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宁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一甩衣袖,扬长而去。实在后悔今日来此,还憋了一肚子火。
等人走后,孟梨才低声嘟囔:“我不喜欢他。”
“他凶你,是他的不对。”常衡轻声道。
孟梨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
“他让人打你,我讨厌他。”孟梨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是他把你关起来了。”
“……”
“他不让我见你。”
“……”
“我一直在等你接我回家,可你让我等了好久。”孟梨说,“我还以为,你又要把我丢掉了。”
“……”
又。
他说的是又。
阿梨明明把什么都忘了,却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可见,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早就刻进了他的骨髓,成为他毕生难以释怀的痛。
也是常衡满身伤痕中,最重的一道沉疴。
事后不久,姬宁又来了王府一趟,还特意挑在孟梨睡着的时候。
他交给常衡一个玉瓶,道:“皇兄,此为忘川之水,乃我费尽心思所得。传闻饮下此水就能忘却世间一切情爱。”
常衡没有接,只是静静看着那瓶忘川水,脸上没什么情绪。
“皇兄,我知你对叶长离用情至深,也不逼你做出选择。但是——”姬宁正色道,“阿宁还是希望皇兄能迷途知返,切莫一错再错。”
语罢,将小玉瓶放在桌上,便转身离开了。
常衡注视了良久,最终还是不肯忘记孟梨。
痛也无妨,苦也无妨。他甘之如饴。
纵然孟梨永远无法恢复清醒,那也不要紧。他会一直守着孟梨,守到两人都白发苍苍。
守到一起躺在棺椁里。
守到两人的尸骨都腐烂成泥,融为一体。
只要天地未曾毁灭,他对孟梨的爱意,就一日难消。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又已入冬。
已至十月下旬了,北国已经开始飘雪,到处冰天雪地,银装素裹。
因为严寒,孟梨就更不愿意出门了,每日都懒洋洋地躲在毛毯里睡觉。
醒了就吃,吃完了没一会儿又睡。
饶是常衡精心再精心地照料,还是没能将人养胖。他还是瘦,胳膊腿很纤细,腰腹平坦,一丝赘肉都没有。
好似怎么吃都不会胖,清俊出挑得像是雪中青竹。
再过两月,就到孟梨的生辰了。
上回没能好好过,这一次常衡说什么也要认真对待,天南地北搜寻宝物,费尽心思,也只为图孟梨一笑。
可还没等到那天到来,孟梨就出事了。
那本该是个很温馨热闹的夜晚,只因为太后,也就是姬宁的生母,从六合山回来了,说是想见见常衡,也想见见传闻中的岐王妃。
姬宁的母亲,原本就同常衡的母亲乃同宗同族的堂姐妹,纵然没有嫁给先皇,按辈分来说,也是常衡的姨母。
多年未见,长辈又发话了,自然是要入宫见一见的。
姨母挺喜欢孟梨的,纵然一眼就看出孟梨是个傻的,也没有任何嫌弃之色,反而越发怜爱。拉着人过去坐坐,还赏了不少好东西。
孟梨很乖巧,虽然话不多,但还是很有礼貌地道谢。看着他乖乖的样子,常衡原本悬着的心,也渐渐松懈下来。
“阿洵,你太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太后拉过常衡的手,柔声道,“你该好好珍惜自己,莫让你母亲,在天上还为你牵肠挂肚。”
常衡应是。
“姨母老了,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六合山,吃斋念经,向天祈福,我离国繁荣昌盛,也望你和阿宁都好好的。”太后又拉过孟梨的手,放在常衡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你们都是好孩子,今生有缘相遇,就该好好珍惜彼此。”
她还对孟梨说,“若是阿洵欺负了你,你就来宫里寻姨母,姨母定为你出气!”
孟梨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似听懂了,还点了点头。太后顺势就把自己一直戴的佛珠,套在了孟梨的手腕上。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孟梨一直待在姨母身边,还自己拿东西吃,聚精会神地看台下的歌舞。
有时候还会跟着其他人一起鼓掌喝彩,看起来很精神。
坏就坏在,宴散离宫,路过梅园时,孟梨突然就挪不动脚了。
常衡以为他是累了,就要背着他,可孟梨却指着梅园说:“我想要一枝开得最好,最漂亮的梅花,你去给我折一枝,好不好?”
