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我,我的家人不会死在那场大火里,这样也喜欢我吗”
崔裎愣住,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林杨却很平静:“那场大火烧在我七岁半,那天是个暴雨天。下午放学我没有伞,书包被淋湿了,里面有第二天要交的作业,所以我半夜偷偷去店里拿了风扇吹作业本,起火时是半夜一点,我还窝在被窝里画画。”
林杨看着他:“也就是说,我是最先发现火情的人。”
七岁的林杨那时候还没有成为校园暴力的对象,却在忍受着别的暴力,那是来自世界另一极的权威,他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暴力的来源和他的来源是同一处。
他的母亲在结婚之后八个月就生下他,最开始他也以为那不过是早产,因为周围的人都是这么说的,那时候他很小,并不懂得太多的道理,只是日复一日地听着周围的人说他早产能有这体格,是他妈妈的福气,每当这个时候,他妈妈便会不说话,等背过人了就会生气,用长长的指甲拧他的胳膊,林杨被她拧得大哭,她就会骂:“哭啥子哭!哭有啥子用,要不是你,我咋个会这样哦!”
小时候的林杨不理解,很多真相其实是靠后来零碎的记忆和猜测拼凑而来,他只记得在还没有人讨论他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的时候,他曾经拥有过一段很温馨的时光。
那时候他们有自家的一方小店,父亲负责搬货摆货,母亲便负责收钱,靠着街坊邻居的照顾,生意勉强红火。
但这是别人看到的表面。
他的父亲林强是一名很老实的工人,虽然后来“老实”这个评价被林杨推翻,但在大多数人眼中,包括郭老头,在提起林强时,率先想到的仍然是“老实”二字。
他的母亲是一个真正读过书的人,那时候的初中肄业其实已经算挺高的学历,他记得她叫杨书,是她奶奶给取的名字,要她好好读书的意思,可是后来她还没中考就辍了学,跑到了广东打工。
奶奶再有杨书的消息,已经是杨书十九岁时,从广东回来,小姑娘全然换了一个面貌,学生时代爱留的齐刘海没有了,头发被染成了黄色,穿着时髦的破洞裤和吊带,还打了耳钉,学会了化妆,可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回来第一天就把妆哭花了,她拉着奶奶的手说:“怎么办?我怀孕了,那个男的跑了。”
第二个月,杨书嫁给了村里有名的单身汉林强。
如果愿意去追更溯源,林强家暴的传闻并不是没有过,他比杨书大了快十岁,曾有过一任老婆,被他打跑的。
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杨书的漂亮给他挣了面子让他暴躁的性格得以安抚,也许是喜当爹的喜悦让他短暂忘却暴力,又也许是两个家庭的努力维持帮助粉饰太平,总之,在杨书和林强结婚再到林杨三岁之前,这个三口之家都其乐融融,幸福得像泡幻影,甚至因为看到林强的改变,林强的哥哥还自愿借给他两万块钱,叫他带着新妇到城里讨生活。
两口子拿着钱,合计一番,决定开一家便利店,取孩子的名字谐音和生肖,叫羊羊便利店,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林杨三岁多,短暂的幸福只占据了他不记事的一段时间,所以小林杨的记忆里,大概是没有幸福的。
老话说三岁看老,七岁看小,林杨三岁时,周围开始慢慢有人问这样无聊的问题:“你长得像妈妈还是像爸爸”
他和林强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单眼皮,薄嘴唇,白皮肤,林强却是个凸嘴,高颧骨,皮肤黝黑,像某种进化不完全的猿类,这种不相像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玩笑,在林强看来却十分刺眼,以至于在他第一次发现不相像的时候,他就对林杨动了手——他揪破了林杨的眼皮。
林杨不是林强亲生的这件事,从来没放在明面上提过,但杨书知道林强猜到了,因为他开始变得暴力,很长一段时间持续性酗酒,撒酒疯,家暴,拿衣架打,皮带抽,抡拳头扇巴掌,拳打脚踢更别提,林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被允许穿短袖和短裤,因为那会露出头一天挨打的伤疤,幼儿园的老师会问。
也是从那时候,林杨开始颠覆对他父亲的认知,在自己心里,悄悄把“老实”改成了“可怕”,这种“可怕”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林杨5岁的夏天——杨书怀孕了。
林杨无法理解生命的奥妙,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那样分崩离析的夫妻关系还能孕育出一个孩子,但弟弟的出生奇异地结束了林强的暴力时代,可是家里的另外一个孩子,却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那样的透明包括他无法拥有金鱼,无法拥有父母的关注和温柔,甚至无法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拥有营养的三餐,桌上如果有肉,哪怕还不满两岁的弟弟吃不了,他这个哥哥也是不能伸筷子的,林杨的暴力让他在家里树立了独一无二的权威,这种权威使得杨书——不论是出于屈服,还是真的同化——也不再给予这个位置尴尬的大儿子一分余地,于是饭桌上被林强一巴掌扇丢掉的筷子,从来没有人敢捡,被一脚踢出去的林杨,也没人会叫他进门。
