有别的可以劝慰你的,但是我一直都知道,崔裎,爱和基因没有关系。”
“别让这些东西捆绑你。”
第24章 我不吃动物内脏
爱和基因没有关系。
崔裎躺在床上,反复想着这句话。
他想,林杨应该是对的,要不然为什么他身上流淌着和崔向城一样的血液,他却拿他当仇人一样,为什么他明明是李媛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李媛却从来不在乎他。
原来爱真的和基因没有关系。
崔裎应该感到难过的,他原本占据着最应该得到爱的位置,这么多年到头来却告诉他根本没有位置优先的定律,他本应该失望,难过,愤慨,但他现在心里只有一片平静,平静到可以分心。
其实他来这里一个多月,在远离漩涡的地方,有些事情自己也早就看透了。但凡有一点在乎,儿子离家出走亲妈不会不管不问,亲爸也不会打了这么多通辱骂的电话,却只字不提为什么走,一句不问他在这里过得如何。
他们从来都是不考虑他的,他们的自私崔裎早就领略,只是自己一直存在幻想罢了。林杨的话也只是最后提醒他一遍,他的父母真的不爱他。
但崔裎确定了这个事实之后,反而释然了,觉得其实爱不爱的也无所谓,也不是第一天就不爱他,这么多年,他吵吵闹闹,不也过来了
想清楚这点,他便不再纠结了,甚至开始分心想起林杨来。
他在想,林杨为什么总是那么平和
他明明经历过那么多对于正常人而言无法忍受的事情,可他却那么平淡的接受了,没有怨怼,没有恨,也没有挣扎。一开始崔裎也觉得也许林杨只是表面如此,但现在他相信了,林杨真的很好,好到有些不真实。
那种好并不是林杨给了崔裎父母不曾给予的关爱,而是让崔裎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让崔裎第一次认识到,不好的遭遇,灾难的童年,也能孕育除了“坏种”以外别的可能,这种可能对于崔裎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想起林杨那句“要他赔什么”,想起他看到郭老头受伤时紧张的神色,想起他在旧贸市场时,大雨中对视的那一眼,还有在替那个小姑娘检查宾馆时,那样仔细又认真的样子。还有和他说起火灾时淡然的神态,带他看日落时孑然的身影,劝慰自己时那样平淡的语气,好像揭开的不是自己的伤疤,而是每天千篇一律的早餐盒。
林杨那样了然的样子,甚至让崔裎这样一个不喜欢主动倾诉的人,向他敞开心扉。
他想,大概是林杨给他涂药时的神色太温柔,又或者,是他转身的那一眼,看到林杨眼底平静的底色,让他想和这个人,交换彼此的伤疤。
是的,是交换,崔裎也想要林杨的伤疤。
他对林杨一开始是好奇,后来这种好奇愈演愈烈,甚至打破了他的原则,他主动靠近,去和郭老头打听,以前是打听他的遭遇,现在已经忍不住想要去探究他的内心,想要知道他所有的一切,他的想法,他的感受,他甚至癫狂地想,要是能寄生在林杨身上就好了。
这样他就可以和他共感,知道他每天在想什么,为什么每天能过得那么认真,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他那颗平静无波的心,究竟要因为什么才能颤动。
崔裎感受到自己心底愈发酸胀,那种欲望几乎要冲出来,他清楚地明白此刻他的欲望是什么。
他想要林杨,因为他而颤动。
第二天下午,林杨输液回来的时候,崔裎整理好了柜台,却没急着走,而是问林杨:“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林杨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为什么突然请我吃饭”
“昨天那顿饭,因为我的问题没吃好,今天赔你一顿,想吃什么你选。”
一个伤一个病,其实能选择的东西并不多,“你手有伤,我病也没好。”林杨想说改天,但话到嘴边又转了转,最终却说:“去吃米粉吧。”
崔裎挑起眉来,“看不起我”
“没,刚好我想吃了。”
他这么说,崔裎肯定没了意见,既然说好了吃什么,他就开始去关门,收拾柜台,等到林杨换好衣服出来,外面已经收拾好了,崔裎问林杨:“去哪吃?”
林杨走在前面,叫他跟着,不远。
出门才发现两个人走的是一个崔裎从来没去过的方向,而且越走越荒凉,房子比便利店周围的还要破,简直像上个世纪的产物。
崔裎一边观察着周围,脚步倒是没停,不远不近地跟着,看到林杨突然下了公路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想问,还没开口,他就看到了一家小店。
小店的招牌是红色的塑料布,上面用白色的打印字写着“黄哥面馆”,一个铁架子绷着立在一间小房子前,屋里亮着灯,透出些暖色的光来,除了那个招牌,没一点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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