“好。”
“那我坐在这里等你。”孟梨指了指旁边一块石头,还冲常衡笑了笑,“一定要开得最好的一枝,不好的我不要。”
常衡不放心留他一人在此,刚要开口,孟梨已经一屁股坐了上去,还催促道:“快点快点!”
常衡想着,反正这里是皇宫,守卫深严,眼下又下着大雪,孟梨就算要跑,也定跑不了多远。自己只要快去快回,定不会出事。
“好,我现在就去折,你乖乖在这里等我。”然后就转身进了梅林。
可待他用最快的速度,折了一枝梅花回来时,孟梨却已经不见了踪迹。
常衡瞬间就慌了神,顺着脚印去寻,可雪下得太大,纵然有脚印,也很快就会被覆盖。
他开始满皇宫地找,大声喊孟梨的名字,命令巡逻的侍卫,立马封锁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待他好不容易找到孟梨时,他竟踏在冰湖上。
天气冷,湖里结冰,冻得很结实,但越往里走,冰面越薄。
很容易就会冰碎。
常衡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了,连忙示意身后的侍卫们禁声。
然后一边缓慢靠近,一边温声安抚住孟梨。
“阿梨,你就站在那里,不要乱动。我这就来救你,你最乖了,千万别动!”
孟梨神情愣愣的,对常衡的话,置若罔闻,甚至还继续往里走。
“阿梨!”常衡提了个音,竟噗通一声跪倒,“我求求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他这么一跪,可把身后的侍卫们吓个半死,忙跟着纷纷跪倒在地。
姬宁此刻也带人赶来了,赶紧上前一步,拉着常衡。
“皇兄!你这是在做什么?快些起来!”
可孟梨只是回头看了常衡一眼,就一眼,然后就面无表情地又往前踏了一步,嘴里喃喃自语:“常衡,我不怪你了。可是现在,我要回家了。”
脚下的冰层不堪重负,卡擦一声,裂出了蜘蛛纹,他整个人就掉进了碎掉的冰窟窿里。
“阿梨!!!”
常衡大喊一声,迅速甩开姬宁,犹如离弦的箭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冰湖上跑,不顾身后姬宁的呼喊,一头扎进了冰窟窿里。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在一片黑暗中,寻找他的光。
第86章 爱都以伤害的方式呈现
“还跪着做什么?!快去救王爷!快去!”
岸边姬宁大声吩咐,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起身往冰湖上涌,用刀剑拳头,砸碎冰面,跟下饺子似的,一个个扑通扑通往水里扎。
等常衡将孟梨从水里抱上来后,姬宁赶紧从宫人手里夺过狐裘,往常衡身上盖。
可常衡却又一把扯下,劈头盖脸将孟梨包裹得紧紧的。
然后抱起孟梨,发了疯似的,赤红着眼睛大喊,“去请太医!请太医!!!”
“阿梨,阿梨!你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我依你,我什么都依你!!”
“只要你平平安安,我们就一起喝下忘川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宫人们大惊失色,满脸难以置信。
望着年轻俊美的王爷,抱着落水后垂死的王妃,跌跌撞撞往前跑,还崩溃地嚎啕大哭。
这场面怕是只要见了,就很难忘怀。
常衡撞开殿门,慌忙将人抱到床上,扯下孟梨身上湿透的,已经开始结冰的衣服,用干爽的厚褥子,将人紧紧包裹住,又一把扯了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只穿着一身里衣,将孟梨紧紧抱在怀里。
呵令跟随进来的宫人,把火炉子点上,然后抬到床边。
孟梨冻得脸色青紫,紧闭起了双眼,还一声声有气无力地念着,“下雪了,你去给我堆雪人,堆一百个。”
“我堆,我堆!!”常衡带着哭腔。
“你要带我去山上抓山鸡,劈竹子,做竹筒饭吃。”
“好!”
“可是我好冷……我真的走不动了,你背着我走……”
“阿梨!我什么都答应你!”常衡哀求道,“只要你这次能挺过来,我就放你离开!!”
“我好累……”
“我放你走,我真的放你走!!”常衡嘶吼着,“太医,太医!!!”
