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刘文襄的沉默,谢随之垂下眼睛看自己左手捏右手心,口风松紧有度,不紧不慢道:“梁园的事梁园自己解决,大学士放心给和首辅带话,九军尽安,天下承平,殿下从无兴风动雨之心,不过只是想要个真相,倘诸公仍旧不愿给,那就别阻拦梁园自己动手寻。”
最怕听到的话还是进了耳朵,刘文襄觉得自己两眼一黑。
默了默,他用息事宁人的态度和理直气壮的语气劝道:
“当初愿意禅位的是殿下,如今好不容易四方安定,殿下还想如何?公家他年轻,固然有几分孩子气在身上,可殿下作女兄的何不心胸宽广些,稍微让一让昆弟,事情或许就能全过去,何必非要抓着不放,若殿下执意再把当年旧事翻出来,那么此事于殿下、于大周皆是百害而无一利,国赖长君,嗣爵你很该明白。”
国赖长君,如若不然,当初另一位皇帝候选人、各方面条件皆优的聿川王府十二岁嫡孙女,不会落败给柴篌,当然另外些深层原因在此暂不多言。
可是,稍微让一让,事情就过去了?
谢随之心里不停琢磨,刘文襄原来会说委婉话,那为何还被中枢打发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又为何需要阿睢三不五时出手帮忙善后?原因只有一个,那些都是和光内阁的安排,是内阁对梁园势力的不断试探,是和光对后备力量的保存。
一个个,真是狐狸成精。
谢随之冷笑低语:“原来你也知,一旦柴篌东窗事发,他便再坐不了黎泰殿。”
“嗣爵!”刘文襄吓不轻,那毕竟是国之君主,直呼其名罪也不轻,厉声中不由带了几分恐惧与斥责,“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切不可再出尊口!如若不然,令堂令师双双出面恐也难办!”
谢随之堂上之亲者,誉加天子太傅定国公爵谢重佛;谢随之坛上之师者,内阁立阁之相柴周文人楷模赵长源。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2】
当史书翻页,那群曾开天辟地的年轻人韶华老去,青春不再,不仅谢重佛变得不足为后人惧,便连一代文相赵长源也成了“无官无爵老黄发”,长江总有后浪推前浪,后浪看来前浪不过如此。
最悲凉莫过于英雄迟暮人走茶凉,莫过于敬重止于自己利益受损前,谢随之对此倒是坦然,嘴边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闲聊而已,大学士急甚么。”
看着谢随之软硬不吃的表情,刘文襄似乎才慢半拍反应过来,自己是梁园戒严以来,头个被允许进来探望的内阁代表大臣,头个象舞朝臣。
见刘文襄沉默,谢随之道:“大学士办事最稳妥可靠,想来这也是内阁特意在目前情况下派您来的原因之一,而殿下中·毒九死一生,这件事梁园绝不会善罢甘休,故后学斗胆,请大学士回去后代为转告内阁。”
刘文襄今次即便没能亲眼确定太上情况如何,至少知了梁园强硬的态度,仍旧不算白来,此刻面对谢随之的进退有度,他唯顺阶而下:“嗣爵请讲。”
谢随之拱起手,举至齐首高朝上行礼,逐字逐句道:“林敦郡王在上有灵,后学劝诸明公莫要欺吾王太甚!”
武相祠磅礴而秀丽,刘文襄也下意识拱起手来,无敢不应。好人且未必得好报,岂能容坏人长安乐,武相祠香火旺盛,他刘文襄信林敦郡王在上有灵。
半个时辰后,刘文襄走之前,在门口朝内院方向揖个深礼,对谢随之说了句私人话:“多谢嗣爵在军械之事上的提醒,殿下深恩,老臣无以为报。”
彼时谢随之才明白,刘文襄此人从非无力自保,更非毫无心计谋略,闹来闹去,原来只有阿睢真正看清楚了这帮朝堂公卿的心思。
上御卫总都督使舒照和梁园大管家亲自送刘文襄出门,内阁大学士神色凝重坐上御卫的轿子去外面转乘,同时,井葵小院卧房里的柴睢,收到则郑芮芳风尘仆仆亲自送进来的消息。
“随之,随之?谢随之!”柴睢靠在床头朝窗户外喊人,声音怎么拔都高不起来,嗓子里像堵着团湿棉花,“芮芳回来了,你进来一下呗!”
“殿下别唤了。”倒是涤尘端着东西应声进来,郑芮芳识趣地帮她掀了下帘子。
涤尘手里漆盘上放着碗热气腾腾苦汤药,以及一小碟子甜蜜饯,过来道:“嗣爵方才还在院子里,舒督总家于小娘子来找,她们这会儿应该出去了。”
井葵小院是梁园内宅,谢随之不方便在这里同人说私密话,可不是得上外面。
柴睢了解随之,登时来了劲,扒着床架子上问:“于漪白那小土豆终于逮住随之了?”
