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睢离家多久,她便在家待了多久,那颗出门耍的心早已飞遍汴京城。
“你要去哪儿?”柴睢躺卧榻上,侧起身正好可以看见坐在暖榻上的李清赏。
闻此言,李清赏又笑,唇红齿白,眉眼弯弯,好似心里没有丝毫烦恼:“自是和昊儿出门耍,听说你们汴京过年可热闹,我们也出门长长见识见见世面嘛。”
柴睢侧枕胳膊窃笑:“甚是见世面呢,我只记得东西卖瞎贵,年节上糖葫芦卖到七十五文一根,合十五个大钱,你愿买?”【1】
平时不过三五个大钱。
“糖葫芦唉,七十五文?!”李清赏无法理解,同时倍受震撼,“它山楂是金子所做,还是糖浆用白银熬成?价格快赶上滴酥鲍螺,怎么不直接站街上抢钱。”
柴睢嗬嗬笑出声,嘶哑声音低而柔和,隐约中透出些安逸来:“虽小贵,你不该缺买糖葫芦的钱。”
李清赏反应稍慢了些,又被太上套了话:“怎么不缺钱,欠你的医药钱还没还。”
“不是说要拿为我打掩护的薪金抵消?”太上好整以暇,瞧着李清赏如此模样,莫名想起前院阿照养的那只白毛细犬。
“……”李清赏挺直腰杆,让自己看起来底气十足:“倘你愿意,那我正好不还你钱。”
瞧她打小算盘的样,眼睛滴溜溜转着,心思全写在脸上,阿照那只细犬当着阿照面偷藏肉块时,就是李清赏这副表情,越看越像。
便在柴睢心中暗暗把一人一犬作比较时,去而复返的涤尘再度出声禀:“殿下,宋王和宋王妃来见。”
柴睢咳嗽两声,嘶哑道了句:“请进。”
涤尘出声道请,这厢李清赏隔着青纱垂幔,探头探脑瞪大眼睛往外看。
只见随涤尘之后,华服中年男女并肩进来,垂幔又层叠绰绰,阻拦下部分视线,李清赏看不真切宋王夫妇容颜,只觉二位华服加身,气质斐然,宋王沉稳,王妃雍容。
夫妇二人在卧屋门外站定,宋王拱起手行拜礼:“臣,宋地庄懋偕妻左氏拜太上梁王,万岁!”
眼见宋王夫妇跪拜下去,起身避王之拜的李清赏于紧张中暗瞧太上脸色,嗯,太上毫无波澜。
不由让人心中生疑,生身父母跪拜子女,即便子女早已继出,正常情况下也不该是像柴睢这般无动于衷,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柴睢咳嗽出声,一连串咳嗽,手帕捂着口鼻,仍旧听得出咳嗽厉害,她挣扎坐起身,李清赏忙过来帮她身后垫上靠枕。
待在床头坐稳靠好,太上梁王开口,声音是李清赏没听过的嘶哑加虚弱,弱得仿佛下一刻能直接昏过去:“宋王请起,王妃请起,看座,奉茶。”
宋王夫妇二人谢恩入座,柴睢又是一阵咳嗽,李清赏看出这家伙有几分是在演戏,还是配合地倒了热水过来。
里卧门外,坐在交椅里的宋王妃稍微向前倾身,试图看清些被垂幔遮挡起来的卧屋情况,开口,细听尾音轻颤:“敢问殿下,圣躬安?”
李清赏接过柴睢递回来的空水杯,目光落在脚前地毯上,终于察觉出宋王妃的状态叫紧张,不然为何明知柴睢“遇刺卧床”仍会问出此言,思及此,李清赏无意识转头看柴睢,不期然与之四目相对。
民间传闻中太上梁王长着双仪美端甚的瑞凤眼,实际上柴睢五官并不突出,但是太上眼神不同寻常,可以如鹰隼锐利,积威摄人;可以纯良清澈,与人为善;也可以波澜不起,让人琢磨不透。
此刻看进柴睢眼睛,里面是平常见的平静无波。李清赏想起此前柴睢送她去学庠上差,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柴睢便是用这般目光看着路上车来人往,平静如斯。
稍顿,柴睢移开视线将身靠回床头,道:“孤安,谢宋王妃挂怀。”
“宋王妃”,封地带爵位,连称呼亦是如此生疏。李清赏心思暗转中偏头看向另一边,隔着绰绰纱影,她瞧见宋王妃收身坐回椅里,未因太上不冷不热的态度觉着失落,也未其他外现情绪。
华服端坐,雍容华贵,堪为王妃。
两相沉默片刻,宋王道:“进大内始知殿下不豫,公家说此事定会给出个交代。”
他指的是“太上在梁园遇刺”之事。
柴睢答得温和客套,明显君臣尊卑有别:“孤知了,有劳宋王相告。”
对宋王夫妇之问回以两答,两答内容皆同,尽是生疏,垂幔内外再度陷入沉默。
太上梁王本身非是热情之人,又因身体确实不爽,嘴里话较平常更少,甚至恹恹无精神,不必装病已然病容满面。
那厢里,宋王妃瞧着床旁那道吊着左臂的倩影,温柔道:“里面可是李娘子?”