林杨贫乏的记忆中,五岁到七岁的那段时间里,他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度过过三个晚上,他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将自己小小的身躯蜷缩起来,用学校里老师教的为数不多的知识去猜想为什么,为什么老师会说“爸爸妈妈永远爱我”为什么每一次的课堂造句都是“爸爸的爱像山一样”——山是什么样的呢?林杨所在的城市每一天都能看见不同的山,他们在清晨时被雾水覆盖不见真容,到午时又变成人们遮阴蔽日的存在,傍晚披上霞光,夜里却变成黑竣魁梧的一片,像是会吃人的巨大怪物。
林杨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是怕山的。
直到那场大火,把他的如梦似幻的痛苦、委屈、不甘、怯懦,一把全烧光了,他才慢慢正眼看见这座城市里的山,发现原来其实也不过如此。
旧朗郊外有一座叫做靶子山的山,在冬天被人一把火烧了,放学后林杨偷偷去看过,光秃秃的,除了被烧黑的石头什么都没有,和林强一样,一把火过去,只留下黑黢黢的躯壳和骨头。
“起火点在店里的前台,那里充着杨书的电瓶车电池。”十多年前的电池本身安全规格就不高,充电时身边还没人,可想而知有多危险,起火源又是在店里,店里的商品全是易燃物,大火几乎是瞬间蔓延了整个小店。
因为此时正处于十多年前火灾的旧址,画面并不难想象。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是我爸妈和弟弟一起住的,我住在隔壁,我是第一个发现火情的人,但我没有去敲门告诉他们要逃生。”
“我在屋里待了五分钟,才听到我妈妈咳嗽,我爸爸在边骂边拿床头柜里的钱,弟弟在哭。”
“可我只是窝在了卧室的门边,感受着越来越烫的门把手,等待着他们来救我。”
崔裎不解:“为什么”林杨不是最早发现火情的人吗?
“因为我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来救我。”
在孩提时期遭遇过父母不公平对待的小孩大概都幻想过这样的事:如果有一天父母失去了自己,他们会如何反应
某些胆子大的孩子甚至会选择尝试,比如自以为周密计划却漏洞百出的离家出走,或者在生病时暗自希望自己得了绝症又或者病得久一点,以此获取父母的关注,得到父母的关心,又期待父母在意识到已经失去自己之后能够懊悔不堪终生愧疚,以此来证明他们也是爱“我”的,只是他们的爱太隐形了,如书本上所说的那般“无言但深刻”,“我”无法在日常生活中体会而已。
那时候的林杨或许也是这么想的,过去的不公与委屈成为那一刻阻止他打开那扇门的魔爪,他听到弟弟在哭,听到妈妈在喊,听到爸爸翻墙倒柜,说前台柜里还有钱没拿,可是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小羊,他的父母曾经这样叫他,可是后来没有了,后来他们叫他“贱骨头”,叫他“下流货”。
他想再等五秒,只要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他就会打开门跑出去,他可以帮着妈妈抱着弟弟,他们从后门逃生。可是在被浓烟熏晕之前,他都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到今天,我也无法确定我当时是否有不搭救不提醒的主观。”
第44章 是心跳不老实
世间没有如果,林杨无法揣测当时如果自己早一点敲门提醒,逃生的时间更长,他的父母是否就不会葬身火海,又或者自己别那么扭捏矫情,在父母冲出来的瞬间也跑出去,告诉他们学校教的“火灾逃生,丢弃钱财”,他们也不会直直向着火海走去。
但在很多年里,他都无法原谅在那一刻矫情求爱的自己,七岁的林杨不懂,二十岁的林杨懂了,那种深深的自责和歉疚却随着年岁渐长愈发浓烈,因为他越来越感受到,摆脱扭曲又暴力的童年后,哪怕身上带着丑陋的伤疤,哪怕不被同龄人喜欢,可是那种来自至亲的伤害没有了,让他总酸得想掉泪的弟弟没有了,他的生活好像真的改变了——变好了。
“很有可能我在七岁的时候就杀死了我的父母和弟弟,这么多年对身边的人,我从来没有过几分真情,善良是假的,笑也是假的,我是个极端伪善破败不堪的人,你现在知道了,还喜欢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林杨一直平静的声音忽然有些抖,崔裎抬眼去看他,却发现林杨眼角有些红,表情依旧很平淡,却因为红透了的眼角显得有几分倔强,连那几分平淡都像强行维持了。
崔裎突然上前去抱住了他,林杨被他抱得一怔,然后他听到崔裎说:“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太没有常识。”
