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裎到画室的时候才六点多,画室还没锁门,里面只有个长发男人,林杨和他提过,大概是画室的水彩老师,他记得叫欧阳。
欧阳还在上色,崔裎到时他手上身上全是颜料,看着崔裎问:“你找谁啊?”
崔裎说:“我找林杨。”
“林杨他走了。”欧阳说。
“走了”崔裎眉头蹙起来,“回去了吗?”
“不知道,”欧阳说:“有个中年男人刚刚来找他,大概半个小时前吧,我听他们说要去什么羊羊便利店。”
“中年男人。”郭老头吗?崔裎想,但他刚刚到店时才看见郭老头,应该不是,脑海里突然有些不好的想法,崔裎问:“那个人来找他时说了什么”
“说什么……不太记得了,不过林杨好像认识他,说他是……崔什么他爸。”
咯噔一声,崔裎心脏猛地揪紧,他说:“我知道了,谢谢。”
说完他就往外跑,连欧阳的回答都没来得及听,一直跑到楼下,他才反应过来开始掏手机给林杨打电话。
第一次,没人接,
第二次,依旧没人接。
崔裎开始有些慌了。崔向成去澳门之后和他几乎不通电话,父子俩天各一边各过各的,他也是前几天才听说他回来了。
本以为是回北京,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
崔向成的目的很好猜,无非是要钱,但要钱本该找他,怎么找上了林杨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偏偏林杨还不接电话,崔裎甚至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想了想,只好先往便利店走,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给林杨打,也给崔向成打,但谁都没接。
等他走到黄金大道的路口时,天边轰然一声滚雷,他这才抬头,发现远处的天边已经黑透了。
旧朗的初夏,雷雨并不罕见,但崔裎听到了不远处的张大娘在喊:“又要打冰雹子啦!快点收东西!”
在旧朗待的一年已经足够他听懂这里的方言,他看着天边黑压压的云,眉头越压越低。
听筒里的嘟嘟声持续,崔裎没忍住,踢了一脚路边的柱子,低骂道:“我操你大爷崔向成!”
“你他妈的接电话!”
话音落地,崔裎突然似有预感般抬头,才发现林杨就站在不远处的路边,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好像比以前胖了些,看着终于不那么瘦弱了。
身后是黑透了的厚重云层,林杨站在那云层下,对着崔裎笑,问他:“怎么在这路边杵着”
“林杨”崔裎电话都没来得及挂,先冲上去给人抱住了,问他:“去哪儿了?怎么不接电话”
“你什么回来的?”林杨伸手也抱住他,摩挲他的背,带着安抚的意味,解释说:“我上完课去买了点东西,没看手机,你给我打电话了吗?”
崔裎顿时蹙起眉来,放开他,直直看着林杨的眼睛,“买什么去哪儿买”
林杨笑着说:“画画用的,不过没买到。”
崔裎看着他,心里似有只虫子,叫嚣着要他问清楚林杨到底去哪儿,崔向成是不是找他了,又说了什么,但林杨若无其事的笑叫他一点都问不出来,最终只是问:“怎么会没买到”
林杨说:“可能这边的文具店太老了。”
“买什么回头我去上海给你带。”
“不用了,”林杨说:“也不是必须的。”恰时天边又是一声闷雷,林杨说:“快下雨了,快回吧!”
崔裎紧紧盯着他,慢慢跟着人进了便利店。
人才到店里,天边就砸下雨来,初看真以为是雨,后来才看见那“雨”落在地上是实体,砸得地面乒乓响,又滚落到一旁,也有些落下来的时候就直接被弹起来,砸在路边上——外面一时热闹不堪。
初夏正是庄稼生长的季节,旧朗虽然算作城市,不少人却是农村出身,也有老家仍在种地的,看见拳头大的冰雹不要命似的下,连慨带叹,后来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开始往路上撒粮食,玉米或是大米,撒了一把,便喊:“天菩萨!莫下灾,给点活路哦!”
崔裎忽然也想叫,给点活路吧!别再叫他诚惶诚恐了。当然这不是在求老天,可他也不知道他应该求谁。
林杨的便利店都有棚子,外面的东西早收了,也没什么可祈祷的,两个人站在店里,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落在路面又弹起的冰雹,没人说话。
冰雹来得很快去得也快,但威力迅猛,像一阵枪林弹雨的扫射,不论是什么铜墙铁壁,一阵无差别扫射后多少都要遭点罪的,不少店家支在外面来不及收的东西全打碎了,钢化棚也被打出凹槽,林杨的也不例外,但凹槽没法修,便留下来成为这次冰雹来过的证据。
冰雹过后是暴雨也跟着渐小,但慢慢成了火候,开始均匀地下,大有一下三天三夜的气势。
林杨站在店里,望着外面的雨幕,忽然说:“你在旧朗待不习惯吧?”
