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她继续道:“甚至,如果你现在答应我们的事,我还会有三成理解归于你是‘迫于形势’,为自保不得不选。”
“傻子!要是为自保,我大可直接去找和首辅求救。”李清赏发软的手脚渐渐恢复力气,一颗跳到喉咙口的心也重新回到胸腔,她用力把柴睢掀下去,惊觉这人压上来时挺重,掀起来竟然这样容易。
但随即,“咚!”的击木声与柴睢的“哎呦”声先后响起,被掀下去后磕了后脑勺的人揉着头坐起身,一脸的哭笑不得。
“呀,磕疼了不?来我看看——”李清赏爬起身要过来摸柴睢后脑勺,下一刻却因为双臂张开而被人趁机拥抱进怀里。
她保持着姿势没有动,哭腔未罢地疑了声:“柴睢?”
“你在西苑宴上的见闻,我都听说了,”好罢,李清赏的眼泪让柴睢选择再往后退一步,“既然感觉到了威胁,不想被皇帝赐婚,那么选择我也是个不错的法子,是不是?”
“你今天有些反常,”李清赏没接话,而是追究问:“你今日到底发生何事?”
“没甚么事。”
“你不说我就不回答你的问题。”
柴睢一噎,指尖无意识地绕着李清赏身后几缕发,问:“知上回这样威胁我的人是谁么?”
李清赏不假思索:“圣太上。”
连当今皇帝对太上也只是敢偷袭一下后立马躲到别人身后去,想来世间除北山那位外,别无人胆敢如此硬刚太上。
夜冷,柴睢怀抱温暖,李清赏闭上酸涩的眼睛,撑在身体里的那股劲稍稍放松,整个人偎进柴睢怀抱。
她想象过许多次投进这方怀抱会是甚么感觉,这方怀抱会否像它的拥有者般也属于外冷内热?现在她知道了,它就是方温暖且柔软的怀抱。
柴睢的说话声从腔子里发出轻轻震动,将她紧密而柔软地包围,所有焦虑、不安、忐忑以及恐惧,都在这一刻被卷到外面的夜风里,毫不犹豫地吹散向广袤而深远的夜空。
“你猜错了,上一个威胁我的不是我母亲,是和光,就在今日下午,他要我二选一。”
“二选一?”李清赏闭着酸涩的眼睛疑惑,“权位荣华还是富贵平安?”
“你怎么不猜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柴睢笑起来,胸腔跟着震动,听到李清赏耳朵里却是无比安心。
柴睢身上是沐浴洗漱过后的淡淡冷香,她用力嗅了两下:“你要是稀罕江山,当初也不会禅位了,我和兄长分析过咸亨八年夏的局势,兄长说你是故意禅位,当时我因受其他影响而与兄长意见不同,认识你之后,我觉得还是我兄长眼光精准。”
既压根不稀罕人人为之头破血流的江山权位,那又何来“江山美人二选一”之说。
这个马屁拍得好,柴睢心中微喜,拍了拍李清赏后背:“我查出了导致咸亨八年民变的真正原因,下午时候告诉了和光,他却告诉我,他这次将会选择保护幕后真凶。”
人证物证摆在眼前,駮神铜矿坍塌事件即将要大白于天下,李清赏哥哥李舍的死因也将被修正,内阁首辅深思熟虑后却是要他旧主做出一个选择:
要么把证据公布出去,率领九方边军及十方卫军发动宫廷政变,拉柴篌下马,以太上之尊重返大殿执政,为屈死之人讨回公道,将该死之人绳之以法;
要么把这件调查清楚的事情烂在肚子里,以九边十方军伍为底气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把教皇帝如何做皇帝的事情交给内阁去办。
和光劝她:“殿下大可看淡生死,但百姓呢?若因您一念执着而起社稷风波,唯苦我周民矣!”
听罢这些话,李清赏更抱紧柴睢几分,越是了解柴睢,便会愈发心疼她:“那你怎么选择?”
世人都说太上好福气,生来便能坐在大望盛世上享太平,即便在位时遇到波折,大不了甩手不干,当个太上也能继续逍遥快活,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世上哪有人能真正顺心顺意呢,柴睢的难处无有几人知,而即便有人在不经意间窥探得一二,大抵也只是酸溜溜道一句,“太上还会不好过?我看她就是吃饱撑的。”
李清赏的问题让柴睢又勾起嘴角,她这会儿真的好开心呀,说话语调变得轻快:“和光叫我选难道我就要选啊,嘿,我就不选。”
不仅不选,她还另外送了和光一句话。
“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乐者,赏之。人证物证今次给你,事情你看着给孤办了。”
李清赏听了大为受教:“你哪里来的底气,这样与人家在朝首辅说话?”
柴睢哼哼:“我可是太上梁王。”说着她捏李清赏后脖颈,“我该说的也都说了,你总该给个答复,要不要同我好?”