太医们冲进来,慌忙诊脉,施针,还取来人参,塞进了孟梨的嘴里。
可孟梨立马就吐掉了,他低低地说:“不要救我,让我死,好不好?我不想活了……”
“不好,我不答应,我不答应!!!”常衡拿起掉在被褥上的人参,再次往孟梨嘴里塞,可这一回孟梨不仅咬不住,甚至脸色骤暗,头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常衡一瞬间心如死灰,被绝望笼罩。
最坏的结局,还是应验了。
太医们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起来,有个胆子大的太医,颤着手去探孟梨的脉搏,一碰之下,骤然神情大变,慌忙跪倒在地。直呼王爷节哀。
“滚出去!!”
常衡厉声呵斥,推开太医,赶走了所有人,然后把孟梨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摆出坐姿,然后双手贴在他的后背,将大量灵力输送进他的身体里。
“孟梨!你给我听好了!我不准你死!!”
“你要是敢死,我一定剖出你的心,把你制作成只听我一个人话的傀儡!”
“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想方设法把你的魂魄锁起来!我让你连转世投胎的资格都没有!!”
“你想回家?做梦!我让你死,都得死在我家的坟地里!!”
……
常衡收回双手,飞速变幻手势,猛然往孟梨的后背一推,“嘭”的一声,常衡发间的银冠再也不堪重负,竟当场碎裂,乌黑柔顺的长发,顷刻之间松散开来,外溢的灵力吹得发丝飞扬,隐隐有银光闪烁。
他额间的红线颜色越深,几乎能淌出血来。
伴随着最后一丝灵力,也消耗殆尽。
乌发瞬间褪色成霜。人也紧跟着歪倒一旁,面色一白,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阿梨!”
都来不及擦血,常衡赶紧接住倒下的孟梨,伸手探他的鼻息,又去摸他的脉搏,见终于有气了,脉搏虽微弱,但再度跳动起来。
脸上这才有了喜色,忙扯过被褥,将人重新裹好。
常衡的喉咙里传来了痛苦的哽咽,好半天儿才哭出声来。
这次跳冰湖,险些要了孟梨的命。
寒气入体,在冬日里染了风寒,还高烧不退。浑浑噩噩反复发烧,又反复退烧,持续了半个多月。
好不容易醒来后,就真的谁也不认识了。
甚至丧失了语言能力。
他像根木头一样,静静躺在床上,任凭常衡如何喊他,如何求他,就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苍白得像个纸人,比死人死得更透彻。
太医们束手无策,常衡也想尽办法,可效果微乎其微。姬宁和太后也反复过来劝说,但常衡就是看不开,也看不透。
他快把最后一滴血都熬干了,已经瘦得脱相了,完全没有当初半点丰神俊朗。
他才二十岁,却已经熬得满头白发,形同枯木。
直到姬宁说:“皇兄。若一个人一心求死,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孟梨一心求死,一点活下去的意愿都没有了,纵然常衡再如何想方设法吊着他的命,保全他的躯体,也无济于事。
看着孟梨日渐消瘦,病得都快死了,常衡几度崩溃,已经痛到麻木了。
再执迷不悟,只怕真要应了姬宁当初的话——孟梨会死在他怀里。
他和孟梨都是爱情笨蛋,明明两情相悦,却闹了个无法收场的地步。
爱都以伤害的方式呈现,每一次当常衡以为,孟梨终于服软了,两人才刚刚有了点幸福的影子,孟梨就以更惨烈的方式,来狠狠回击他……
“你赢了,孟梨。”常衡把脸贴在孟梨的掌心,轻轻地说,“我确实拗不过你。”
纵然万般不舍,常衡还是选择了放手。那只是一个很平静的夜晚,他抱着孟梨,反复摸他的脸,亲亲他的额头,还有苍白的唇,将那瓶忘川水,一点点灌进了孟梨的嘴里。
“阿梨,这是忘川水,阿宁说,只要喝下去,就能忘记世间一切情爱。”
“阿梨,把我忘了吧,把世间所有令你不高兴,令你感到痛苦的事,还有人,通通忘了吧。”
“忘了之后,你可得好起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照顾好自己。”
把忘川水尽数喂下去之后,常衡把脸埋在孟梨的颈窝,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
他的手紧紧捂着孟梨的嘴,不让忘川水流出来,眼泪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孟梨有片刻的清醒,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眼常衡,可眼皮却越来越沉。
有什么东西,剥茧抽丝般,不受他控制地逐渐消散——
最终,他再度陷入了昏迷。
十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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