点名突如其来,李清赏下意识看柴睢,却见太上眼眸半阖,两手交握搁身前,老神在在。
李清赏只好独个面对,隔垂幔朝外面屈膝拾个礼,自报家门:“庆城李家女,问王妃康安,问宋王康安。”
经宋王妃如此活络气氛,宋王顺茬道了声免礼,感谢道:“李娘子高义相救,寡人不胜感激。”
“然也,”见丈夫不方便同小姑娘家说太多,宋王妃补充道:“我们从宋地带了些特产来,为表感激之情,望小娘子笑纳。”
送礼?还真让柴睢说中,李清赏心说这可实在受之有愧,再次看向柴睢,贵主又是事不关己模样。
求而不得助,李清赏恨不能狠狠戳她几下,只好暂领所谓“救太上之功”,信口胡诌道:“身为人臣,所为不过本份,不敢当王妃和宋王如此夸赞。”
宋王妃像是应话评价,又像是别有深意般,道了句:“女子能有忠勇如李娘子者,委实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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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 第十七章
◎谋臣◎
与病中太上说了会儿话后,宋王夫妇不敢多做逗留耽误太上袖子,要走,太上梁王在宋王夫妇准备离开时出于礼貌开口留用午膳,夫妇二人婉拒。
离开时,宋王妃提出想让李清赏送送她,李清赏寻求身边人意见,柴睢婉拒了宋王妃。
对于宋王夫妇突然到访梁园,柴睢其实颇感意外,而邀请和拒成功勾起李清赏一颗凑热闹的心。
她看着太上平静地起身穿衣,觉贵主情绪似有些低落,刻意调节气氛问:“我观宋王夫妇身量皆正常,皇帝也是,你却如何长这样高挑?”
若站在一处仔细比较,怕是柴睢较宋王和皇帝都要身长些。
“昔年相父因伤病而体弱,需多食肉补,母亲遂为相父购来许多牛肉和牛乳,相父吃不完不好应付我母亲检查,遂多教我偷偷替吃,不慎吃得我体肥,便又跟谢太傅和郁阁□□·拳脚弓箭,是故抽长起来。”柴睢眼里微光轻闪,是提起至亲该有的模样。
从言语间观察出太上心情并无不好,李清赏才敢跟在太上身后刨根问底:“宋王夫妇似乎人挺好,但宋王妃为何又是送我礼物,又是想让我送她出门?”
总感觉太上隐瞒了她甚么。
柴睢重新穿好衣裳,坐到桌前倒杯热水用热气熏嗓,着凉使得鼻子不通气,只能用嘴呼吸,隆冬既寒冷且干燥,嘴巴呼吸使嗓疼甚。
缓了缓,太上哑声胡诌道:“她感激你。”
“别总逗我,我很认真的。”李清赏站到旁边,右手托着左小臂,“这段日子以来,我无法接触外面,不知外面对你‘遇刺受伤’事究竟是何说法,但我非傻,那些来探望你的人对我态度多是恭维,今次连宋王妃也表现出如此善意,梁王殿下,关于您‘遇刺受伤’之事,您究竟对外说了甚么?”
那些来探望的男男女女里,不乏有人尴尴尬尬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而今又从宋王妃言行中察觉出那种无法明说的隐意,李清赏再迟钝也该想到些甚么来。
柴睢却避而不谈,道:“梁园长年闭门谢客,可想过为何那些探病之人进得来?”
别人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李清赏一鼓作气再即竭,被打岔后心里不甘却还是顺话道:“你安排的,有何可问。”
至于为何如此安排,李清赏不想知其所以然。
柴睢提醒道:“那次和首辅登门,我让他把刺客带给皇帝,并转话说,若以后梁园再有此情况,‘废皇帝而再立’也非不可。”
无论刺客是否和皇帝有关,太上都是要通过这个来警告柴篌。收到警告的皇帝多有忌惮,仅知太上于摔伤之后又被刺客所伤,却不敢借探病之由亲自来打探虚实。
按照柴篌多疑性格,他自不甘心就此作罢,故会不停派人来梁园刺探,这反而正好给了柴睢金蝉脱壳的机会,而李清赏也被柴睢拿来当了挡箭牌。
“你做甚要激怒皇帝?惹恼他对你有甚好处!”李清赏惊诧到稍微拔高声音。
初入汴京时,李清赏曾听闻过“太上欲废皇帝而再立”的传闻,原只道是外面愚人蠢众捕风捉影,可若和首辅把话转达,皇帝得怒成啥样。
怪不得皇帝动辄要和太上梁王吵架,若换成李清赏是皇帝,她估计也忍不住会天天故意找太上茬,没人容得下身边有个可以威胁自己皇帝位的人存在,那可是皇帝之位。
柴睢捏张软纸擤鼻涕,稍抬眼疑惑看她:“要惹皇帝也是我惹,你这么大意见做甚。”
“我……”李清赏轻噎,急得右胳膊肘往前抬,吭哧道:“还不是因为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倘你被皇帝那啥,我不得再带着昊儿流落街头,你笑甚么?”