“要要要,”李清赏答得像到菜场买菜那样简单,连个讨价还价都没有,干脆利落,“跟着你吃穿不愁,干嘛不与你好?”
“就因为这?”柴睢登时尾音都变了调,警告般轻拍了下李清赏后背。
“当然是因为你是个好人,”李清赏逗柴睢也觉着有趣,笑腔中终于说了真心话,“你这样好一个人,就是讨饭我也跟着你。”
柴睢没说话,把人从怀里挖出来再次用力亲吻了上去。
夜深人静,罗汉塌紧挨的南窗外,小花圃里的牡丹花终于悄无声息地绽开了羞涩半闭的花苞。
柴睢最后还是回到了卧榻上睡,不,这王八不睡,关系确定下来后还有更着急要确定的心意,她像合璧养在西耳房外的红眼睛小白兔吃白菜般,钻被底下东啃啃、西咬咬。
窸窸窣窣惹得李清赏咯咯笑,推推她表示质疑:“我实在怕痒痒,你到底能不能行?”
太上梁王不服气地捂她嘴,哼道:“没吃过猪肉难不成还没见过猪跑?孤又不是白比你多活几年,不要质疑,肯定能行。”
“敢叫老子难受,你就死定了。”李清赏虚张声势威胁着,其实比柴睢更紧张。
柴睢忙碌中腾出空来应她:“定然不会。”
明显感觉兔子在往下去,李清赏紧张得变话唠起来,嗓音微哑:“柴睢柴睢。”
“唔……”难为太上在忙碌中还能做到句句有回应。
李清赏抓着她一只手胡思乱想着问:“你说喜欢我漂亮,可是以色侍君王,色衰而爱驰。”
忙碌中的人稍微停顿片刻,反将她手握得更紧,压抑而沙哑的声音是从未听见过的撩人心弦:“君王此心恒,色衰爱仍久。”
君王向来鄙夷诺誓和赌咒之类东西,觉着那些不过是人情绪一时所至而昏昏发下,神明听着万分糟耳是故也要废之不作数,誓诺全凭良心约束,难确定报应不爽,可不知为何,听见李清赏如此问自己时,诺言便轻而易举从君王口中说出。
却便是此刻发下诺誓,柴讷之感觉仍不能表此心,一时恨不能倾尽所有。
“清赏,”柴睢低低呢喃着,“我是真的好喜欢你。”
李清赏知方才在罗汉塌上时,柴睢没有对她说出与和光的全部对话,但她也没有追问,就像柴睢说知道她的有所隐瞒,她同样允许柴睢有不同她讲的事,并且有些事她不知道反而更好。
下午的酒宴延至傍晚,太上吃罢酒离开后,和光坐在酒桌前沉默许久许久,因为太上不仅否认了他给的选择而另提出要求,太上还给他说了些其他话。
“孤尝闻有朝臣私下议论,赵相与孤相父是权臣,一退一死是最好结局,可和公,你可知赵相致仕前给孤说甚么?”
“赵相告诉孤,你是直臣,历来直臣难当,赵相要孤分别当着相父神位和列祖列宗牌位赌下诺言,柴氏继任帝王皆不能斩杀你和氏直臣。”
“孤当皇帝确实没甚么本事,但和光,孤从未曾负你,也望你莫要负孤。”
旧主轻飘飘几句话,听得和光浑身上下冷汗湿透。
咸亨革改加深土地变法,地主要打杀,世家则反抗,皇帝在军伍支持下顶着刀枪剑雨和口诛笔伐把政令推行下去,利益受到严重侵犯的大地主不敢明里跳出来反抗,于是接到政令后或延宕分田隐瞒土地,或自居肥田让人瘠田,或利用分田的动荡间隙,挑拨愚民蠢众发动暴动。
而且他们成功了,不是么。
可是有些事,外人不知道,和光最清楚,革改经大望年及咸亨前几年后已经成功渡过浅水区,咸亨六年开始啃到硬骨头了,山雨来,风满楼,至咸亨八年,矛盾终于爆发。
面对世家门阀的借刀杀人,旧主咸亨用自己的皇帝之位,从世家门阀刀剑下保全了和光这个直臣。
太上走后,刘文襄进来,看见首辅面色惨白,忙上前询问:“殿下说了甚么?”
和光摆摆手,答非所问道:“赵阁老和林相用二十年时间,把‘革改’二字深深烙进柴周每个人的骨血之中,并会一代代传承下去,大周么,谁当皇帝都可以,惟革改不能停!”
刘文襄虽不明白首辅为何突然说这个,但他心里清楚首辅此言何意,不然为何天下诸军如此维护大望皇帝,如此袒护咸亨皇帝?因为军伍在两朝革改里是除天下百姓外获益最深的群体。
旧主柴睢,从不是任人摆布拿捏的纯良之辈。
这位不满三岁进大内,虚七岁主东宫,当过八年储副又八年皇帝,十三岁轮转中枢六部,水里进火里出不计其数,东西南北几十个州闯荡出来一身铮铮铁骨,身有林相遗风。
朝臣们读过的书见过的世面这位全读过全见过,公卿们没读过的书没见过的世面这位也读过见过,当年河泛发东州,这位奉旨前往,在洪水里被冲了一天一夜她都没怕过,她还怕坐大殿被世家门阀算计死?