崔裎心里咯噔一声,看向他,林杨笑了笑,说:“有人说这里夏季凉快,是避暑胜地,但其实这里只有冬夏,没有春秋,极端天气很多,你刚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林杨指了指外面那一片,“黄金大道,每年夏天都要被淹,一年不下十遍。”
崔裎说:“那又怎么样会死人吗?”
“死不了。”淹十来遍,每次水位不过半米多高,的确死不了。林杨说:“可它叫人烦,潮湿的环境容易滋生病菌,就像每天活在阴沟里,人在这种环境里容易病,浑身疮孔的那种病,溃烂发臭,不比死了好受。”
没想到崔裎说:“那又怎么样?”
林杨看向他。
崔裎说:“不过受点皮肉苦而已,皮肉最不值钱。”
“得病不是好事。”
“有些人总要病一病,才知道什么是他想要的。”
林杨怔住,转过头来看向崔裎,还没彻底转过身来,下巴就被擒住了,崔裎吻在他唇边,低声说:“别想赶我走。”
林杨瞳孔放大,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崔裎说:“别和我玩字谜,我知道崔向成来找你了,不管他说了什么,别赶我走好不好?林杨”
“我……”还未开口,崔裎便已经侵入,他的吻一贯强横,这次也是,像不要命似的搜刮,舔弄,吮吸,但这次多了些其他的情绪,林杨尝到了,酸酸的,还有些咸涩的不安。
屋外大雨还在淋漓,他们隔着雨幕,仿佛与世界分离,这一方便利店是唯一可避雨的去处,他们在这里偷得一点欢愉和短暂的安逸,雨还没停,崔裎让他“别赶我走”。
在这样一个夹杂雨腥气的吻里,林杨慢慢闭上了眼睛,尽力去回他一点甜。
可他又忽然想起崔向成的话来,怕恰恰是因为这一点甜,叫崔裎迷了心智,放弃了他原本的灿烂。
但崔裎此刻嗜甜如命,他抓住了就不放,像要将最后一点甜汁榨干,到最后林杨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崔裎才放开他,说:“就算你要赶我,我也不会走的,我走不了了,林杨。”
第75章 不扎人了
从咖啡店出来,天边黑得彻底,崔向成只抬头看了一眼,打了车,回了酒店。
严珂的电话在车上就来了,问他:“怎么样?见到了吗?”
说起来,严珂算崔向成的小辈,但他俩一见如故,几回在酒吧遇见,只多瞧几眼便心照不宣了,崔向成喜欢这小孩,上道,老爷子死后,崔家在圈子里没人了,崔向成再不想承认,也知道崔家大不如从前了,而严家则如日中天,他本以为是个公子哥都傲得很,没想到严珂态度不错,给他点烟,说按辈分该叫他叔,点烟是应该的。
酒吧里那支烟,是老爷子死后崔向成抽得最舒服的一支烟,崔向成不由得想,崔裎这杂种,别的不行,倒真的算有个上道的朋友。他和严珂提起崔裎,没想到严珂表情凝滞了一瞬,却是笑了,他说:“崔少啊……他这个人,我总是不懂。”
崔向成看向他,哈哈笑了一声,说:“有什么不懂的,小屁孩子,能翻出天来不成”
严珂就看着他笑,又给他点了杯上好的酒,说和朋友来的,走了。
后头再几回在酒吧夜店遇见,严珂都规规矩矩的叫他叔,一来而去,崔向成也不和他客套了,主动约了他一回,两人才捅破那层熟不熟的关系,成了难得的忘年交。
当然,崔向成不是傻子,他知道严家如今只手遮天,崔家虽然没落,但也是瘦死骆驼,他留了个心眼,但后来几回,见着严珂玩得比他还开,便知道俩人真是同路人了,芥蒂没了大半,于是更加惺惺相惜。
年前,严珂带他去了一趟澳门。
赌这回事崔向成不陌生,但他从来不知道还有那种赌法,严珂果然是玩得开的,两个人站在巨大的单向玻璃后,俯视着赌场里的蝼蚁,那种感觉不是一般的妙。
那一回崔向成赢了五千万。
严珂搂着他,叼着根雪茄,说:“崔叔啊,急什么,这才多少?你跟着我,只有更刺激的。”
往来几次,崔向成都抱着大满贯回去,对严珂也刮目相看了。年初,崔向成将北京的房卖了,终于凑够了“门槛”,叫严珂带他上船,严珂说过的,更大的地方叫“船上”。
严珂露出几分犹豫来,后来还是带他去了,去的时候手机手表任何电子设备都不准带,就带着人和钱上去,钱还都是现金。上了船崔向成才知道,原来是去公海。
严珂原本叫他观望观望,要是合适下次再来,但崔向成哪忍得住,他觉得自己运气好,不准就翻翻了,一上桌,连着几回都赢,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也许这次就是老天给机会,崔向成一咬牙,all in了。