“我当真甚么都没说过,”柴睢软软笑着,用鼻音浓重的声音软糯解释:“梁园进刺客非小事,要立案交三法司会审,内阁也需我递本进行始末说明,这些东西尽有流程和要求,代笔官照惯例在说明本中提了一笔为你讨赏,但内阁和礼部好像误会了甚么,好在及时阻拦下来,却还是有人对此产生出误会。”
要躲避的人避之犹恐不及,要巴结的人同时无孔不入,让人防不胜防。
“内阁和礼部原来打算赏我甚么?”答案呼之欲出,李清赏不敢置信,因为觉得有些荒唐。
太上故意语焉不详,以为照李清赏的聪慧能会解其意,怎料这家伙犯傻非要句句追问。
又奈何自己不敢直白,柴睢只能继续委婉道:“近日李泓瑞可否来找你,说些和申沉无关的其他事?”
二人一站一坐,李清赏站在旁边居高临下看太上,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柴睢,像占了上风般,能偷偷把这人打量而不担心在不知不觉中被发现。
她道:“李泓瑞一直以来见我就两件事,其一劝我搬出梁园,其二曰太上梁王非好人,除此之外,李泓瑞还该对我说甚么?”
柴睢默了默,摇头失笑:“无论说他甚么,亦尽是些流言蜚语,你很不必在意,不过你放心,我所为之事不会牵连到你,即便有朝一日梁园不慎倾覆,某必也不会让你再流落街头乞讨度日。”
话赶话般,有的话就这样不知不觉出了口。
“这又是甚承诺?”李清赏想不明白自己此刻究竟要对甚么东西刨根问底,心里有些乱糟糟。
柴睢再度顾左右而言他:“宋王妃挺喜欢你。”
太上几次三番避而不答,李清赏暗叹这大约当真是个小误会而已,小到不值得太上特意做出解释,识趣道:“反正你现在已经回来,我和昊儿就能出门喽。”
她暗暗松口气,有些话幸好没说破,不然多尴尬,至此,她又不免对太上的沉稳冷静更多几分佩服。
“出,出呗,想玩就玩。”柴睢眼眸半垂,看似淡然,实则是在躲避着来自身旁的灼灼目光。
至于保护李清赏的暗卫可以撤走之事,太上想了想没有选择立马吩咐下去。
李清赏满足地笑,笑得眉眼弯弯,无有丝毫烦恼的样子,说话亦轻快:“我和昊儿中午出去吃花家店,先告退啦。”
声落,象牙白花鸟褶裙在柴睢眼角余光里轻快闪几闪,李清赏欢欣雀跃告退离开。
“殿下,”涤尘随后过来,低声道:“禁中方才传出消息,禁卫军联合汴京府查抄鄣台,明日破晓时分动手。”
“真是急,急得不待安稳度过这个好年,”柴睢反应平常,吸吸鼻子问:“阿照呢?”
涤尘道:“督总在前院。”
柴睢揉鼻子,道:“外面爱怎样就怎样去,只是我们梁园并非铜墙铁壁,转告阿照,年节前后易犯梁上君子,要上御卫上差时昼夜警惕些。”
涤尘领命,又提醒道:“殿下,已是饭时。”
“唔,”柴睢用力吸吸鼻子,仍旧不通气,轻叹道:“你喊李清……”
有些话习惯性脱口而出,随后才想起李清赏要出门吃午饭,话语稍顿,她改口道:“不吃了,煎药来罢,我喝了好睡会儿。”
病得难受,她只想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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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夜,汴京城外,凤山。
向晚踏残光取直道入山,远远可见一座三层相高之主楼,距离越近时,得以见灯烛荧煌中有另有四楼以其为主因山势之走而相向,五楼飞桥栏槛,内部明暗相通,正是汴京五大名楼之一的鄣台。
旧都诗曰“梁园月章台柳”,梁园是现下太上梁王住处,章台即是此鄣台。李泓瑞闻名已久,今朝受邀得以前来,入前楼即为主廊槏面上数百待酒客呼的浓妆女妓所震撼,灯烛晃耀,场面望之宛若神仙境。
李泓瑞看呆,上楼梯时不慎踩住自己衣摆,险些摔倒。
为缓解李泓瑞尴尬,旁边即刻有楼中机灵伙计上来告罪,道是阶上有水滑了官爷,斥小奴执素巾跪地擦饬。
不多时,自前楼取悬桥过到东楼,一间上等大閤间閤门推开,李泓瑞在婢子引路下入其内。
进得屋来,首见刘毕沅从酒桌前起身相迎,面容和善言辞亲切:“贤弟何故此时才来?堪堪错过丁先君献曲,委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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