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故犯才是正常,凡能做到一二之肤浅者,动辄会被吹嘘成圣者明贤,书史者必将大书特书,大赞特赞之,甚而立之为后世榜样楷模,宣扬“大丈夫当如是”之说。
实则仁礼德化之下,真相丑陋不堪。
柴睢说不出以上所想,朝廷便是靠那套法礼德律,来约束统治民众,从而保持国邦民族的文化血脉传承,及世道的正常运转,她看得透本质,却不能轻易说透,说透也未必能有人理解。
那正是她真正厌倦帝位的原因所在,李清赏或许能明白她禅位之举,但那也只是用表象来解释表象,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
“柴篌和刘家,还没走到图穷匕首见那一步,他不会轻易废后。”柴睢踩着脚下长长的影子往前走,俄而又补充:“你接触朝堂和官场过于少,习惯性一本正经看待政治,实则废后之事,说它大它牵扯国本,说它小时,它又不过是区区易妻,朝臣有的是理由拿来堵悠悠众口。”
朝廷里那帮饱读诗书,深谙律法与道德的衣冠禽兽们,不仅骗起人来一套一套,做得到让人深信不疑,若是遇见心计更厉害些的官员当事,废后书颁布后,他还可让朝廷获得万方生民的理解与支持。
今日,宣汩殿内发生好多足够震惊内外的事,李清赏此刻还未能全部消化接受:“说来我正好奇,刘·家·父·子,今日为何没有露面?”
柴睢不说实话:“柴家的事,既然要关起门解决,便没牵扯到他们父子,他们无须露面。”
“怎么没牵扯,那駮铜矿,不正是他们父子,给皇帝做的办差郎?在宣汩殿时,此事被……”李清赏抓住个逻辑漏洞,话到嘴边却忘记当场是谁岔开的话题,以至于当时大家没把刘·家·父·子之罪责追下去。
她只好下结论道:“反正你没说实话。”
柴睢饥肠辘辘咬着馅饼笑,两口把馅饼咬下去一小半,鼓起半边腮:“随之捉的万亭芳,昨晚送到的刘庭凑手里,你想啊,柴篌想要刘·家·父·子走投无路,梁园抓住机会给他送去退路,是个正常人,他都会选择有退路可走罢。”
何况,刘·家·父子并非“君子死道,臣官死国”之辈,选择站队梁园才符合他们所求,君不君时,凭甚么要求臣守节。
忽觉柴睢手段之深,是自己从未真正见识过,李清赏咬着羊肉馅饼,好奇道:“若是此事没有关起门来自己解决,而是以公事之名,牵扯了朝臣在其中,则会如何?”
柴睢抬手,指向上方灿烂橙红的天穹,言简意赅:“立马换人。”
若是公事公办处理,今日柴篌诘难梁园之举最少会牵扯半数朝臣,人乱则事乱,内忧外患定齐齐爆发,倘公卿短时间内找不到合适的九鼎继人,极大可能会再把柴睢拉回去暂坐大殿。
“那于我而言,绝对是噩梦又开始,”柴睢光是想想,都吓得接连摇头,“所以这件事,能且只能是家事,由柴氏关起门自己解决。”
李清赏赞同:“这样也好,关起门来,无论是打是杀,亦或是争是夺,不会牵扯民生安稳,便是最好的选择。”
高居云端上的人,是普罗大众的晴雨册,上头风和日丽风调雨水时,下面百姓就会好过些,若上面风雨雷电神仙打架,到头来只有小老百姓跟着遭殃,历朝历代无外乎此。
中午饭在宣汩殿吃的,柴睢压根没动筷,此刻无事一身轻,始觉腹中饿得紧,大口大口把韭菜鸡蛋馅饼,吃出山珍海味的样来。
咽了咽食物,她道:“在宣汩殿时,许多事没有商量后续,比如,将要如何处理马宝楠等人,关于内廷之人犯错,总揽内廷诸务的封宝,会与内阁及有司对接,至于刘庭凑父子,定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不过,十天半个月出不来结果,有司走章程,起码要等三五个月。”
公门办事,总要权责清晰界限分明,按规矩办,步步依章程,道道遵要求,最为耗时费力。
李清赏了然,在目的简单而过程繁琐复杂的章程走完时,她哥哥李舍的死,会和那些被埋藏在漆黑矿洞下不见天日的冤魂一起,从此大白于天光下。
啃着馅饼走出去一段距离,不远处有杂耍伎艺人在路边耍把戏,引得许多路人驻足围观,影响正常通行,李清赏却在阵阵喝彩叫好声中,猛然反应过来,今日一切事,许都是在柴睢的精心算计之中。
她一把扯住柴睢袖子,另只手里还举着半块馅饼:“从离开汴京去北山,再到从北山回汴京,包括见谢知方,自己找借口羁押聿川王府那小女孩,这些在内的所有安排,都是你在故意下套,逼皇帝对你下手?!”