嘴里所问分明是别两个人,可是不知为何,柴睢脑子里毫无征兆浮出李清赏弯着眼睛傻傻笑的样子,旋即想起那傻子还因为自己而被关在四卫所,太上斩钉截铁认为这不能行。
涤尘递上药,端起蜜饯小碟子准备着:“好像是嗣爵主动见的于小娘子。”
“今日天上下红雨?”柴睢接住碗,眨巴着眼睛好像头也不晕了,其实已经满心都是李清赏。
“您先把药吃下,我再给您讲其他。”涤尘趁机讲条件,非是她狡猾,实在因她家殿下吃药属于老大难。
涤尘不知她家殿下心里究竟在想甚么,她猜大约是嗣爵和于小娘子的事实在引人好奇,且见她家殿下一口气把药喝精光,打个水嗝后药味起够劲,被苦得睁不开眼。
涤尘及时递过来蜜饯,道:“日前听人说,伫田侯昆弟在追求于小娘子,攻势甚猛,可毕竟于小娘子追在嗣爵身后那么些年,于情于理,这个时候嗣爵都应该回应给于小娘子一个说法的。”
“喔,”柴睢咬着蜜饯,视线意味不明地在心腹婢女和心腹卫长间打个来回,“涤尘你好像很懂这些事。”
涤尘低下头笑了笑,只是这笑如何看都显出几分自嘲。
“殿下。”旁边沉默的郑芮芳开口,道:“嗣爵不在,先把那人押着?”
柴睢摆手:“耽误不得,我自己问也行,你给他带暗室去。”
“殿下,”郑芮芳犹豫,“此事虽要紧,然倘给肖公知您乱跑,要挨数落。”
比起其他事来,殿下身体此刻更为要紧。
“数落几句又不会少块肉,很不妨碍我做其他事,”柴睢挪到床边开始往脚上蹬鞋,咬着蜜饯的嘴嘀哩嘟噜念个不停,“大不了乘轿子去暗室,我不乱走乱跑就是,实在因那囚房非是人能多待的地儿,我不能说三日就非掐准了三日才中,肖医官深明大义肯定会理解孤一颗苦心。”
涤尘对殿下之举习以为常,拿了衣服过来帮忙穿,郑芮芳却听嘟噜听得满头雾水,心想不过区区两年不见,从小便寡言少语的殿下为何变得如此絮叨了,难道是中永州蛇毒留下的后遗症?
【📢作者有话说】
【1】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唐·李商隐《锦瑟》
【2】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宋·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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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 第三十四章
◎太上三宝◎
千古艰难,唯做事耳。
太上梁王遇刺短短两日不到,国丈刘庭凑已被大内连传五次入中议事,二月初四中午,正值用饭之时,第六次受到皇帝传召的刘庭凑,在宫门外被儿子刘毕沅毕恭毕敬从马车上扶下来。
在国丈爷颍国公刘庭凑站原地整理衣冠时,刘毕沅孝敬道:“儿叫人叮嘱女弟给您送过去些吃食,大内传得急,您晌午饭不曾用完,母亲担心您身体。”
刘庭凑整理着腰间几乎只是装饰用的牙牌,摆了下手:“不必事事麻烦你女弟,这种时候——”
暗观左近无外人,国丈爷放低声音提醒儿子:“梁园不过是出动出动上御卫,上午传见了刘文襄,禁中便此地无银三百两般吓得坐立难安,这种时候我们不可与皇后往来甚密,里面那位从来量小多疑,你也赶紧回去罢,奉旨韬光养晦,别让人看见你在外面晃荡。”
漕运走私被揭发,内阁吃错药般咬得出奇紧,刘家动用好多关系花费好多财物才勉强把刘毕沅从中摘干净,幸赖有皇帝偏袒,只叫有司给他落个御下不严之过,目下停职罚俸在家韬光养晦。
安静过个一年半载,待这点小小风波过去,皇帝大舅哥还是照旧呼风唤雨叱咤汴京,谁能奈何哉?
刘毕沅清楚自家老爷子打算,当着亲爹面时他岂敢不从,帮父亲拉平衣角褶皱,他欠下身应:“父亲放心,儿知轻重。”
刘庭凑满意地嗯声,招手示意候在门洞下等待他的宫人引路。入中既不必缴牌登名,还亦得门下禁卫军纷纷行礼,国丈爷昂首挺胸一团和气进大内。
待老爷子的朱袍身影在深邃门洞里逐渐走远,最后一闪不见,刘毕沅顿改乖顺老实模样,舒展开蜷缩的上半身,登时高大不少,他一手叉腰,一手招不远处的心腹过来。
他同时吩咐他爹的扈从:“你们先回去罢,我拐到沙家铺子给母亲买些她爱吃的茶点,随后回府。”
为首的国丈扈从有些为难,抱拳道:“国公命小人们随护大公子。”
“你听不懂我说话?”刘毕沅有些不耐烦,强调道:“母亲想吃沙家铺子茶点,我拐去给她买些,你们也要跟着?”
大公子脾气不好,动辄殴打下面人,而且国公之命何时松何时紧不是无规律可寻,国丈扈从故意为难片刻,在大公子一脚踹过来前飞快抱拳揖应:“小人们知了,大公子慢走。”
这还差不多,刘毕沅收起才抬起来准备踹人的脚,满意地哼了声:“滚!”