这位甚么都不怕,她只是用心计换了一身轻快与万方拥趸,那些愚蠢无目者便以为这位是软弱好欺的存在。
这位非是软弱可欺,而是九死不改其心,和光及刘文襄等人心里也再清楚不过,柴周有咸亨帝,是臣民之幸,更是后世百代之幸。
·
乏力,疲惫,酸疼,饥渴,发困……
次日晨,一脚踩空般的失重感把李清赏从睡梦中吓醒,眼睛尚且未睁开,无法言明的复杂感觉如同江水涨潮呼啸着将她完全淹没,连根头发丝都没放过。
“……”尝试两回都没能把眼皮睁开,李清赏不知自己想做甚么,只是吃力地挪动胳膊时。
昨晚的点点滴滴涌进脑海,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羞涩与薄薄一层不知所措般的恼怒,她扭动着身体把头罩进被子里,叹息中终于扰醒了旁边熟睡的人。
“乱拱甚么?”柴睢睁开一只眼,又闭上,躺着没动,压根不想动。
奈何旁边有人在被子里拱来拱去,那人还泄愤般在她腿上蹬了一脚,被下旋即传出低低闷闷的抱怨声:“忘了我今日还要去学庠上差的!”
柴睢揉揉眼睛不说话,勾着嘴角无声笑。
富贵豪右人家并不都是戏文故事里说的做派豪奢,吃穿住行只在规制内,同时因为人讲究聚气,是故大内的皇帝寝宫以及梁园的太上卧室占地面积皆不大。
既面积不大,屋里半宿聚拢的暧昧气息亦是难飞快散尽,李清赏和柴睢的事应是瞒不住涤尘合璧等太上近侍,自起卧至坐到饭桌前,李清赏羞得不敢抬头。
李昊风卷残云般吃着早饭,不忘关心他姑姑:“您昨晚没睡好吗?”
面色还算红润,但却透着几分疲惫。
“……”李清赏险些被噎着,羞中微愠着剜柴睢一眼,却是嘴角压不住得上扬,“睡得还好,你慢些吃,不急在这半刻。”
李昊摇头,嘴巴里塞得鼓鼓囊囊:“每日路上来回确实耽误时间,姑姑,不然我干脆住到学庠里罢?”
“住学庠?”李清赏停下夹菜的动作,却发现胳膊酸得不行,收回手诧异:“你才八岁,你要住学庠?”
李昊随意摆摆手,含混不清解释:“我只是随便说说,要是您不放心,不住学庠也可以。”
他怕姑姑钱不够,住学庠排舍要缴纳住宿每年八两,饭食钱另外算,吃多花多是必然。他姑姑每月薪俸才十两,还要顾他们两个日常花销以及他用的笔墨纸砚,基本每月无结余。
“没问题呀,”李清赏道:“你想好的话给姑说一声,我得去看看你们学庠食宿条件如何,”说着她伸手捏捏李昊脸上好不容易才吃起来的一点肉,“只求别再把你饿瘦。”
姑侄二人旁边,柴睢就这么长久地看着他们,不说话,却也不移开目光。
如果说和光劝她不要把駮神铜矿坍塌案捅出去的确有那么点好处在,那这好处此刻便具化且生动地呈现在了她眼前。
这好处感觉好像还不错,即便被酸文腐儒知去会在笔墨喉舌上再杀她万万回,说实话,人活着总得有些好处。
【📢作者有话说】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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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第四十四章
◎得逞◎
“出大事了,这回真出大事了!”
暮春三月光景里,仆婢三两成伴在庭院中往来忙碌,春风轻拂长廊额枋竹帘下坠着的流苏绳穗,无扇抹角长条形窗棂完美框出墙那边一棵微斜细树,树上碧绿长叶,点缀颗颗红果。
框景之后,茶雾袅袅,一方福禄寿浮雕圆石桌前,剑眉星目面容俊伟的年轻男子挪开桌上壶盏,叮铃当啷放下手中大包袱,指着它用惯有的软糯调子惊诧道:
“于漪白竟要我把这些东西全部还给随之!后续她说还会有起码十来个大包袱,于漪白这回真要和随之闹掰啦!”
石桌对面,静坐吃茶的柴睢眨眨眼又眨眨眼,从舒照软糯糯的一惊一乍中慢慢回过神,两根手指挑开包袱半角看了几眼,淡静“哦”了一声:“她们两个闹掰,算是要不破不立么。”
“她们不破不立,你笑甚么?”舒照表情从震惊转为狐疑,眯起眼打量柴睢,争取不放过这家伙脸上任何细微表情,“于漪白和随之闹掰,你高兴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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