柴睢走在街上,神色平静吃完手中馅饼,清澈眼眸无波无澜看着街上的熙攘人群,轻轻点了下头:“啊,想和你好好过日子,不拿出点诚意怎么行,这下妥了,花一天时间,解决以后几十年的问题,多值当。”
可以,没有半点被戳穿的窘迫与无措,脸皮不薄,李清赏无语腹诽时,柴睢却是高兴的,以后,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到处瞎忙啦。
“柴篌碍着你过日子,你就挖坑让他跳,不,你是挖坑埋了他,”李清赏被柴睢的隐忍蛰伏,以及缜密又大胆的手段深深震惊,百般不敢相信,“今朝若是解决掉当朝,倘下一任君主,同样和你过不去,你怎么办?”
涉及权柄之事,谁也说不准,人心会如何变得浮沉,柴睢这次的采取方式,无异于火中取栗。
“那就也给后来者踹下来嘛,”柴睢侧身让过去一位杂货郎,以及让过货郎肩头叮铃当啷的沉重扁担,在货郎打着拨浪鼓的叫卖声中,她说了句,“踹皇帝下台不难,难的是留下你同我过日子。”
若说对太上所言无动于衷,会否显得自己不识好人心?若是对此感动不已,又会否显得,是她蛊惑了皇王做出如此之事?
李清赏捂住脑门,一时间又是不知所措,又是愁肠百结:“照这么看来,你在北山时说甚么胜负五五开,还摆出那样副可怜模样,其实只是在骗我?”
“我答应过你,要解决好自己这一身麻烦事的,别是你自己忘记了这事,末了还要赖我诓你,”柴睢吃掉最后一口馅饼,拍拍手上残渣继续往前,迈步走上联通另一条街的跨街河桥,声音促狭带着笑,试图遮掩那点心虚:
“而今本人既经送出,概不退货,走啦,回家回家,昊儿在等我们回去。”
杂货郎的吆喝声还没飘远,五六个孩童结伴玩耍,追逐打闹从身旁跑过去,货郎叫卖的拨浪鼓声从桥上响到桥下,雕刻精美的白石桥边盛开着片片红花,李清赏望着那道走上桥的高挑背影,从此汴京也有了她牵肠挂肚的家。
“那我揣的纽印是何作用?我还指望关键时候请出它来,上演英雄救美呢,结果没派上用场……”李清赏嘀咕着惋惜,见柴睢越走越远,她冲那道背影唤了声,蹦跳着追上去,“柴睢,你等等!给我把话说清楚!”
柴睢应着声,转过身来冲她笑。
李清赏知道,那些尚未理解的今日经历,以及那些新鲜见识,以及日后或许可能遇见的所有疑惑和不解,柴睢都会用那特有的慢语低声,一一解释给她听,慢慢讲给她听。
——煞文——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论语子路》
有番外两篇合成一章,今天同时更,七十一天更文至此结束,多谢诸位的担待包容和厚爱,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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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 番外
◎两篇合一◎
番外一
舒照亲自带人护送柴睢和李清赏去大内,御驾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不计其数的禁卫军包围了梁园,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梁园内,数千名上御卫刀枪出鞘,列阵以待,风吹在刀刃上,发出嗡嗡蜂鸣,沉似呜咽,内外一片寂静,天地间静得似乎只剩下上御卫众人兜鍪顶的朱樱在飘动。
禁卫军还不停在拍门,双方僵持许久。
眼瞅着日头又走刻余,禁卫军副都督怕耽误了皇帝命令,在一名辛卫所宫人的监视下,亲自走上前来,试着冲里面喊话:“上御卫众兄弟,本部奉命来为太上御驾保路,禁卫军将自大内护送太上御驾回来,劳驾打开大门。”
令人万万没想到,他话音落下,紧闭的梁园门,不紧不慢从里面打开。
三洞六门大开,坦荡得无所畏惧,副都督顺着往里面看,看见严阵以待的上御卫,以及一椅一几坐在卫卒正中间喝茶的人影。
上御卫手中刀枪,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目明光,副都督看不清那是谁,努力辨认须臾,用汴宋掺杂的口音大声道:“原来是谢嗣爵,失礼失礼,本部奉命护太上回驾,打扰了。”
说着一摆手,就要带兵进梁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副都督刚迈出一只脚时,羽箭从大门里破空而至,“夺!”一声钉进他脚前,羽箭离他脚尖仅指宽,距离控制得如此之好,放箭者箭术精湛。
禁卫军反应不算慢,几名盾手飞快把副都督护在盾牌后,两旁,弩手搭了折翼弩等待进攻命令,数千禁卫军做出冲击姿势,兵甲碰撞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杀气扑面。
副都督拍拍身前盾手的肩膀,示意他们先撤开,他朝门里人道:“是兵就得听令,今朝皇意如此,我等奉命行事,望嗣爵见谅。”
他言外之意有二,一来解释自己此行为,属于迫不得已,再者是为寻问谢随之,问她真要否违抗帝命,拒禁卫军于梁园外。
禁卫军欲冲进梁园动刀枪,总要找个合理由头。
谢随之放下手中茶盏,就这么在禁卫军的弓弩瞄准下,悠然坐着:“副都督应该已经听说了,梁园李娘子,身上揣着枚北山纽印。”
“便是这个了,”她从广袖里,摸出个朱布包裹的小方形物,放在茶几上,“副都督若存疑,大可移步来观。”
物品在朱布包裹下,露出纽印的小巧四方形状,副都督望着它,犹豫地吞咽两下口水:“嗣爵这是何意?”
