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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漂流(近代现代)——一决绿

时间:2024-04-11 17:33:53  作者:一决绿
  灵堂大门紧闭,山雨砸在玻璃窗上敲出凄苦冰冷的鼓点,让本就阴沉的气氛更加寒冷。林瑧累极了却睡不着,看着钟翊一动不动在蒲团上跪了两个多小时的背影发呆。
  时间过了午夜,林瑧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钟翊,过来。”
  钟翊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转头的同时慢慢起身,他跪得太久又穿得单薄,膝盖有些僵硬。长腿迈出的步伐没有往日稳健,逆着烛光朝林瑧走过来。
  他又在林瑧面前蹲下,这次林瑧坐在地毯的蒲团上,所以两个人正好平视。钟翊开口,声音暗哑:“怎么了?”
  林瑧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又拍拍屁股旁边的地毯,“过来给我靠一会儿。”
  钟翊很听话,乖乖坐了过去,分享了林瑧半张温热的毛毯。后背靠着墙,但有个抱枕垫着,所以也不算冰冷。
  林瑧把抱枕给他了,自己往下躺了躺,把头枕在钟翊胸前,钟翊一只胳膊绕在后面,扶着他的肩。
  灵堂空旷寂静,两个人相依而坐,今夜注定无眠,似乎是个谈心的好时机。
  林瑧在等钟翊开口,可钟翊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胳膊,似乎想将他哄睡。手指和棉服表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摩挲声,林瑧静默了一会儿,抬手拉住了钟翊的手指,制止了他无用的行为。
  他仰头顶着钟翊的胸膛,倒着看钟翊,表情无奈,主动开口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怕黑?”
  钟翊对林瑧的了解,很多都停留在只知其果、不知其因的阶段。但在20岁的钟翊心里,林瑧愿意让他触碰已经是恩赐,他的好奇一文不值。
  钟翊将自己血淋淋地剖开,向林瑧袒露他灰暗、无趣又痛苦的灵魂时,从未奢望过林瑧给予他平等的回报。
  这份回报第一次轻飘飘地到来时,晚了整整八年七个月。
  林瑧有些紧张地扯了扯盖到下巴的毛毯,咬着下唇想了想从哪里开始说。
  “我读小学的时候,住在曼哈顿的下城区。你应该对那里很熟吧?我记得华尔街和VTEL总部都在那,很多中产和新贵也都住那边。”林瑧说着转了一下脑袋,发丝被钟翊的外套蹭得乱糟糟的也没发现,钟翊抬手帮他顺了顺发顶,在他询问的目光里点点头,回答:“我在那里住了三年多。”
  “哈。”林瑧莫名笑了一声,“那没我久,我在那住了5年。”
  “我7岁不到去的美国,去之前本来定好了要住全寄宿学校,但是我妈妈不肯给我在监护人协议书上签字,我爸爸在国内,寄宿学校那边不承认他的监护权,所以最后我只能去读了一个普通私校,并且在一个中产白人家庭里homestay。你知道那种吧,就是我爸爸定时给那个家庭打钱,然后我寄宿在他们房子里,假装自己是也家庭一份子。
  ”纽约中产白人的小孩真的很讨厌,和恶魔没什么区别,他们家竟然还生了三个。有两个比我大,另一个我去的时候才两岁,每天都会在我的床铺上拉屎。所以我只能不停地换新床单,还要被同学嘲笑都7岁了还尿床……
  “在纽约的第一个万圣节,homestay的叔叔阿姨让我跟着他们家两个比我大的小孩去做trick or treat。那天晚上纽约很冷,已经快要下雪了,我不想出去,但还是被强行带出门了。
  ”他们俩架着我的胳膊出门,但是一出门马上就想甩开我。不到5分钟我就走丢了,那两个孩子故意把我扔在了别人家门口,那个房子门口全是纸扎的幽灵,真不知道房主口味怎么这么重。我想找回家的路,却误打误撞走到了万圣游行的大街上。
  “我当时语言不好,本来就不敢跟陌生人交流,何况整条街都是乱七八糟的鬼怪。现在想起来他们美国佬挺没创意的,cosplay不是吸血鬼丧尸就是猩红女巫和鬼娃。我跟着游行队伍走到午夜才被住家找到,口袋里唯一的水果糖还被人拿走了。
  “后来这件事每年都会重演,每一年的万圣节我都会被扔在大街上,不过过了两年我就认识路了,会自己闭着眼睛跑回家。
  ”我没吃过万圣节的糖,我听人家说很多家庭会买便宜的糖应付小孩,但我连便宜的糖都没见过。你呢,也这么应付过万圣节小孩儿吗?“
  林瑧之前手还冰冰凉凉的,靠在钟翊怀里捂了会儿,捂得暖了些。他撑着钟翊的腹肌,侧身昂起脑袋,看起来很好奇问题的答案。
  钟翊在曼哈顿住的是大平层公寓,万圣节来敲门的小孩连电梯都上不了,和住在别墅区的家庭压根不是一个概念。为了不让林瑧失望,他在脑子里搜刮了一番,想起了唯一的一次经历。
  “有个同事的女儿,跟着同事来我家取一份资料,那晚好像刚好是万圣节,她问我trick or treat,但是我家里没有糖,所以我给了她一盒客户送的巧克力。”
  “一整盒吗?”