这也是后来好多年林杨用来说服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之一,但他此刻极端坦诚也极端苛刻,他说:“如果我报了火警,或者早一点提醒,他们不会死。”
林杨的声音开始有点闷,与此同时,崔裎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好像是湿了。
他一瞬间脊背僵直,被吓住了,有些不知所措,想伸手去替林杨抹他的泪,手指蜷缩几回又收回,最终只是轻抚了抚林杨的背,他知道林杨的倔强,没有感受到肩膀的热和湿,稳着声音问他:“你说这些,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
林杨不说话,显然是默认。
可崔裎说:“就算知道了这些,我也会喜欢你。”
“我对你的往事并非一无所知,但我从来没有拿你的往事评判过你,那不是你的错林杨。”
“我喜欢的是我看到的你,不是过去的,也不是未来的,喜欢不关乎时间,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你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是我只听到了免责声明。”
崔裎的目光真挚而平静,拥抱也慢慢变紧,似乎要将林杨勒进骨血里,“我就当你在说‘我这个人不太好,负不起责,但是我要和你谈恋爱’。”
“林杨,现在,我答应你了。”
这句话落在空荡的房间里,激起一阵沉默,谁都没有再说话,等到肩膀不再有热泪浸进来,崔裎才暗自松了口气,把人抱在怀里,感受着林杨微微起伏的胸膛,好似还轻轻叹了口气。
过了不知多久,窗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有什么落在玻璃上,崔裎疑惑,便听见林杨闷着声音说:“下雨了。”
“我不喜欢下雨。”崔裎居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他抱着人,如愿以偿地摸着林杨柔软的头发,心里却没有半分旖旎,只觉得心脏又软又疼,像被针细细密密地扎着,他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老天要下雨,总是要允许有人不喜欢的。”
林杨的头埋在崔裎怀里,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响,屋里却是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林杨突然说:“鸟还在外面。”
声音不再闷了,但还有鼻音。崔裎将人从怀里拉出来,看了看林杨,确认已经没多少哭过的痕迹才放心。
白天没想到晚上能有雨,倒是没晒衣服,可鸟和鱼都还在院子里,崔裎站起来说:“我去把花生拿进来。”
“花生”林杨疑惑,崔裎一顿,意识到自己一时顺嘴漏了,逗人的时候开心,现在却支支吾吾地看着林杨:“那个……鹦鹉。”
林杨眼底还是红的,但声色恢复了平静,除了一点点鼻音,听着有些哑:“它不是叫阿裎吗?”
占便宜一时爽,崔裎现在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要是在别的时候也就算了,偏偏在这种尴尬的时候,而且林杨还在他后面又叫了一句:“阿裎”
“我……”崔裎转过来:“对不起。”
崔裎这个歉道得很诚恳,诚恳得不像他,林杨却笑了。
这一笑,崔裎心里压的大石头都落定了,刚刚湿透的肩膀还热着,他只觉得自己好像飘着的气球,甭管是炸了还是落回地面,总之不再悬浮着了。
于是他几乎是雀跃着,“我去把鸟拿进来!”
雨下得不小,院子里雨蓬没照顾到的地方已经湿了一片,崔裎过去把鸟笼取了下来,拿进去问林杨挂哪儿。林杨指了指房间的窗台,崔裎疑惑:“挂这里会不会吵着睡觉”
林杨说:“还好,它不怎么叫。”
这样一说,倒显得这鸟其实是林杨的,崔裎这个正儿八经的主人还没林杨熟悉这傻鸟的属性,挂进来后傻鸟上蹿下跳,整理着自己的羽毛,还说了一句:“谢谢您嘞!”
崔裎朝它吹了个口哨,“谢我谢谢床上那位!”
又问床上那位:“金鱼拿进来吗?”
林杨说不用,叫他把灯关了睡了。崔裎便乖乖去把灯关了,掀开被子重新躺上去,原本是平躺着,躺了不过几秒,他伸手朝林杨探去,摸到林杨的腰,同时感受到林杨呼吸一滞。
崔裎顿了顿,动作没停,慢慢把手压实了,人也凑近了些,将林杨的整个腰搂在怀里,感受到林杨的骨骼,有些惊讶:“你怎么这么瘦”
黑暗中,林杨蹙着眉,鼻音还没散,“你非得这么睡”
崔裎凑近了些,将下半身也贴了上来:“我要这么睡。”
林杨挣了挣,没挣脱,却感受到崔裎压在耳后的呼吸变重了,“林杨,别动了。”
林杨一滞,脖颈上是崔裎的呼吸,滚烫又潮湿。
林杨终于不动了,放沉了呼吸,感受着身后的体温,阖上了眼。
起床时瞧见外头地下是湿的,郭老头才晓得昨天晚上下了雨,他洗漱完,打算去买点小菜做午饭,结果下楼却看见林杨的小店没开门,林杨平时开门都很准时,除非有什么事开不了门,郭老头有些疑惑,打了个电话去问,结果电话响了两声,却是崔裎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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