舒照掌禁卫军时培养出的那批人,早已尽数被替换掉,象舞年新提拔上来的将领,全是新面孔,没和谢随之打过交道,更不知梁园这伙人,其实都是些怎样的泼皮无赖。
但闻谢随之道:“我能有何意思,不过是走凤纽印现身,则如圣太上亲临,副都督不想来拜见?”
北山地位之高,天下无人敢质疑。
副都督噎住,答不出话,此刻被邀请进梁园,他心里反而因那走凤纽印而生出惧怕。
但是怕也不行,他奉皇命出来办事,妻儿老母的性命,都还在辛卫所那帮阉人手里,他不敢不听从皇帝命。
面前是梁园门,身后是禁卫军,妻儿老母被皇帝握着生死,副都督唯有把牙一咬,心一横,豁将出去:“当今坐殿天子,乃是我主皇爷,禁卫军奉皇命,前来为太上清理往返道路,劝谢嗣爵休要横加阻挠!”
面对副都督的翻脸,谢随之不恼也不急:“梁园自是不会干扰禁卫军做事,只是今日,禁卫军想踏进我梁园门槛,且要看你是否有这个本事。”
话音甫落,不信邪的副都督,大力挥手,带人闯园,两拨人冲在门下,打杀声随尘乍起。
上御卫和禁卫军,两方精锐中的精锐,终于在梁园门口短兵相接,彼时,柴睢和李清赏两个,正在大内看柴篌耍猴,舒照带人守在宫门下,准备随时冲进去,指挥使冯凭,尚未带着三大营,进城来维持秩序……
皇帝想以不惊动公卿朝臣为前提,在皇宫里把事情解决掉,故而并未对忠臣府邸采取任何动作,甚至还找借口,打发了三大营指挥使冯凭暂时离开,没想到,他为今日之事费尽心机,结果竟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冲突结束的傍晚,偌大的汴京城未受到任何影响,学生照常下学,酒楼照常营业,九门出入秩序依旧,大内结束了一场滑稽的“权变”,梁园也洗干净了打斗留下的血迹。
这本就是场早已注定胜负的斗局,在漫长的岁月深海中,掀不起多大惊涛骇浪,柴睢回家后,谢随之简单同她禀报事务。
“后面的事,谢知方会接手,无须我们再多过问,”柴睢心情不错,但眉眼依旧俨肃,“不过回来路上,我听说,禁卫军也奉命围了几家旧臣府邸,你家虽无事,但阿照家未能幸免,阿照这会儿抽不开身,你不去于侯府看看?”
“既梁园暂无其他事,那我便先走了。”自己家安然无事,谢随之自是要去阿照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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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随之出梁园时,已是夜幕四临,她快马奔来于侯府,天光已彻底变黑,侯府门下,有两名带刀侍卫立在左右,门前街道上空无一人。
门下那二侍卫中,一人过来牵马,另一人上前来禀报,抱拳欲开口,被谢随之抬手阻止,她却是半个字没说,大步流星迈进门。
“随之来了,”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坐在院里独酌,努嘴示意了下面前空座,“过来坐。”
此人一举一动,都带着祁东边军特有的板正,正是于漪白母亲,于冉冉。
“于姨好。”谢随之拾礼,依言坐过来,看了眼面前可谓没动过筷子的几样菜,问:“怎没见舒姨。”
于冉冉倒杯酒,递过来:“她有些不舒服,在屋里躺歇,于白陪着她。”
亲长唤女儿于漪白,是做于白。
“是旧疾又犯了么?”谢随之双手接下酒,说着就要站起身,“诸医官此刻都在梁园,我去请。”
被于冉冉摆手阻拦住:“已看过大夫,不碍事。”
说着,她捏起酒杯,谢随之会意地敬酒同饮,酒烧喉,辣得嗣爵胸腔里如燃烧起一团火。
于冉冉被呛得咳了下,客观评价道:“这酒不好喝。”
谢随之看眼放在桌边地上的黑色小酒坛:“确实没尝到过,这是沽的哪家酒?”
“不是沽的,”酒又烈又冲,于冉冉却再倒一杯,“二十年前,抱于白回来时,阿照和他娘亲自己酿的酒,埋在后院枣树底下,今日被我刨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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