  “没开封过。”
  “什么牌子,好吃吗?”
  钟翊低头盯着林瑧好奇的眼睛,他太久没见过林瑧露出小孩子一般兴致盎然的目光。自一月重逢以来,他见到这双眼睛装着的大多都是平静和漫不经心,兼或一些不耐烦、愠怒以及嘲讽。
  林瑧此时的情态让钟翊想起他在那个春天走进自己打工冰淇淋店,认真地问钟翊哪种口味的冰淇淋更好吃时露出的漂亮表情。
  当时自己怎么回答的来着,应该,我不知道。
  因为他吃不起自己打工时售卖的昂贵冰淇淋。
  “好吃的,我去它们工厂的时候尝过一次。”
  林瑧露出一个笑容,问:“巧克力工厂?”
  钟翊点头,“我替VTEL收购了那个巧克力品牌,并且我个人持有它5.4%的股份,如果你想尝尝的话,瑞典的工厂随时向你开放。”
 
 
第21章 二十一
  后半夜林瑧还是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灵堂墙壁的一方窗口已经照进来了蒙蒙亮的鱼肚白,外面的雨也停了。
  钟翊不在他身边,林瑧侧脸下面垫着温热的抱枕,地板上终归睡不好,浅浅两三个小时的小憩让他筋骨酸痛,起身的时候有种整条脊椎都错位的感觉。
  林瑧揉着脖子,目光在灵堂扫了半圈,然后落在正坐角落的蓝色塑胶凳、捧着手机开会的钟翊身上。
  荒唐,林瑧满脑子都被这两个大字占据。
  他隐约听见钟翊轻声说着什么,语速极快,但音色沉音量又轻,所以听起来并不会有咄咄逼人的感觉,却又满是上位者的冷静果断。
  林瑧听不太清内容,只能分辨出钟翊在说带一点纽约口音的英文,确实,现在是早上6点半,没有哪个国内公司会在这个点开会,除非那个公司总部在纽约。
  余光瞟到林瑧走过来,钟翊快速简短地结束了自己的发言,关掉麦克风,然后转头安静地看着林瑧,比刚才开会时的态度更加专注。
  钟翊两个通宵未眠的瞳孔依旧清澈黑亮,一点黑眼圈和眼袋都没有,只是白眼球中无可避免的挂了不少红血丝,眼尾也红了一片,染在小麦色的皮肤上不甚明显,需要靠的很近才能发现。
  他本来就只戴着一侧蓝牙耳机,以免不能及时听到林瑧这边的声响。林瑧走过去摸了摸他没有戴耳机的这一侧耳朵,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乱的头发用手指梳顺了点,问:“你的同事知道你在哪儿开会吗?”
  钟翊微微眯眼享受了一会儿林瑧的头部按摩,点头回答:“知道,我昨天给总部打了丧假申请,不过这个会是上周就定好的,延期不了。”
  而且,我开着摄像头。钟翊把最后这句话在嘴里含了半晌,还是没说出口。
  手机摄像头幅宽小,照不到灵堂正面,钟翊的背景只是一块墙皮脱落的石灰壁,不会吓到参会人员。钟翊是这次会议的发起人,针对VTEL今年在亚洲的启动的第一个收购项目,他需要时刻跟进总部CFO和合作方以及投行的进程。
  钟总今天情况特殊,合作方与投行的人不清楚,VTEL的CFO瓦格纳和财务部的同事们却个个心知肚明。
  钟翊在VTEL总部本是财务部出身,人缘非常好,以至于今天这个会开得年逾四十壮硕如熊的日耳曼裔硬汉CFO愧疚异常,若不是钟翊坚持说自己可以,并且新加坡投行那边时间实在无法协调,VTEL总部绝不会没人性到这种地步的。
  让位高权重至首任亚洲区总的高管在亲爷爷灵堂开跨国线上会议,这要是传出去,VTEL在社媒上可以直接死一次了,瓦格纳毫不怀疑隔壁办公室的CPO能现在冲进来杀了自己。
  瓦格纳今天整场会都开得有些焦灼,全神贯注地想速战速决,根本不敢多看钟翊一眼,怕看一次自己良心被谴责一次。
  他不看屏幕,但有别人看。
  钟翊关掉麦克风后不久,投行那边开始做风险测评。会议界面十几个人物方格,钟翊在毫不起眼地最角落。
  但当他的镜头里出现另一个人的手时,瓦格纳的手机被私人聊天软件的信息提醒震动到差点炸掉。
  VTEL总部的人为了配合海外团队,虽然坐在会议室里,但有人均面前摆着一台电脑,开着独立摄像头。
  这样就很方便在会议桌下拿手机聊天,瓦格纳原本全屏了投行那边发来的报告,被手机震得好奇,拿起来看了一眼。
  是他们部门的私下群聊,这会儿几个人为了速打,满屏缩写。
  ——钟先生那边还有别人!