国公扈从及马车掉头就走,刘毕沅骂骂咧咧着,转过身朝自己心腹屁股上踢一脚:“把马车赶过来,没点眼力价,那么远让我自己走过去?”
小厮挨踢,不敢反驳,飞快招手让躲在暗处的马车过来接大公子。为了过会儿不挨更重的打骂,小厮硬着头皮问:“公子,我们去哪里?”
刘毕沅挽着袖口,笑着拍小厮脸道:“梁园上午见了咸亨旧臣,柴篌这会儿估计吓得尿都尿不利索,老爷子一时半会出不了宫城,你公子我在家憋这么久,怎么都得出去散散心,南北斜街,起驾!”
“起驾”,光是这两个字便足够定刘大公子僭越罪,可见刘庭凑警告的那些话他儿子是半句没听进去,而待刘毕沅登车离开,会发现他身后其实跟有尾巴。
敢窥刘家踪迹者属实不多,和光内阁不屑干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卑劣事,梁园梢子则不会如此本事不济轻易“暴露自己,刘毕沅心知肚明,身后那是柴篌派的眼睛。
不过他觉得自己无非是憋久了偷跑出去耍耍而已,给柴篌知去也无所谓。
北斜街上有家娼馆名红药居,背后东家是朝廷命官家眷,实则得利者是刘毕沅,他藏得深,外人只道是刘漕运最喜欢来这里喝酒。
每次来鸨母总准备有花样让漕运使尝鲜,可这回漕运使玩时出了些意外情况,半道来了好几个人求见说事,漕运使把屋里姑娘全部赶了出去。
装金饰银的华丽屋子是刘毕沅专用,屋子周围清理得干净,保证任何耳目跟不过来,屋里,刘毕沅端着半杯酒坐在桌子前,衣衫半敞,神色阴沉,活像事做一半硬被人从床上拽下来,气到要吃人。
跪在他面前的三个人脑门磕在地毯上不敢抬,原本还莺歌燕舞欢颜笑语的屋里此刻变得极其安静,楼下丝竹嘈杂隐约传上来,愈发衬得屋里气氛诡异。
不知过去多久,跪在地毯最边上的男子小心翼翼吞咽口水时,一只未穿鞋袜的男人脚踩上他肩头,吓得他浑身一抖,尿意瞬间冲到尿口,险些没能憋住。
“你当时是怎么回我的来着?”刘毕沅脚上力道加重,渐渐把脚下男子踩得趴到地上,咬牙切齿,“你不是说,现场收拾得神仙来了也找不出蛛丝马迹么,那劳驾您给我解释一下,上御卫是如何摸排到李记铺子的?楼梯上的痕迹,他们是怎么找出来的?”
在刘毕沅计划里,这招栽赃嫁祸一举两得,既能让李氏女落满身嫌疑从而离间太上对李氏女的信任,也多少能把针锋相对的“硝烟”转到梁园和大内头上去,这几日里原本进展顺利。
不光刘毕阮想不明白,喽啰们想也不明白,上御卫摸排到李记铺子不是迟早的事么,这要如何给交待。
在其他人无声腹诽时,刘毕沅这几声问直接把男子问得彻底趴到地上,呈五体投地之姿,浑身抖若筛糠,话语颠倒连不成整句:
“公、公子饶命——容禀,公子容禀,小人亲自盯着手下人处理的楼梯台阶,只是,前往勘察的是谢随之和舒照两个,还,还有更重要,更重要的是,他们之所以会摸排到铺子楼梯,小人怀疑,怀疑是……”
他抖着,说不成话,不敢乱说。
踩在肩膀上的那只脚转移到男子后脑勺上,踩得他脸颊贴地,踩着他如踩蝼蚁:“怀疑甚么?说!”
男人被踩着后脑勺,鼻梁紧紧压在地毯上,地毯绒毛摸起来分明那样软,戳进他一只眼睛里却又那样硬,疼得他不停流眼泪,他却愣是半点不敢动:“这几日小人一直让人紧盯着梁园,方才小人进来前得到口信,说是今日天明之后,梁园有人去找了您的一位旧门客!”
“谁?”刘毕沅挪开脚,提提裤子蹲下身来,忍着胸中业火咬着牙,一副颇感兴趣的样子,“梁园去找了谁?”
踩在后脑勺上的脚终于挪开,男人连忙前身,抹了把眼泪,哆嗦着嗓子道:“上御卫便服带走了一位叫做李泓瑞的漕运待制!”
李泓瑞?
刘毕沅似乎没能立马想起李泓瑞是哪号人物,顿了顿,他喝口杯中冷酒,嘴边扬起好不屑的笑:“我当是谁,原来那狗东西还活着,”
说着他看向身后方站在柱子旁的贴身小厮,问:“上回柴中绥没把他弄死?”
小厮对此哪敢稍有迟疑,无论记得清不清除皆是立马回道:“年前梁园只是对李泓瑞行事进行了一番警告,李泓瑞倒是安生许久。”
年前李泓瑞试图想对寄居在梁园里的那个女子用些下作手段,被梁园提前知去,对他进行了一番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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