结果自然是输了个精光。
回来的钱都是严珂给的,包的私人飞机,好吃好喝的回来,倒是一劝再劝,崔向成脑海里一直回想那天输钱的细节,他一开始他也不敢赌大的,玩得是最基础的德州扑克,这么纯粹的把戏,成为经典不是没有可能,但崔向成反复想,想到后面彻夜难眠,终于忍不住给严珂打了个电话,说:“我再想去一次。”
严珂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说:“崔叔,我说过的,去那有门槛。”
崔向成默然片刻,说:“你不是认识那些人吗?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不信我就栽那儿了。”
“崔叔。”严珂说:“这种事最忌讳念念不忘,输赢都是,多大个钱,没了就没了。”
崔向成说:“可我把房卖了。”说出这句话时崔向成就后悔了,他是和严珂混太熟了,居然这话也说得出来,本以为严珂会瞧不起自己,没想到严珂那头沉默了一瞬,倒是什么都没说,只道:“我给你问问吧。”
三天后,严珂打了电话来,说能降,“门槛”五千万。
崔向成心冷了,他五千万也没有了。
严珂似察觉到什么,说:“可惜了,崔老爷子的钱都给了崔裎,要不然你肯定有机会的。”
崔向成红了眼,只这一提醒,当即在上海折转,直接来了旧朗。
严珂说过,崔裎的钱全花在这个便利店小老板身上。
“人是见到了。”崔向成说,“长得的确不错,就是脖子上的疤可惜了。”
严珂说:“可崔裎喜欢。”
崔向成一时默然。
“崔裎的脾气崔叔您比我清楚,老爷子的钱本该是你的,要怎么拿回来,还得您说了算。”严珂说:“但崔少从前性子可烈得很,不是个好说话的,我也只有上次在上海遇见那回,见过他那么好声好气地说话。”
崔向成一听,哪里不明白。
他问严珂:“但那小子看着也不是个软柿子。”
“人都是有软肋的。”严珂说:“就像他长那么好看,脖子上不也有个疤不是吗?”
崔向成默了片刻,问:“这样能行吗?”
严珂说:“哪样”
崔向成明白了,挂了电话,他坐在出租车上,看着那后座油腻腻的皮椅,突然无来由一阵烦躁。
“什么破地方”他骂道:“我倒要看看,什么破地方值得你这么念念不忘”
下车时,他给许久不见的崔裎打了个电话,但崔裎没接。
崔向成怒不可遏,砰地一声把手机摔在路边,那出租车司机被他吓得一愣,转过来看着他:“做啥子啊大晚上的,大哥你还没给钱”
叽里呱啦的方言听得崔向成更是头痛,他从钱包里摸出一张一百块扔给那司机:“不用找了,快滚!”
那司机接过钱,也觉得奇怪:“啥子人哟!”
崔向成站在路边,看着这座陌生的小城市,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起来,天边黑云迫近,他却哼起了小调,手机也不捡了,一路哼着歌进了酒店。
这一夜的暴雨下得格外久,将人困在屋里,天空像块破布,雨水倾斜而下,半夜也没停,人们在这样的雨夜里安眠,似乎总要不安。
崔裎半夜醒了几回,给林杨检查被子,几次看着窗外,天一直没亮,雨一直没停,他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不知道是他动静太大,还是林杨睡眠太浅,林杨也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
崔裎吻了吻他,说没事。
林杨转过身来,抱住了他,手搭他腰上,问:“是不是失眠了?”
崔裎不说话。
林杨说:“想崔向成的事吗?”
崔裎转过来看着他,林杨说:“他真的没有和我说什么。”
“他说的那些我也不会信的。”
崔裎默了默,说:“我知道。”
林杨全然和他坦白了,崔向成毫无长进,说的话依旧那么蠢,左右不过是恶心林杨的话罢了。
但崔裎还是觉得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这场雨下的。
第二天,雨还是没停,但小了很多,黄金大道已经有了浅滩,林杨的店里渗了些水,拿了拖把拖了几遍才干。画室的课停了,林杨和崔裎都被困在便利店里,倒不是出不去,只是林杨不喜欢下雨天出门,便窝在家里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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