  ——fucking Jesus,我看见了,有手在摸他脸!
  ——既然是葬礼有人在挺正常的吧?
  ——不是葬礼,是灵堂!
  ——emmm……他妈妈?
  ——需要我提醒你吗,Z说过他没有双亲,我们出差去欧洲,巴塞罗那的亡灵节,去年
  ——sry,我想起来了
  ——等等,手还在动
  ——Z牵手了
  ——还亲了手
  ——天呐,Z,他的眼神看得我都要心碎了
  ——这么小的屏幕你怎么看见眼神的?
  ——这是他女朋友?
  ——你怎么敢假定是女性?
  ——ok,我的错,求你别截图发邮件让老板炒我鱿鱼
  ——guys,老板在群里。
  最后这句是CFO瓦格纳自己发的,他的员工在重要会议期间公然集体低头摸鱼一分钟,简直不把他这个老板放在眼里。
  瓦格纳一边看消息一边将屏幕调回会议界面,下一秒他灰蓝色的眼珠就差点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三秒后,原本被CFO抓包、已经收好手机眼观鼻鼻观心的VTEL员工们手机同时弹出了一条信息。
  有个胆子大的偷偷解锁瞟了一眼,这条信息依旧来自于他们顶头上司:
  ——这只手如果不是Z的恋爱对象,我把会议室的桌子吃了。
  林瑧当然不知道自己被远在纽约的VTEL总部CFO当做了赌誓,他睡了一觉刚醒,皮肤还温热着,但钟翊的手脸却一反常态的冰凉。林瑧猜测是因为钟翊熬了太久的夜,是个神仙来了也得气血不足。
  林瑧疼得心里泛麻,却又拿他没什么办法。
  所以钟翊拿冰凉的手指抓着他,还把干燥的唇蹭上来的时候,林瑧只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就随他去了。
  西南这边家里长辈过世不说“死”字,显得不吉利,只说人“老”了,代指寿终正寝。
  按照青河的风俗,人老了要停三天才能下葬,以前身份高点儿的还要停七天,过了头七排场才大,显得儿孙孝顺。阿爷昨日却明说了不想要,他一夜都不想停。
  老头儿固执,反复强调自己若是走了,就马上烧成灰,埋回羊山里,好早日魂归故里。
  钟翊没完全遂阿爷的愿,但也只守了一晚上灵。
  每年到了冬日老的人就多一些,全永安市辖区内就两个正规殡仪火葬场,遗体都得排队火化。
  钟翊还是额外掏钱才插上的队,今天焚化炉一开工,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就把阿爷的灵柩拉走了。焚化过程挺快的,钟翊抱着金丝楠木的坛子出来时,才刚到早上九点。
  永安这鬼地方穷得很,家里老了人没几个愿意多花钱买些身外物的,林瑧估计这殡仪馆进了一批金丝楠木骨灰盒的货,一年都难得碰上一个钟翊这样眼都不眨就付款的。
  林瑧靠在车旁边等着钟翊走过来,刚准备问他下一步葬礼的安排,嘴里的话却被人堵了回去。
  “永安前两年和宜川通了高铁,坐高铁一个小时就能到宜川,飞申州的航班我看了一下,下午一点那趟最合适,你觉得没问题的话我帮你订票。”
  钟翊语气刻板得仿佛在安排工作,他眼睛垂着,没看林瑧,只虚虚落在自己双手捧着的木盒上,看不清表情。
  林瑧差点被这番话气笑了。
  今天虽然雨停了,但依旧是多云的天气,山区里空气湿度高,殡仪馆露天停车场的水泥地还湿着。广场上种着成片的小花香槐,季节没到还未开花,只有叶子郁郁葱葱地长着,在阴沉沉的天色里显出几分压抑。
  林瑧周身的气压和这天气一样低沉,他不想同钟翊在这样的日子和地方吵架,吐息了几回之后,冷静开口说:“我先送你回青河。”
  说完便转身拉开车门,刚要坐进驾驶座,身后却又传来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钟翊眼睫比刚才垂得更低,鸦羽样的睫毛在黑眼珠里连影子都很难照出来。
  “林瑧,你不用可怜我的。”
  车门再次“呯”地被摔上,林瑧站定,烦躁地想动手打人,但此时此地又不能,只好踹了一脚轮胎泄愤。
  “可怜你?你觉得我吃饱了撑的是吧?”林瑧本来皮肤就白,又许多年没生过这么大的气了,皮肤纤薄的地方都染出一层红来,即便是上次被钟翊压在地上车库里轻薄啃咬的时候,眼尾也没红成这样过。
  林瑧哑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走近他,手搭在阿爷的骨灰盒上,模样似在起誓:“事不过三,从昨天到现在你赶了我三次,我现在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错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我。”
  钟翊被他的狠话激得不自觉抖了一下,终于肯抬起眼来,他眼尾也红得不遑多让,看起来像哭过一般。林瑧快气死了,却还得花全身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去摸摸他的眼睛。
  钟翊读不了林瑧的心,他只能不解地看着林瑧,问他:“不是可怜,那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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